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言-第4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六大张，十大张，十二大张，廊角旧报纸篮很快就爆满了，前社长等收废纸人来收。却像等公车，越等它，越不来。来了，杳杳晴空里杳杳的叫买声，除了狗耳朵，风未吹草未动，没有人听见，除了前社长。他停下手底给报岁兰换盆正填塞着蛇木碎渣，朝天凝望，没错，收废纸人来了。

他站到门口等，见巷子内两家，三家，出来人在买卖，跟他一般的全是老头子，搬废搬物，一个破沙发破得像床烂棉絮也死活硬往车上塞。上班时间，光天化日下退休老男们落单出现于家居环境中，显得如此之荒芜。妇女们呢？她们都到哪里去了？都在上班吗？前社长困惑着。老妻是跟练气功元极舞的欧巴桑们登阳明山洗温泉，吃山珍，然后拎回来一袋红心番薯或一颗斗大南瓜什么的。

跛脚收废纸人，以前没来过，动作特别慢，特别久，前社长耐心鹄候。收废纸人老远即万分抱歉的，快快朝他踩车来，快快跳下车，万分卑微收小着身形闪进院子，一筒塑胶绳，一把秤，三两下扎妥坟高的报章杂志，打秤。这位仁兄，秤是真秤，而非作态，亦非仪式。前社长遂打破惯例开口说：“别算啰。”

当然不肯。

前社长说：“不然怎办，这么一堆我还没辙哩。”

仍要付钱。

前社长说：“帮个忙，就算帮我们处理垃圾好了。”

只得谢谢了。前社长更谢谢，执礼送出门。

原来仪式行之有年，为的是大家生态平衡。一旦撩开，双方跌跤。重新支起的和谐关系里，施与受，施的一方前社长变得很低很低，兼之受者跛脚，施者也许又更低了一些。施比受有罪，他得弯腰更多，低眉垂目。

收废纸的跛汉呢，他得站稳另一个支点。惊惧于平衡状态之脆弱易毁，低眉垂目，惟恐一抬眼世界就崩裂了。

世纪初

那时都在讲最后，遍地的什么都是最后。都在倒数计时。

春天时候，她们说，世纪最后的春天咏欢！是干吗？卖春装。他们说，为了要冲过时空限制，运动感的服装风行起来，各种元素加入竞赛。处理成纸一样的丝，皮革嵌上镜子。粉红假装自己像粉蓝那样无边无际，鹅黄糖橘跟宝蓝一起度假到土耳其。

不慎打开信箱，泄洪直来的DM或EM，一片恫吓声，威胁收件人买这买那，便有一封如是云，“史无前例！站在二十一世纪往回看，一九九九年做的每件事，都是影响新世纪的关键，所以你要很慎重挑选一九九九年的态度，朋友，理想，住所，月历，海报，卡片及信纸。用二十一世纪的眼界，来这里预购一九九九年史无前例的历史价值。”没错，他们卖圣诞卡，卖最后一本月历。

Swatch　beat，帅奇表推出了第一只数位表。堕落啊。表痴只独钟于他们的机械表，于最后日捧起表，目睹万年历砰的，一九九九变二○○○，千年一见，奇景比铁树开花。

所以穿越欧陆到印度，两小时内白昼成黑夜，温度骤降，鸟群失去方向。法航协和包机在大西洋上追逐月影，供乘客观赏六分钟日蚀。至少有六万辆车子开往西南部康瓦尔郡，英国警方同救护机同红十字会救护车驻进，牛津街及时推出观蚀服装配搭聚酯薄膜滤光镜以奔赴这场地球秀，世纪最后一次日全蚀。

如果素以绷紧上唇作风闻名的英国人，冷静，小心过度，绝不暴露感情，尚且也感染了集体最后症，就莫怪偶像歌手会唱出太阳不升，月亮不落，十九岁的最后一天。

主打歌水银泻地流向全岛及岛外海域上，渔火灿若星空，满舱走私董公酒和乌鱼子。主打歌流向荒凉如月球出产黑道大哥小弟的台西云林，无垠穷地上蓦然斜耸一座孤零零KTV，西施们在里面跳钢柱舞，门前故而是欧吉桑卖槟榔，萤灯小铺，收音机收讯不良的猫叫春。主打歌流向银行三点半，偶像歌手的女助理寻声四望，来自头顶天花板缝孔，声源在玻璃隔间里主任桌上的调频台，女助理很满意上司的高播放率。

