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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帆-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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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亚历山大·格林
译者:张佩文
预言
隆格连是“猎户星座号”的一名水手,他在这艘坚固的三百吨双桅货船上已经工作了十年,对船的眷恋胜似有些儿子对生身母亲的眷恋,然而到头来却不得不放弃这一工作。
事情是这样的:他平时难得回家,可这次回来却不像往常那样——老远就看见妻子梅莉站在门口,双手一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来迎接他。他没见到梅莉,可他那间小屋子里却新添了一张婴儿床,床边站着的则是一位神情激动的邻家妇女。
“我已经照看她三个月了,老头子,”女邻居说,“快看看你女儿吧。”
面无人色的隆格连俯下身来,只见那八个月的小东西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大胡子。他坐下低着头捻起胡须来。胡须已被雨淋湿。
“梅莉什么时候死的?”他问。
女邻居把这件令人伤心的事从头至尾讲了一遍,不时咂咂嘴哄哄女孩儿,还开导隆格连,说梅莉已经升了天堂。可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以后,这天堂在隆格连看来,似乎并不比柴火棚子亮堂多少。他想,要是这会儿他们一家三口全在一起的话,他那已经身入冥府的妻子定会觉得,眼前这普通的灯光要比什么都更使她快慰。
三个月以前,年轻母亲的生活就已经十分拮据。隆格连留下的钱,足有一半都用在她难产后的调养和照料婴儿的健康上了,而后来,又丢了一笔钱,虽说为数不多,但确是维持生计所必需的,于是,梅莉便不得不去向明涅尔斯借债。明涅尔斯经营着一爿酒食杂货店,称得上是位有钱人。
梅莉是在傍晚六点钟去找明涅尔斯的,大约七点钟,女邻居在去里斯的大路上碰见了她。梅莉愁眉不展,满脸泪痕,说她正要进城去把订婚戒指当掉。她还说,明涅尔斯答应借钱给她,但却要求她以爱情来报答,结果梅莉一无所获。
“我们家一丁点儿吃的都没有了,”她对女邻居说,“我去城里把戒指当了,我们母女好歹还能活到我丈夫回来。”
那天傍晚很冷,刮着风。女邻居劝这位少妇不要临近天黑时到里斯去:“你会淋着雨的,梅莉,已经掉雨点儿了,又起了风,眼看就是一场大雨。”但是没有用。
从这个滨海渔村到城里往返一趟,快走也得三个小时,可是梅莉没听邻居的劝告。“我再不愿招你们讨厌了,”她说,“我差不多向家家户户都借了债,不是面包、茶叶,便是面粉。把戒指当掉算啦。”梅莉进城回来第二天就病倒了,又发高烧,又说胡话。从城里请来的医生对好心肠的女邻居说,由于天气恶劣又加上受了夜寒,梅莉的双肺都发了炎。一周过后,隆格连家里那张双人床使空了下来。于是,为照料和喂养孩子,女邻居便搬过来住了,这对她这个孀居的女人来说并不困难。“再说,”她加了一句,“没有这个不懂事的小东西还怪闷得慌呢。”
隆格连进城把工钱算清,辞别了伙伴,便着手扶养起小阿索莉来了。在女孩儿还没学会稳稳当当走路以前,邻家那位寡妇权当孤儿的母亲一直留在他家。及至阿索莉刚刚会迈门槛,不再跌跤了,隆格连便毅然决然地宣布,现在他要自己照料孩子的一切了。他对寡妇的热心相助表示了谢意,从此便过起了孤独的鳏居生活,将全部的心愿和希望以及全部的爱和对往日的怀念统统都寄托在这个小生命的身上。
