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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帆-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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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不觉便走完长长的路程来到了城郊,恍如一路上只顾悉心照看自己携带的一只鸟儿,而觉不出路远似的。从庞大的市区传来的喧闹声使她稍有些分神,但是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左右她,让她感到害怕、压抑,怯生生地不敢出声。她迎着这喧闹声,穿越着蓝色的树阴,缓步走在环形的林阴道上,信赖而轻松地望着过路人的面孔,步履安闲而又充满自信。有些细心的人在这一天里不止一次地见到这位看来有些蹊跷的陌生姑娘面带沉思从服饰鲜明的人群中走过。在广场上她把手放在喷泉旁边,用手指拨弄着一串串倒挂下来的水珠;随后她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走上了那条林间小路。在回家的一路上她精神抖擞,心情平和而明朗,宛如傍晚的小河似的,它那白日里的五彩斑斓的模样,已被覆盖着一片阴影的宁静、柔和的闪光所代替。走近村子时,她正好遇上那个曾恍惚看见炭筐上开了花的烧炭工,他正在同两个面色阴郁、浑身沾满烟炱与污泥的陌生人站在大车旁。阿索莉非常高兴。

“你好,菲利浦。”她说,“你在这儿干吗?”

“不干什么,小苍蝇。轮子掉了,我把它修好了。这会儿抽口烟,跟伙计们聊天儿哪,你打哪儿来?”

阿索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菲利浦,你知道,”她说,“我非常爱你,所以只对你一个人讲。我很快就要走了,大概永远不再回来。这个你对谁都不要讲。”

“怎么,你要走?你打算到哪儿去?”烧炭工十分惊讶,疑惑不解地张着嘴,胡须显得更长了。

“不知道。”她望了望在榆树下停放着大车的林间空地。被晚霞染上一层玫瑰色的草坪和两个全身都弄得黑黑的烧炭工,思索一下又加了几句,“我这些都不清楚,既不知道哪一天哪一刻,甚至也不知道到哪儿去。再多我什么也说不出。所以就预先跟你告别,免得以后再也见不着。你过去总让我搭你的车。”

她握着他的一只又大又黑的手,好不容易地摇晃了两下。烧炭工咧着嘴呆呆地笑了笑。姑娘点点头一转身便走掉了,烧炭工和他的朋友连头也没来得及扭。

“真怪,”烧炭工说,“你简直摸不清她。今天她不知怎么啦……又是这又是那的。”

“是啊,”另一个工人附和着说,“她又像是叙述,又像是在劝说。不关咱的事。”

“不关咱的事。”第三个工人也叹口气说。

随后三个人坐上车,大车在石路上轰隆隆地响了一阵,便消失在滚滚的烟尘中了。

红色“秘密号”

这是一个白茫茫的早晨,在巨大的森林里,薄雾弥漫,充满了奇异的幻影。一个陌生的猎人刚刚离开他那堆篝火,沿着河岸走去。树木的枝叶间透过一缕缕河道上空的光亮。但是勤奋的猎人没有走向河边,而是在仔细观察一溜通向山里的新留下的熊迹。

突然有一个声音在林中飞驰而过,犹如惊悸不安地追逐一样令人猝不及防。这是黑管的声音。一位乐师走上甲板,奏出一段凄婉迂缓、重重叠叠的调子,仿佛在喉咙里掩饰着痛苦似的打着颤,它逐渐加强起来,凄凉婉转地响了一阵,夏然而一止。远远的回声仍在隐隐约约地重复着这个曲调。

猎人用折断的树枝标出熊迹以后向河边走去。雾气还没有散尽,其中影影绰绰显露出一艘巨船的轮廓,它正在慢慢地转向河口。它那卷在一起的风帆活跃了起来,时而像垂花饰物似的吊在那里,时而又展开来,宛如许多面带有巨大褶皱的盾牌,软绵绵的贴在桅樯上。船上响起了人声和脚步声。岸边的清风徐徐吹来,懒洋洋地拂动着帆篷。和煦的阳光终于起了作用,风力加强了,雾气消散开来,并在桅杆的横桁上变作一片片绮丽多姿的淡红色云霞。玫瑰色的帆影在白色的桅樯和绳索上轻轻地移动着,船上的一切,除去那舒展、匀整、饱满的帆篷的欢乐无比的颜色,样样都是白的。

