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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大代表-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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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伟从政二十六年,前后蹲过六个县区三个市,经手的资金已达数十亿,其中最失败的,就是这一笔。二十多年来他貌似风风火火、敢打敢拼,但在花钱的问题上,他比谁都谨慎,也比谁都在乎。没想到,真没想到,他会在河阳,在大沙漠里,搞下一个烂尾工程,犯下一个令他痛心疾首的错误。

这错误有点大,犯得也很是愚蠢。到今天,强伟还是搞不清,当初怎么就会脑子发热,突然涌出这么一个创意?仅仅是想把沙漠变好,仅仅是想让山区的农民跟先富起来的沙县农民一样过上好日子?好像不是,至少不全是。那么,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强伟说不清,真是说不清。对此,他想过,不止一次地想过,可到今天,他也没法给自己一个实实在在的答案。有时候他想,难道真如秦西岳骂他的那样,是当官当昏了,当得(。电子书)不知道该干啥了?还是像一次人代会上,有个代表指出的那样,他纯粹是别出心裁,想把政绩工程建在沙漠里?

或许,这两样都是,但强伟就是不肯承认。

许艳容说得对:“有时候你做事特绝,我特佩服。有时候,你又犯傻,犯的错误跟孩子一样,让人既好笑,又可气,总也无法原谅。”

能看清他的,怕也就许艳容一个。但强伟必须先自己看清自己,哪怕是栽跟斗,也要栽个明白,栽个清楚。

强伟这次来九墩滩,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认认真真把九墩滩移民开发区的问题调查清楚,好赶在别人告状前,给自己一个确定的答案:这个开发区,有没有必要搞?如果有,那他将在所不惜,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把这个开发区搞成功,把它像模像样地建设起来;可如果实际情况证明他当初真是感情用事,决策错了,那他就彻底放弃这个梦想,如实向省委检讨错误,哪怕因此而丢了乌纱,他也无怨无悔。

与其让别人拉下马,还不如自己主动点,这是强伟在老奎爆炸案后忽然悟出的道理。

可能,也是那惊天动地的一炸,把他给彻底炸醒了!

陪同他前来的人全让他打发了回去,赖着不走的秘书最终也让他骂了回去,在这个风沙弥漫了整个沙漠的夏日的黄昏,强伟孤零零的,像一个幽魂,立在沙梁子上,那样子有些悲壮,更有几分无奈。

黄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隐去,夜幕拖着沉沉的步伐,践踏了沙漠。强伟眼里,涌进浓浓的黑暗,耳边还是呼呼作响的漠风,沙浪一袭猛过一袭,击打得他站立不住。强伟紧紧衣领,想把这刀子般的漠风挡在身外。

这几天,他跑遍了九墩滩九个移民村,也跟村民们交流了不少,得来的信息令他沮丧。九个村里,好像没谁心甘情愿地想继续留在这里。很多人都想回去,回到山窝窝里,继续过那种消消闲闲的日子,尽管那日子穷点,但很自在——把庄稼交给天爷,把日子也交给天爷,自己也就不用管了,是穷是福,是宽裕还是紧巴,就全看天爷的意思了。沙漠里就不同了,沙漠里太苦了,起早摸黑的,啥时是个头啊?这些人纷纷冲他叫苦。还有一些人,则是眼巴巴瞅着他,心想他可能说点什么,可能还会多给他们点什么,比如钱、粮,比如某种能让他们舒舒服服过日子的政策。有人还幻想,能不能让他们再搬一次,搬到那些不用受太大苦但照样能过上好日子的地方。这种地方他们不知道,但强伟一定知道,他是书记嘛,书记还有啥不知道的?