十年的漂泊生活只给他留下很少一点积蓄,于是他又操劳起来。城内商店里很快出现了他做的玩具——各种小巧玲球的模型:舢板、快艇、一层和双层甲板的帆船、巡洋舰、轮船……总之,这些都是他所熟悉的东西。这种性质的工作,使隆格连得以重温过去那些喧腾的码头生活和风光满族的海上劳作。用这种办法赚得的钱使他能够过着一种适当节俭即可维持的生活。他禀性本不擅长交际,妻子死后就变得越发孤僻和落落寡合了。逢年过节,偶尔可以在酒馆里看到他,可他从来都不就座,只是站在柜台旁边匆匆喝一杯伏特加酒便走开了;遇到邻居们向他点头和打招呼时,他只是向左右两边随随便便应付两声“是的”、“不”、“您好”、“再见”、“还凑合’。他不喜欢待客,但也不强下逐客令,而是不露声色地作些暗示,或想出些借口,让客人不得不自己托故及早离开。他也不去拜访任何人,因此他与乡里之间存在着一种冷淡而疏远的关系。倘若隆格连制作玩具的营生要稍稍依赖于村上的事务的话,那么他就一定会体验到这种关系的好处的。日常吃的和用的他都亲自进城去买,明涅尔斯甚至很难夸口说,隆格连曾买过他一盒火柴。全部家务事也都由他自己动手,他耐着性子去掌握那种不适于男子做的扶养孩子的复杂艺术。
阿索莉已经五岁了。当她坐在父亲膝上,琢磨着他的坎肩是怎样被扣上的,或是引人发笑地唱起水手们的那些粗野而豪放的歌曲时,父亲看着她那神经质的和善的小脸蛋儿,笑容便显得越发柔和。她用吐字不清的童音唱出来的这些歌儿给人一种印象,仿佛是一头扎着蓝色彩带的狗熊正在跳舞似的。但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它既败坏了父亲的名声,也使女儿受到了牵连。
时逢早春,天气像冬季一样酷寒,但又不尽相同。凛冽的北风约有三个星期接连不断地吹打着沿岸的冻土。
被拖上岸来的渔船,在白色的沙滩上底朝天一字排开,黑压压的,活像一群大鱼的脊背。这种天气谁也不敢下海捕鱼。在村子里惟一的一条街上看不见一个外出的行人。朔风从起伏不平的海岸吹来,打着转,驰向旷野,人待在“露天底下”就好像受着一种酷刑似的。卡佩尔纳村的烟囱从早到晚都冒着烟,烟在陡峭的屋脊上被风扯得一缕一缕的。
然而,这些大风天却比那金光洒满大海和卡佩尔纳村的丽日晴空对隆格连更具吸引力,更使他愿意离开温暖的斗室而涉足户外。隆格连走上铺在长长的几排木桩上的栈桥,伫立在这木堤的尽头,一面久久地吸着被风吹旺的烟斗,一面眺望着那一片片白色的泡沫怎样急匆匆地逐浪而走,并在沿岸裸露的海底上弥漫开来,以及那海上的滚滚波涛如何呼啸着涌向狂风怒号的黑沉沉的天际,又宛如一群群奇形怪状、带有鬃鬣的猛兽,疾驰狂奔,去寻找远方的慰藉。滔天的巨浪所发出的呜咽、喧嚣和轰鸣,还有那似乎看得见的席卷一切的强大气流,使隆格连受尽折磨的心灵变得稍稍迟钝和麻木了些,并像酣梦一样,将他心头的悲痛化作了隐隐的忧伤。
就在这样一个日子,明涅尔斯的十二岁的儿子希恩,发现父亲的那条小船正在栈桥下的木桩上撞来撞去,眼看就要把船舷撞坏,于是便跑去告诉了父亲。风暴刚刮起不久,明涅尔斯忘记把船拖上沙滩了。他急忙赶到海边,在那儿,他看见隆格连正背对着他站在堤头抽烟。岸上除去他俩再没有别人。明涅尔斯走到栈桥中间,跳进汹涌的海水里,爬上船,解开缆绳,双手扒着一根根木桩向岸边移去。他没带船桨,身子一晃,未及抓住下一根木桩,一阵狂风吹来,把船头抛向大海一边,使船离开了堤岸,此刻即使明涅尔斯把整个身子探出去也够不着最近的木桩了。狂风巨浪摇撼着小船直把它带向极其危险的空旷的海面。明汉尔斯意识到处境的严重,想纵身跳进水里游上岸去,但为时已晚,小船已在距堤头不远的地方打转,那里水深浪急,跳下去必死无疑。这时在隆格连与正要被卷向远方风暴的明涅尔斯之间相距不到十俄丈,还来得及救援,因为在栈桥尽头隆格连的手边挂着一盘一端系有重物的缆绳。这盘缆绳挂在这里正是为了遇有风浪让船拢岸时用的。
“隆格连!”吓得魂不附体的明涅尔斯喊叫起来,“你干吗还愣着不动?瞧,我都要被冲走了,把缆绳扔下来呀!”隆格连默不作声,若无其事地看着在小船里手忙脚乱的明涅尔斯,只是他那烟斗里的烟冒得更加厉害罢了。稍顷,他拔出嘴里的烟牛,为了把眼前发生的事看得更真切一些。“隆格连!”明涅尔斯号叫着,“你是听得见我喊的,我要完了,救救我吧!”可隆格连应也不应一声,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那绝望的哀号。及至小船已被冲得很远,明涅尔斯的叫声几乎听不见时,他依然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明涅尔斯吓得号陶痛哭,央求水手快去把渔民们找来营救他,他答应给钱;随之他又威胁隆格连,破口大骂,可隆格连只是向栈桥的边缘走得更近些,以便还能看到在浪中旋转颠簸的小船。“隆格连,”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喊,就仿佛坐在屋里听见有人在屋顶上喊叫一样,“救命!”