猎人在岸上目睹这一切,久久地擦拭着眼睛,直至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帆船已隐没在河湾后面,猎人还在那里张望。后来,他默默地耸耸肩,又去追寻他那只熊去了。

当“秘密号”行驶在河道上时,格莱一直守在舵旁,由于担心浅滩,他没让水手掌舵。潘坚坐在格莱身边,穿着一身呢制的新衣,戴着一顶亮闪闪的制帽,脸也刮得干干净净,脸色温顺谦恭而又稍带温怒。他仍然搞不清在这鲜红的饰物与格莱的直接目的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现在,”格莱说,“我的风帆红光闪耀,清风送爽,我心里感到比大象看到一个小甜面包时更加幸福美满,我想在这个时候来实践我在里斯所许的诺言,尽量让您理解我的想法。请注意,我并不认为您是愚蠢或固执的,不,您是一位模范船员,这是很可贵的。但是和大多数人一样,您在听取所有简单的真理时,总是隔着一层厚厚的人情世故的玻璃,不管真理的声音多么响亮,您都听不见。我现在所做的事,历来都被当作一种美好但又不切实际的古老观念,然而实际上它就像到郊外散步那样既切合实际,又可能实现。您很快就会见到一位姑娘,她不可能也不应该以其他方式出嫁,而只能以我现在在您面前所采取的这种方式。”

他简明扼要地将我们已经了如指掌的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潘坚,最后他这样解释说:“您看到了,在这件事情上,命运、意志和气质特点是怎样紧密地交织在一起的;我现在要与之相会的是那位只可能等待我的姑娘,我需要的也只有她,而再没有别人,之所以如此,可能是因为,多亏了她我才理解到一个简单的真理。那就是,要用自己的双手来创造所谓的奇迹。倘若对于一个人最主要的是得到一个五戈比的铜币,那么给他这枚铜币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如果一个人心里埋着一颗火焰似的种子——一颗炽烈向往奇迹的种子,那么你若可能,也应该为他创造这一奇迹。那时他将会有一颗崭新的心灵,您也是一样。倘若典狱长亲手释放一名囚犯,倘若亿万富翁将一幢别墅、一位女歌垦和一个保险柜赠给一名小小的录事,而一位职业的赛马骑手若能为另外一匹不走运的马哪怕稍稍勒一下自己的坐骑,那么谁都会明白,这多么令人愉快,多么妙不可言。但是也还有不亚于此的奇迹,那就是笑容、欢乐、宽恕以及说得及时而又必要的话语。掌握这一点就等于掌握了一切。若谈到我,那么对于我和阿索莉来说,最主要的东西永远将是由我们心灵中深刻的爱创造出来的鲜红的风帆所发出的灿烂光辉。您理解我吗?”

“是的,船长。”潘坚哽咽一声,用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擦擦唇髭,“我全明白了。您使我感动。我要到下面去向尼克斯道歉,昨天我因为他把一只水桶掉进河里骂了他。我要给他些烟丝,他自己的都在玩牌时输光了。”

格莱没有料到,自己的话竟然产生了这样快的实际效果。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潘坚已咯噔噔地走下舷梯,不知在哪儿远远地叹息了一声。格莱往四下看看,抬头望去,只见鲜红的风帆默默地急趋向前,太阳在帆篷的接缝处闪烁着雾状的、猩红色的光芒。“秘密号”正离开河岸驶向大海。格莱的心在歌唱,没有任何疑虑——既没有那叩击心弦的惊悸不安,也没有嘈杂而琐细的烦恼;他平静而安详,宛如一面风帆,满怀超越于任何言辞之上的思绪,向着那令人神往的目标疾驰。

接近晌午的时候,在远远的海面上出现了一艘冒着一缕细烟的军用巡洋舰。它改变了航向,并在距“秘密号”半海里远的地方打出了一个“不下碇停泊”的信号。

“弟兄们,”格莱对水手们说,“他们不会向我们开炮,别害怕,他们只不过是感到奇怪。”