强伟无言,一连三天,他都像失语一般,面对那些空洞而茫然的目光,他真是无话可说。他忽然就想起那个叫王二水的男人,那个一心要让秦西岳为他鸣屈叫冤的民办教师。他笑了一下,笑得很苦。秦西岳这个书呆子,他哪里能摸清这些山里人的心机,哪里又能懂得这些山里人的真正目的。都说山里人老实,憨得跟山里的羊一样,强伟却觉得,四县二区中,最最不可救药的,就是这些好吃懒做怕动弹的山里人。

扶贫不扶懒,救穷不救贪,这是强伟的原则,也是他当初下决心改变搬迁政策的主要原由。秦西岳怕是不会想到,王二水要的那些钱,就是强伟通知相关部门不往搬迁户手里发的,具体原由,他没跟秦西岳讲,越讲越麻烦,还不如就让他傻呵呵地闹去。

风沙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时,强伟摸黑回到了住处,秘书一直在旅馆门口等他。这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秘书,不是说他对强伟有多么服从,多么忠心,令强伟感动的,是他对事物独到的判断,还有讲真话的勇气。说出来怕是没人相信,秘书肖克凡是一个在强伟面前啥话也敢讲的年轻人,当然,他会选择时候,不是那种不分场合、不分情况的乱讲。只要强伟需要,只要强伟心情好,他就能连续不断地讲上半天,而且很少有虚话和废话。强伟当初选择他做秘书,并不了解他这个优点,只是觉得他有脑子,而且爱动脑子,比市委秘书处其他几个人更有个性一点,也更灵活一点。把他调到身边后才发现,他的优点实在是太多了,这在现在的年轻人中,真是难能可贵。

“有没人找过我?”看见肖克凡,强伟问。

“县上和乡上前后来了几拨人,让我打发回去了。”肖克凡道。怎么样?听听这口气,不像秘书吧?

“是不是又跑来要钱啊?这帮人,现在除了要钱,就没别的事干。”强伟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他们住的是九墩滩一家农民旅馆,条件很简陋。没办法,强伟原打算等开发区建成后,好好修一条街,把街道两旁归置一下,让这沙窝窝里,也多点儿现代气息。开发区一受阻,啥都停下了。乡政府也是几间破房子,上面来人,压根儿就没法住,离其他几个乡镇又远,来来回回的,麻烦,大家就只好在这家小旅馆里凑合。

旅馆的主人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也是打五佛山区搬来的,不过他们跟其他的五佛人不一样,以前在山区,就爱做小买卖,到了沙漠里,第一个就想到开间小卖铺,后来又腾出几间房,开了这家旅馆。这是一对很识眼色的夫妇,知道强伟是市委书记,官大着哩,除了端茶供水,轻易不敢往强伟住的屋子来。

“说说,又有什么新想法?”进了屋子,强伟边换衣服边跟肖克凡说。下午他们就开发区的事儿议了一个多小时,肖克凡不同意强伟简单地把开发区放弃掉,大着胆子说:“开发区的构想绝对没错,问题出在选错了移民对象——搬到九墩滩的,几乎都是在山区里把日子过得最烂的人,这种人无论搬到哪儿,也是一样的穷,一样的懒,不如就把他们放在这里,好好改造一下。”

强伟一听他的口气,就怒了。这阵子强伟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发火。

“你少顺着我的话讲,我是让你自己拿思路!”

“把他们放在这里不是让他们学以前那样闲着,庄稼种不了,他们可以种树。”肖克凡又说。肖克凡在大学里是学农的,对种草种树有种情结,话说不了几句,就能给你扯到种树上。

“少做你的白日梦!几万号人,你让他们全种树,不吃了,不喝了?”

“强书记,我们可以把思路变一下。以前只想到要按传统的方式来管理这些农民,把他们搬下来,还是按过去的模式组建乡和村,还是让他们在庄稼地里找活路。我是想,能否借鉴一下新疆农场的那种管理模式,让他们来去自由,并不固定在沙漠里。原来山区的老村子,还是他们的,地,也是他们的。他们到沙漠里,就干一件事:种树。市县跟他们签定责任书,提供树苗和技术,保障用水,三年后按树的成活率进行兑现,成活率高的,重奖,通过重奖来刺激他们种树的欲望。这样一来,整个沙漠地区种树的积极性就调动起来了。”

这是下午肖克凡的原话,强伟听了,当下就反驳说:“重奖,钱从哪来?再说,三年一兑现,农民会信你?现在天天跟他兑现,他都不乐意,你还给我来个三年!”