那是偶像歌手最后一次公开岁数并且过生日，之前，她的生日一直是王储大事般给记录着。含泪进入十七岁的庆生演唱，悲壮如处女献祭。十七岁的最后一夜，则狂欢像告别单身生涯的某兄弟会秘仪。偶数岁十八，平庸的偶数十八太令人沮丧，就停在告别十七岁的宿醉中，颠颠冶冶一整年，猛觉醒，十九岁了。于是即日起，她与她的迷们，与公司集团，朝向十九岁的最后一天开始倒数计时。

如果有人以近乎光速旅行太空的话，他的时间相对会变慢，他会比他留在地球上的双胞胎兄弟较慢的，变老。他们说，主看一日如千年。

当然我懂你的意思，马修说，过日子很长，过年却飞快。

太空旅行者回望来处时，他会像是看见四分卫名将布劳迪看见的，比赛最紧张的一刻，时间突然以一种超自然方式慢了下来，人人都以慢动作行进，你仿佛据有全世界全部时间，清楚看着接球者的移位模式，并知道对方的防守线正最快速向你逼近。

他也会看见地球人，因倒数末日两千年将至而创出的庞大商机，硬是催眠了时间一格一格把空间放大，放缓，放满，放停格，产生了一个与恒星年毫不相干的日历两千年，世纪最后症。

赶快，赶快登上搜救明日的诺亚方舟，他们说，带着你的A6188太极三合一（手机、PDA、WAP），你的笔记型电脑，你的数位相机，渡洪波轻松达彼岸。

封存未来公司，赶着最后之前贩出五万具时代胶囊。用不锈钢钛合金做成的文物密藏器，抽尽氧，灌入氩气氮气，密装照片，剪报，小熊维尼，闹钟，血压计，或随便什么东西，埋在自家院中留待后人挖掘。也有认为地质之长久可信度超过任何一座保险箱，而把自己生活记录影带藏于胶囊埋下，他说我不愿死后就此被遗忘，我希望有一天让子孙知道，这是我，我生前的作为。可国际时代文物密藏器学会发出通讯告知会友们，估计有一万个散布于地球各处的胶囊已完全被遗忘，所以埋者一定要在埋处做记号。

刻舟求剑，可能吗？最大的密藏器原本是座室内游泳池，号称文明陵寝，在亚特兰大某大学内（消失的亚特兰大？）封存着二十世纪各种代表文物从牙线烤面包机到莎士比亚，到希特勒的新闻影片。又有兴建中的千禧库，金字塔形密藏器，包覆青铜刻着新西兰千年史。在一间没有黑猫的黑屋里寻猫，据说地球人采取了两种策略。

一是分类，把混沌分出段落，再分段落为吉凶，为福祸。一是预测，从段落的次序中标出数字，找到循环周期，以测知，以期待。天干地支，五行十二宫，一甲子，时间是箭，时间是轮。他们说，时间苍蝇喜欢箭，而水果飞如香蕉。（果蝇喜香蕉？时间飞如箭？）

没有太阳，没有用。立棍于地，希腊人叫这根棍子为可知，以驾驭阳光和阴影。

罗马僧侣指出新月后，官吏大声宣布一月开始了，启动农业年。日历的原意是大声叫。朝着亘古茫茫大叫出，我在这里！我们在这里！然而雨季的天空，从中洞察新月，不容易。故事发生时候，红薯收割期的新年等着老僧侣来指认，但他听不到神谕，看不见新月，结果存货减少，氏族陷入危急，他们给锁在旧年里面，老僧侣丢失了他的权柄。

所以恺撒历每千年多出七天，日历年跟恒星年渐渐脱轨了。脱到日历日提前恒星日十天的时候，教会已无法决定复活节在哪一天。怎么办？他们说，拿掉十天罢。然后他们说，每一百年取消一次闰年，每四百年恢复一次闰年。使用至今的格烈哥里历，误差二十五点九秒，日历年跟恒星年达到两千八百年不过相差一天。