他下令停泊。潘坚像在救火似的大声指挥着,船停了下来。这时从巡洋舰那边开来一艘汽艇,艇上载着水兵和一名戴着白手套的中尉,中尉登上帆船的甲板,惊异地环视一下四周,同格莱一起走进舱房。一小时以后,他从舱里走出来,奇怪地挥挥手,笑眯眯地像是升了官似的回到那个蓝色的巡洋舰上去了。显然,这一回比起对付质朴的潘坚来,格莱取得了更大的成功,因为巡洋舰减慢速度,向着天边轰隆一声惊天动地地鸣了一响礼炮,一团硝烟裹着火球迅急地划破海空,在静静的水面上一片片飘散开来。巡洋舰笼罩着一种半过节似的飘飘然的气氛,人们工作时心不在焉,思想全集中在那桩从客厅到机舱到处都在谈论的爱情韵事上了。鱼雷班站岗的哨兵向一名从他身边走过的水手问道:“汤姆,你是怎样结的婚?”

“在她挣开我要跳窗户的时候,我抓住了她的裙子。”汤姆得意扬扬地捻了捻胡髭说。

“秘密号”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行驶了一段时间,正午时分,远方露出了海岸。格莱拿起望远镜遥望着卡佩尔纳村。若不是有一排屋脊挡住视线,他定会透过一幢房子的窗户看见正在读着一本书的阿索莉。她在读书,一个颜色发绿的甲虫正在书页上爬着,它时而停下来,时而抬起后爪,样子是那样随随便便,神气活现。它已经被吹到窗台上两次,因而有些懊恼,但是它并不在乎,又从窗台上大摇大摆地爬到书上来,好像是有什么话要对姑娘说似的。这一回,它几乎已爬近姑娘翻动书页的那只手了;但是爬到“看哪”这个词上时便犹犹豫豫地停下来,等待着另一阵大风,果然,它险些又没逃过一场没趣,因为阿索莉已经喊了一声:“又是你这个讨厌的甲虫……傻瓜!……”她刚要把这位“客人”坚决吹到草地上去,但是当她的视线偶尔从一个屋顶移向另一个屋顶时,突然穿过房屋间的空隙和空荡荡的街道看见湛蓝的大海上出现一艘张着红帆的白船。

她哆嗦一下,向后一仰,完全呆住了;随之蓦地跳起身,心头急剧而猛烈地跳动着,惊喜交集,两行热泪止不住夺眶而出。这时,“秘密号”正以它的左舷同海岸保持一定角度绕过一个不大的海湾;在红帆的火也似的光芒映照下,从白色甲板上蔚蓝色的深处传出一阵隐隐约约的乐声,这乐声节奏鲜明、抑扬婉转,是那些尽人皆知的歌词“斟满我们的酒杯,斟满吧,朋友们,让我们为爱情而干杯”所不能完全成功地加以表达的。这乐曲在朴实无华之中还洋溢着欢腾、奔放的激越之情。

阿索莉被这一事件的不可抗拒的风暴卷起,不知怎的就离开了家,直向大海奔去。跑至第一个路口她便几乎没有力气再跑了,她两腿发颤,呼吸时断时续,神智慌乱已极。她惊恐万分,生怕丧失毅力,于是顿顿脚镇定了下来。一路上不时有一些屋脊或围栅将红帆挡住;她担心红帆会像幻影一样消失,急忙从这些恼人的屏障旁边跑过去,当重又看见帆船的时候才停下来轻松地喘口气。

与此同时,卡佩尔纳村已骚动起来,其慌乱程度与波及之广,绝不亚于那些著名的地震所产生的效果。大船从来没在这一带靠过岸;张在船上的也正是那个曾被人当作笑柄的帆篷,它是那样红彤彤的,尽管同生活与良知的一切常规相悖,但是,却作为一个无辜的事实而清清楚楚、无可辩驳地展现在人们面前了。男女老幼,谁也顾不得换换衣服,一个个顿时飞快地向岸边跑去;村民们到处奔走相告,你碰我,我挤你,吵吵嚷嚷,跌跌撞撞,霎时间岸边便挤满了人。阿索莉也飞快地跑进人群。