肖克凡一听,没再固执地讲下去,而是做出一副顺从的模样,乖乖儿不说话了。强伟越发来气了:“好啊,你现在也学会装乖了,也学会察颜观色了?我调你到身边来,不是让你顺从我的,而是让你时时刻刻提醒我的!”

肖克凡一连挨了两顿骂,眼里就有了委屈。他知道强伟最近恼火,很多事儿凑齐了涌来,不恼火才怪。但他还是委屈,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好,既解决了这些农民的基本生存问题,又给他们提供了发展的方向;更重要的是,如果这个构想能实现,改善沙漠地区的生态就不再是一句空话。肖克凡算过一笔账:每年省市县为种草种树投到沙漠里的资金,大得怕人,但效果却很惨淡。关键就是没把农民的积极性调动起来,等于是拿国家的钱养了农民的惰性;而且由于没有一个长效机制,结果树种得快,破坏得快,死得更快。要是把成活率作为考核目标,同时把收益直接让给农民,可能花一半的钱,就能种出比现在多几倍的树。

刚才在沙梁子上,强伟反复想了想肖克凡提出的构想。你还甭说,这年轻人就是有一套。他的意思,等于说现在不要这个开发区了,干脆把它作为一个种树基地、一个交易市场得了。我提供树苗和技术,你来种,你来管理,有了成果,我再重金奖给你。粗听起来,他的设想像是不现实,细一琢磨,这方案,还真有可行性。

强伟是想让肖克凡把没讲完的话全讲出来,他要顺着这个思路,认真地想一想。

肖克凡却说:“强书记,这是长远之计。眼下,还是想办法把农民心里的火灭掉,我怕……”

一句话,说得强伟一点激情都没了。

4

两天后的下午,强伟决计回河阳。尽管开发区的事儿一件也没解决,问题都还搁在原处,但他心里,似乎有了应对的办法。其实这应对不是指应对开发区的农民,而是应对乔国栋和周一粲。眼下他跟周一粲、乔国栋两个,很像是在玩一场游戏,一方想借老奎这根导火索,点燃河阳这个炸弹,让他强伟头破血流;另一方呢,是想竭尽全力,不让这个炸弹炸响,或者让它炸得晚一点,至于到底能不能扼制住对方,目前还很难说,要不,肖克凡也不会替他发急了。强伟感到非常恼火:怎么啥事儿也瞒不了肖克凡这双眼睛啊!他现在甚至有点恨这个年轻人了。有些事强伟是不想让别人猜到的,包括他的心思,还有他的苦恼,可肖克凡偏偏像个人精,大凡是他强伟的事情,他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身边有这样一位秘书,你说是福还是祸?

强伟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现在真是太敏感了。怎么能对肖克凡生出这种想法呢?荒唐啊!

车子很快离开九墩滩,将茫茫的大漠甩在了身后,强伟眼里,开始涌进绿色了。酷夏的田野,还是很有看头的,尽管旱象四生,骄阳怒射,但真要让绿色绝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强伟正瞅着车窗外的田野发叹,手机响了起来,一看号码,他的心怦怦就跳了起来。

手机持续响着,强伟没接,但也没压断,似乎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接这个电话?坐在前面的肖克凡似乎意识到什么,转头问:“强书记,要停车吗?”