时间廊推出了世纪之眼，指针及液晶视窗的双显示功能，倒数和平二○○○到来时，二月二十九，世纪交替之闰年，四百年一次，碰，胡了！他们说，鲑鱼。一次生殖的动物，它不可能再有一回合，它把体内的脂肪，肌肉，精力，消化及免疫系统在生殖期间统统、统统化为卵子因此再无可能存活了，它不会再有一次机会。

但是两个中学教员严重争执起来。唐教员投书提醒大家，本世纪还有一次升旗典礼，纠正了本世纪最后一次升旗典礼的说法。就是元旦清晨凯达格兰大道前，综艺岛上各路首长不得不爬出暖烘烘被窝率众麇集于此，参加升旗典礼。约书亚先生仍任市长时，摄影机只对约书亚先生感兴趣，特写着他的恭良身段，并跳接摩西老大肃容，举岛皆知的他俩心中另有一幅蓝图，因而傻瓜般立于摩西老大贴侧的阿舍先生，便成为外遇事件里那位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贤惠太太。

投书登出后，同校的林教员十分愤怒，指责唐教员误导大众有伤校誉，两人展开世纪之争大辩论。争的二○○○年，是二十世纪？是二十一世纪？

还用说，肯定是二十一世纪啰。综艺世界站在林教员这一边。电台们哪家不是在播放，距公元二○○○年还有多少多少天，让我们一起跨越新世纪！

气象局和格林威治皇家天文台站在唐教员一边，平静的科学口吻说，二十世纪起自一九○一年，止于二○○○年，同理，二十一世纪自二○○一年至二一○○年。显然库布里克支持唐教员，他的《二○○一太空漫游》启蒙了许多电影工作者。

争执不下，联袂来访智者古尔德。智者是洋基队忠实球迷，碰巧他的长子也在，一位智障少年同时也是换算神童。智者古尔德听毕，一如禅师的并不解答，他讲了一个小经历，关于里程表的数字变化。智者古尔德说，某年深夜，家父开车载我和小弟，在我们住的地区绕着跑了十里，就为的是，目睹里程表从九九九九变成一○○○○，家父舍不得次日开车上班时独享这份乐趣。

林教员绽放出喜色，不无示威之意地看了看唐教员。智者古尔德说，毕竟，二○○○变二○○一，多么无趣啊，世纪之转换，我们期望四个数字全变，而非仅在最后一个数目上加一。

吔！吔！林教员开心得，竟跟他那批汗臭野蛮的无厘头学生一样，摇动双V手势欢呼着。

唐教员慢笃笃问，那您的意思是，格林威治皇家天文台的说法错了？

不，智者古尔德说，他们的说法是对的。

嗄？两个中学教员一齐吃惊。

智者于是发偈语，因为那时他们还不知道零。

那时六世纪，他们不知零。僧侣奉命监修史志，便依据罗马建国的年代，界分俗世和基督世，纪元前和纪元后。不知零，所以没有纪元○年，只有纪元元年。智者古尔德说，计算世纪的问题，肇因于起算数目是一而不是零。一世纪涵盖一百年，逻辑的坚持，末两位○的年，一概是当世纪的最后年。一九○○属于十九世纪，二○○○所以是二十世纪最后年，不是新世纪的第一年。

唐教员如梦初醒说，啊他们不知道零。

意思是，我们白忙一场，白倒数了？林教员感觉很受伤。

所以如果起算数目是零的话？唐教员思索着。

林教员生气起来，我是笨蛋，全世界也是笨蛋？倒数了一整年？所以如果有纪元○年的话，二十一世纪就是从二○○○年算起了？

不错，智者古尔德说，逻辑的年，跟感官的年，就非常理想吻合了。太蠢了吧！林教员好怨毒，我还跑去参加市府广场上倒数跨入二十一世纪，都跨过了，今年还要跨一次？成千上万人ㄋㄟ＇音内＇，跨假的？