这时隆格连才舒展胸膛,深深呼吸一下,为了不让风吹掉一个字,放开喉咙喊道:“她也是这样哀求过你的!趁你还没有死,想想这个吧,明涅尔斯,别忘了!”
此时喊声已经停止,隆格连便回家去了。阿索莉醒来看见父亲正坐在那盏快要熄灭的油灯面前沉思。他听到女儿叫他,便走过去亲热地吻了吻她,把滑下来的被子拉上来并替她盖好。“睡吧,好闺女,”他说,“离天亮还早着呢!”
“你在干吗?”
“我做了一件黑玩意儿,阿索莉——睡吧!”
翌日,明涅尔斯失踪的事便成了卡佩尔纳村村民们谈论的惟一话题。事后第六天,奄奄一息而又恨恨不已的明涅尔斯被送了回来。他对事情的叙述很快就传遍了附近的各个村落。他在海上一直漂流到傍晚;在同惊涛骇浪的搏斗中,这位被吓呆了的杂货铺老板已在船底和船舷上碰得追体鳞伤,随时都可能被风浪抛下海去,是一艘驶往卡谢特的“鲁克列茨亚号”轮船把他搭救上来的。但是伤风感冒加上受惊过度终于使他一命呜呼。他被送回以后只活了不到四十八小时,临死前他骂不绝口,要让隆格连受尽人世间所有的以及可以想像得出的一切灾难。隆格连见死不救一事,因为是明涅尔斯临死前呼吸已经十分困难时,哼哼卿卿地呻吟着说出来的,所以听来格外真实感人,从而使卡佩尔纳村的居民大为震惊。更何况居民中已很少有谁还记得隆格连曾受到过更加难堪的凌辱,同时更没有人能像隆格连那样,终生都怀着对梅莉的沉痛悼念。因此隆格连的沉默使他们感到震惊、憎恶而又不可理解。隆格连赶上去对明涅尔斯喊出最后那几句话以前一直是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像法官一样严厉、沉静,一动不动——在他的沉默里包含着一种更甚于轻蔑的感情,这一点大家都有所感觉。如果他看到明涅尔斯在作绝望挣扎时大喊大叫,手舞足蹈,或以幸灾乐祸的忙乱和其他方式来表达他的得意心情的话,倒会为渔民们所理解。但是他的所作所为都和他们迥然不同——他的行径是那样“非常难懂”,从而使他超越于众人之上,总之,他做了使大家不能宽恕的事情。再也没人向他点头、握手或看他一眼,表示认出他来,向他问候了。他完全、彻底地脱离了村上的事务。孩子们远远看见他便追在他身后喊:“隆格连淹死了明涅尔斯!”他不理睬这些,似乎也未察觉,在酒肆或是岸边的渔船中间,凡有他在,人们便住口不谈,像逃避瘟疫一样赶忙躲开。明涅尔斯的事加深了他同乡里之间旧有的隔阂,而这种加深了的隔阂进而又形成为根深蒂固的相互敌视,以致使阿索莉也受到了牵连。
小姑娘从小到大都没有女伴,虽有二三十个和她同龄的孩子住在卡佩尔纳村,但家家户户都像海绵吸水一样,渗透了以家长的绝对权威为基础的粗暴的宗法观念,因此他们就像世上所有的孩子一样,效法着他们的父母,把阿索莉永远排斥出他们的关切与照顾之外。这一情况当然是通过大人们的灌输和训斥才逐渐形成并带上可怕的禁忌性质的,而后再经过夸大和歪曲愈演愈烈,以致在孩子们的头脑中竟形成一种对水手家的恐惧心理。