强伟满意地望了他一眼,说:“停下吧,下去解个手。”

刚下车,强伟便接通电话。许艳容在电话里情急地说:“我要见你,有急事。”

“我在回来的路上。”

“你先别回来,告诉我地方,我去接你。对了,你把司机跟秘书打发走,我不想让他们看见,你那个秘书太精了。”

强伟回头望了一眼车子,见肖克凡并没跟着下来,暗暗松了口气,道:“这样不好吧?欲盖弥彰。”

“你就听我一次吧。我这就动身,你在红柳湾等我。”

回到车上,强伟闷了一会儿,对肖克凡说:“到红柳湾你们先回,我去见个老乡。”

肖克凡“嗯”了一声,一个字也没多说。

许艳容的车子到达红柳湾时,天已近黑。强伟问怎么回事,许艳容笑着说:“真是懒汉不出门,出门天不晴——上路不久,车子就爆胎了。”强伟一看许艳容又换了新车,问:“哪儿来的?”许艳容道:“借的。”强伟不信,狐疑地盯住许艳容:“你不说清楚,就别想让我上车。”许艳容见他又较了真,叹气道:“你能不能少怀疑点别人?我同学在银州做生意,刚买了新车,我借来玩几天。”

“你还有心思玩?”强伟故意绷了个脸,弄得许艳容挺难为情。上了车,强伟问:“啥事,这么急?”许艳容没说,将车子拐上一条便道,往西驶去。

“要去哪儿?”强伟一看许艳容不是往河阳开,心里越发犯疑。许艳容原本不想这么快就告诉他,又怕强伟不停地问下去,便道:“还能是啥事?有人在查车祸案。”

“车祸案?”强伟的声音骤然变紧。尽管车内光线暗淡,但还是能看出,他的脸色瞬间变暗了许多。

“我也是刚刚听说,公安局派了几个人,在查去年那起车祸案。”

强伟“哦”了一声。其实不用许艳容提醒,一听“车祸”两个字,他就猛然意识到:有人开始做贾一非的文章了。

“是周一粲还是乔国栋?”他问。

“目前还不能肯定,我估计周市长的可能性要大点。”

“这个女人,她到底想做什么?”一听是周一粲,强伟突然就失了态。许艳容没敢吭声。毕竟周一粲是市长,强伟怎么说都行,她不能跟着乱起哄。她今天急着见强伟,就是想提醒他:这种时候,一定要冷静,不要自己先乱了阵脚。当然,这些话她不能明着讲出来。明着一讲,强伟会受不了——他是个自尊很强的人,绝不容许一个女人来教他怎么做,哪怕是她许艳容。

“你到底往哪里开?”强伟的脾气又上来了,见许艳容不回河阳,尽往西走,暴躁地吼道。

“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哪儿也不去,往回开!”

许艳容沉默了一阵儿,转而笑道:“你别老发火好不?发火对身体不好。”

“她到底想干什么,她还嫌添的乱不够?回去,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

“你现在回去就能制止住她?”许艳容反问了一句,见强伟黑住脸不说话了,又道:“她既然敢安排人去查,就说明已不在乎你的态度了,这个时候你去找她,不是自讨没趣?”

“可……”强伟想说什么,却被自己的愤怒噎住了,过了一会儿,无力地道:“算了,由她去吧。”

车子很快驶出河阳地界,往昌平方向驶去。一股熟稔的气息从车窗外涌来,强伟不由得感到一阵轻松。昌平的山,昌平的水,昌平的一草一木,包括这儿的空气,他都感到那么亲切,那么自然。仿佛,他从没离开过昌平,没离开过这片他热爱着的土地。他摁下车窗,冲窗外深深呼吸了一口,又呼吸了一口,感觉身心真是放松了不少。

突然间,他明白了,许艳容为啥要朝这边开,为啥要把他带到昌平来。昌平是磨炼他、成就他、把他推到人生高峰的一片土地啊!无论身处何地、何境,只要一听见“昌平”两个字,他的心跳就会猛然加速,跳得他激动不宁。许艳容带他来,就是想让他重温这片土地上的记忆,重新找回那份热爱,那份自信,那份不惧一切的胆气。

真是个心细的女人啊!这么想着,他侧过身,深情地注视了她一眼。夜色越来越浓,许艳容正全身心地开车,没注意到他的目光,不过她的心里,却在为这个男人捏着一把汗。

车子到了昌平,径直开进了镍都大厦。雄伟的镍都大厦,曾寄托了他多少梦想,挥洒了他多少豪情啊!在这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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