小古……智者古尔德唤他的长子。

雨人小古抬起头，看着父亲。那种看法，像猫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嘴巴看着主人时，此外再没有其他肢体语言的，主人心里明白，这只野生动物正传达着它对人类的绝对信任，绝对忠诚，令主人觉得真不敢当故而绝不可狎昵它，惟轻拍它头表示承接了。小古能将千年之间任一日子立刻换算成星期几，如同达斯汀·霍夫曼饰演的雨人，痴智，能一眼读出撒落地上的整盒牙签的数目。

父亲问小古，千禧年什么时候开始的，二○○○年？二○○一年？小古半点不想的马上说，二○○○年，最初的十年只有九年。太好了！一世纪一百年，谁规定的？智者古尔德急于去看球赛转播遂快快结束这场会晤道，我们就让第一世纪只有九十九年为何不可呢？老实说，太阳并无因此少照地球一年是不是。

唐教员跟林教员，两造打赌输的一方请吃阿舍先生吃的五百元便当，但目前看来，真理的对面，还是真理，谁也没能赢过谁。逻辑年的唐教员挺快乐，他不在乎输赢，他着意于过程，看不出他倒有一颗追求真理的黄金心。林教员的感官年，则自我统一着昨是今非，今是昨非，眼下又闹热热在筹备跨越e世代。这回是两头抢人，市府广场和凯达格兰广场，拼人气，都说手上握有神秘嘉宾会出现，都要倒数进入二十e世纪，二○○e年。

前社长在家，忽接一份广告单，画着幻空幻美一对俪人，词曰、“见证新世纪恋情的惟一选择，我要申请神雕侠侣信用卡，请寄申请书给我。”前社长仔细瞧去，俪人一位叫杨过，一位叫小龙女，分别印在万事达卡上，急惊风报知，几月几日前持此卡消费满两万元即赠寒冰对杯一组，不用说，杯上也有那对俪人。

最后症扫到前社长是，投票日早晨他醒来，四周住宅区一片净空，像放了整个月炸聋人鞭炮的大选，突然间，歇止了。风静无息，玉兰花树高高的。听见鸟叫。听见云层里有闷闷的飞机声，一架，一架，又一架。前社长心想，这就是战争前夕了吗？

昨晚烂缠至半夜仍散不掉的最后一场竞选造势，三处地方，看样子是足球场一处势最盛，约书亚先生当选可能性大增。前社长哀戚告诉自己，这就是了，最后一天。

净空无息。抵达终点时，一级方程式赛车手舒马克说，你的时速三百一十二公里，你视野清晰，以几乎慢动作速度经过那些弯道，你感觉那速度慢到有时间踩煞车，有时间把车子整顿好，有时间算出航道偏差多少，然后你抵达终点，重重撞上终点，出了终点线，你的时速每小时二百七十七公里。

最后一天，前社长起床后去注满浴缸水，不能没有水。又去巷口便利商店补充手电筒用的一号电池，及收音机的三号电池，准备台海开战发生像七二九那样全岛大停电的话，可以照明，可以听消息。午饭后，前社长换上女儿给他买的克拉克气垫鞋，偕老妻散步去国民小学，投下他们神圣的一票。

不结伴的旅行者（1）

帽子小姐深夜去哪里了？半夜三点钟，这时间出去，去哪里了？那时没有手机，没有国际漫游。

旅馆的电话太贵，老夫老妻不打的，打了倒是反常。时差三小时，打不对时间，以为发生事故，吓人呐，招骂。除非少年夫妻，除非热恋中人，打回家告之旅馆电话和房间号码，对方再打过来，不计血本尽讲废话。

那时，他们这个印度朝圣团，便与母国完全断了联系的，一行二十人，在那尘热和艳色的境土上，东南西北混沌走直走到有一夜，帽子小姐把乌漆漆车窗拉开一隙朝外觑，被那钻进车来简直像只凶猛动物的潮腥气惊醒，才突然恢复了地理感，外面是印度洋。旧历十二，月光下印度洋亮得如一张锡箔纸，很近很近贴着窗。凌晨一点大巴士开往机场，这里是孟买，他们在返国的途中。

没有人要打电话回家。

除夕夜，导游表现着他的体贴向诸位建议拨通电话报平安。导游的言语，校长训话般于嗡嗡的空气声里蒸发掉了。次日游华泰姬玛哈陵，导游领众走南面出口到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