此外,隆格连的与外世隔绝的生活方式也为种种流言飞语大开了方便之门。常有人说,水手曾在某地杀过人,说正是因为这个,人们才不再雇他到船上工作,而他之所以那样阴沉、孤僻,是因为他在“受着有罪的良心的痛苦折磨”。在孩子们玩耍时,阿索莉一走近,他们便把她赶开,用泥块扔她,还挑逗她说,她的爸爸过去吃过人肉,现在又在制造假钱。她那屡次想同孩子们接近的天真的尝试,都接二连三地以痛哭流涕,被打得鼻青脸肿,或遭到其他形式的“社会舆论”制裁而告终。最后她已不再感到屈辱了,但有时总不免要问父亲:“你说,人家为什么不爱咱们呢?”“咳,阿索莉,”隆格连说,“难道他们善于爱吗?要善于爱,可他们恰恰做不到这一点。”“什么叫‘善于’呢?”“唔,就是这样!”他说着抱起孩子,使劲吻了吻她的眼睛,使得那双忧伤的眼睛柔顺而满意地眯缝了起来。
阿索莉最喜爱的娱乐是每逢晚上或节日,在父亲放下浆糊瓶、工具、没做完的活计,摘掉围裙叼起烟斗坐下来休息的时候,爬到他的膝上,让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扭来扭去地指着玩具的各个部分询问它们的用途。于是,一种讲述人生与各类人物的奇妙而独特的课程便开始了。由于隆格连过去的经历,以及某些偶然或一般的因素,这一课程的主要内容往往是一些十分离奇和骇人听闻的非常事件。隆格连在向孩子解释各种索具、风帆、航海用具的名称时讲入了神,往往会谈到一些由于绞盘、舵轮、桅杆或某类船舶的原因所造成的事故,然后又由这些事故进而描述起海上旅行的广阔、壮丽的画面来,谈到这些时,他常常把迷信掺进事实,又用事实来补充他的想像。在他的叙述中既有预示沉船的“虎形浅滩”,又有不听从它的指示便会速航的飞鱼,也有带领一帮凶恶的船员的“肩插双翅的荷兰人”,还有种种预兆、幽灵、人鱼、海盗等等,总之都是水手们在风平浪静或坐在酒馆里海阔天空地聊天时所谈到的趣闻逸事。隆格连还常谈到一些在海上流落多年,已不会讲话的罹难者,以及关于秘密宝库、流放者的暴乱和许多诸如此类的故事。女孩儿听起这些故事来,也许比人们第一次听到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时更为专心。“再讲一个!”每当隆格连住口不讲陷入沉思时,阿索莉便这样央求爸爸,然后就带着一脑子的奇妙梦境躺在父亲怀里睡着了。
城里玩具店的老板一来,就能使阿索莉得到重大的物质上的满足。这位老板很愿意买隆格连做的玩具,为了讨好父亲,多压压价钱,他经常给女孩儿带一两个苹果、一块甜糕或一把胡桃。隆格连不爱讨价还价,通常要的都是实价,可掌柜总还要少给。“哎呀,你们这些人哪,”隆格连说,“这只小船整整花了我一个礼拜,它足有五俄寸长。你瞧瞧有多么结实,再说,你没看到这吃水量和上等的质量呀?这只小船不管什么天气,十五个人都经得住。”但是结果,看见阿索莉在一边不言不语,呼哧哧地啃着苹果时,隆格连便不再坚持,不愿再争了,他一让步,老板便带着满满一篮子又结实又漂亮的玩具暗暗地笑着离开了。
所有的家务事都由隆格连自己料理:劈柴、挑水、生炉子。烧饭、洗熨衣服……可同时他还能抽出手来干活儿挣钱。阿索莉年满八岁的时候,父亲教会了她读书写字,他有时也带她一起进城,后来,在必须到玩具店挪些钱用或把货送去的时候,甚至还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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