她还没来的时候,人们已怀着阴郁、烦躁、惶惑不安的心情又恨又怕地不时提到她的名字。讲话的多半是男人;被惊呆了的妇女们则在恶声恶气、卿卿喳喳地窃窃私语,但是如果有哪个女人—旦开了口,说出的话简直恶毒已极。阿索莉一来,大家都住了口,吓得急忙避向一旁,于是在一片空荡荡的灼热的沙滩上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那里了。她惘然、羞涩但又十分幸福,她不知所措地将双手伸向那艘高大的帆船,面孔涨得通红,红得并不亚于那鲜红的风帆——她所一直向往的奇迹。

从大船旁驶来一艘小艇,划船的水手一个个皮肤晒得黝黑。水手当中站着一个人,这个人阿索莉觉得十分面熟,恍惚从幼时起就认识。他笑吟吟地看着她,这笑容温暖着她,催促着她。而阿索莉却被那些最后的、滑稽可笑的重重顾虑控制住了,她担心会出什么差错、误会、不可预测和有害的干扰,于是她跑进那深及腰部、轻轻荡漾着的暖人的海水里,大声喊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是我!’”

这时齐梅尔把琴弓一挥,突然又响起了那支扣人心弦的乐曲,但这一回它充满了凯歌齐鸣的旋律。由于激动,由于云彩在飘动、波浪在翻滚,由于那远方的天色与海水的闪光,姑娘已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在动:是她,还是帆船,或是小艇,——一切都在浮动,上下翻飞。

但是船桨已经在她身旁急剧地拍打着海水了,她抬起了头,格莱俯下身来,姑娘双手抓住他的腰带,眯了眯眼,旋即睁开眼勇敢地对着他那张喜气洋洋的脸笑了笑,喘着气说:“你完全是我想像的那样。”

“你也是,我亲爱的!”格莱把他的湿淋淋的珍宝从水中抱起来说,“我终于来了,你认出我来了吗?”

她的心神焕然一新,用手抓住他的腰带,颤巍巍地眯着眼点点头。她心中充满了幸福美满的感觉,像是揣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猫似的。在阿索莉下决心睁开眼睛时,只觉这摇摇晃晃的小船,波浪的闪光以及逐渐靠近、发着隆隆巨响的“秘密号”的船舷——这一切恰似一个回旋摇曳着水光波影、光怪陆离的梦境。阿索莉不知不觉已被格莱用两只强壮有力的臂膀抱起来,顺着舷梯登上了大船。盖满了挂毯、地毯的甲板在鲜红的帆篷的映衬下酷似一个天国里的花园。阿索莉迅即发现她已经站在一个卧舱里——个再好也没有的房间里了。

这时,从甲板上突然又传来了洪亮的乐声,它那胜利的音响翻动和震荡着人的心灵。阿索莉又闭上了眼睛,生怕如果注视着这一切,就会使它们跑掉。格莱握住她的手,而她现在已懂得哪里是安全无虞的所在,把被眼泪沾湿的脸庞藏在了这个来得如此神奇的朋友的胸前。格莱自己也由于这一无法形容的、谁也享受不到的宝贵时刻的到来而感到震惊和诧异,他小心翼翼而又笑吟吟地将这个很早很早就梦见过的脸庞托着下巴抬了起来,他看到:姑娘的眼睛终于亮晶晶地张开了,这双明眸中蕴涵着人所具有的全部最美好的东西。

“你会把我的隆格连带到咱们那儿去吗?”她说。

“是的。”他说出这个斩钉截铁的“是”字以后,热烈地吻了吻她,使她咯咯地笑将起来。

现在让我们知趣地走开吧,因为他们需要单独留在一起。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用各种语言和方言土语表达的词句,但是把它们统统会合在一起也不能,哪怕是大致上,转达这一天他们彼此之间所谈的东西。

与此同时,全体船员已在主桅附近的一只被虫子蛀坏的酒桶旁等待良久了,桶底已被打开,已经可以看到那色彩浓郁的百年佳酿了。阿特乌德站着。潘坚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咧着嘴笑得像个新生婴儿似的。格莱登上甲板,向乐队打了个手势,脱下帽子,在铜管乐的乐声中第一个用雕花玻璃杯斟满一杯这珍藏已久的美酒。

“来呀……”他一饮而尽,把杯子一扔说道,“现在大家都来喝吧。谁不喝,谁就是我的敌人。”

用不着他再说第二遍。在“秘密号”鼓满风帆全速驶离惊骇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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