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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荆轲-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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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言



文集序言 莫言

一九八一年十月,在《莲池》双月刊第五期上发表处女作短篇小说《春夜雨霏霏》,至今已是三十年。发表处女作后不久的我女儿出生,今秋,女儿的女儿也出生了。尽管往事历历如在眼前,但外孙女粉红的笑脸告诉我,三十年,对一个人来说,是相当漫长的一段时光。

我一起羞于编文集,因为编文集,就如同回头检点超过的道路。走十里八里,可以努着劲儿,保持良好的姿态,做到一步也不歪斜,但走三百里,就任凭是铁打的汉子,也难确保没有一个歪脚印。写几年文章,可以抖擞着精神,保证篇篇都是精品,但写三十年,就难免泥沙俱下,良莠不齐了。因此,编选这种总结性的文集,最大的羞愧就是面对着那些当初草率付梓、如今不堪入目的文本。当然也可以将这类文章剔除出去,但既是阶段性的全集,剔出去又名实不副;当然也可以将不满意的文章大加删改,但如此又有不忠实自己的写作历史之弊。因此,三十年中发表的文字,几能总集到的,还是统统编进来;除了技术方面的错误,其余的尽量保持原貌。以前发动过的,以最后一次定稿为准。

通读旧稿,感慨良多。一万个个日日夜夜,凝固在其中,每一部作品,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一行文字,都能引发美好或痛苦的记忆。实事求是地说,我为年轻时的探索热情和挑战传统的勇气而自豪,同时也为因用力过猛所造成的偏差而遗憾。我本来是能够也应该写得更多更好一些的,但我虚构了许多大好时光,浪费了许多才华,现在后悔也晚矣。

当然也可以说现在觉悟也不晚,毕竟我还能写。我知道已经写了一些什么,因此也就大概地知道还有可能写些什么。

我用台湾一位老作家送我的自来水笔定了上述这些字,笔好,书写便成为一件乐事,接下来的小说,也用这枝笔定。

二零一一年十二月十四日

序 盯着人写

莫言“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诺贝尔奖评委会

沈从文先生曾说过:小说要“贴着人物写”。这是经验之谈,浅显,但管用。浅显而管用的话,不是一般人能说出来的。我改之为“盯着人写”,意思与沈先生差不多,但似乎更狠一点,这是我的创作个性决定的。近日首都剧场上演北京人艺排演我的戏《我们的荆轲》,记者多有问我:此戏到底是写什么?我说:写人。写人的成长与觉悟,写人对“高人”境界的追求。由人成长为“高人”,如同蚕不断地吃进桑叶,排出粪便,最终接近于无限透明。吃进桑叶是聆听批评,排出粪便是自我批判。

好的文学,无论门类,都是写“我”的,不关乎“我”不能洞察社会和人心。要学习鲁迅,写出那个“裹在皮袍里的小我”。几十年来,我一直在写他人,写外部世界,这一次是写自己,写内心,是吸纳批评,排出毒素,是一次“将自己当罪人写”的实践。

揭露社会的阴暗面容易,揭露自己的内心阴暗困难。批判他人笔如刀锋,批判自己笔下留情。这是人之常情。作家写作,必须洞察人之常情,但又必须与人之常情对抗,因为人之常情经常会遮蔽罪恶。在这几部剧本中,我自我批判得彻底吗?不彻底。我知道。今后必须向彻底的方向努力,敢对自己下狠手,不仅仅是忏悔,而是剖析,用放大镜盯着自己写,盯着自己写也是“盯着人写”的重要部分。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还认不清自己的真面目,对一个作家来说,是有悖职业道德的。

前些天,我说过,得了茅盾奖,力争用十分钟忘掉。十分钟忘不掉,就用十天忘掉。这不是对这个奖的轻视,而是对膨胀的虚荣心的扼制。如果得了奖就忘乎所以,那是可耻的行为。必须清楚地知道,“高人”并不是我,真正的好小说和好剧本还没有被“发明”出来。要把目光向那个方向看,盯着在那个荆棘丛生、没有道路的地方。那里有绝佳的风景,那里有“高人”在向我们招手。

感谢精典博维的朋友们将我的三部剧本汇集成书,这是我的第一部剧本集,虽然内容单薄,但还是敝帚自珍。故将不久前在茅盾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感言,略加整理,权作自序。

最后,我要特别感谢我的兄长、着名作家王树增,其实他是我写剧本的引路人。《新霸王别姬》是我们合作的产物,但他慷慨地允许我收入自己的专辑。

舞台的魅力无穷,写话剧乐趣无穷,我下部作品是话剧,剧中的人物与我朝夕相处已经好久了。

《我们的荆轲》

主要人物表:

【荆 轲】 侠士,三十余岁。

【高渐离】 侠士,善击筑,四十余岁。

【秦舞阳】侠士,二十余岁。

【狗 屠】 四十余岁。

【田 光】 侠士,七十余岁。

【 丹 】 燕国太子。

【燕 姬】 太子宠姬,二十余岁。

【樊於期】 秦国叛将,四十余岁。

【秦 王】 三十余岁。

秦宫侍卫数人。

太子丹随从数人。

第一节 成义

屠狗坊中。

墙上悬挂着几张狗皮,地上铺着一片草席,席中有一矮几。高渐离和秦舞阳席地而坐(其姿势是双膝着地,臀部压在小腿上)。高渐离击筑(似琴有弦,以竹击之)曲声激越。

舞台一侧摆着一张粗陋的条案,狗屠立在案后,手持大刀,剁着狗肉。

秦舞阳:(用现代时髦青年腔调)这里是什么地方?首都剧场?否!两千三百多年前,这里是燕国的都城。

狗屠:(停止剁肉,用现代人腔调)你应该说,两千三百多年前,这里是燕国都城里最有名的一家屠狗坊。

高渐离:(边击筑边用现代腔调唱着)没有亲戚当大官,没有兄弟做大款,没有哥们是大腕,要想出名难上难,咱只好醉生梦死度华年……

秦舞阳:我说老高,您就甭醉生梦死度华年了。打起精神来,好好演戏,这场戏演好了,没准儿您就出大名了。

高渐离:怎么,这就入戏了吗?

狗屠:入戏了!

台上人精神一振,进入了戏剧状态。

高渐离:荆轲呢?今天说好了要演练剑术的,他怎么还不来?

秦舞阳:没准儿是失眠症又犯了。

高渐离:可怜的荆兄,年纪轻轻的,竟然得了这病。

秦舞阳:我就弄不明白,人,怎么可能睡不着觉呢?

高渐离:谁像你那样有福啊,脑袋一挨枕头,随即鼾声如雷。

狗屠:他刚才托田光老爷子家那个小厮送信来,说要去拜访一个从齐国来的着名侠士孟孙,不能来了。

秦舞阳:他总是这样,每到一地,就提着小磨香油和绿豆粉丝去拜访名人。哪里有名人,哪里就有他的身影。我看他这失眠症啊,多半是想出名想出来的……

高渐离:兄弟,这样说话不厚道!出名之心,人皆有之嘛。(以左手之食指着秦舞阳)你不想出名吗?(右手之食指着狗屠)你不想出名吗?

秦舞阳: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侠士好名,也该成名有道吧?(装模作样的)人,总归还是要有点尊严的!

高渐离:你说得都对,但是,贤弟,侠士是人,荆轲兄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不能求全求毁。你知道我最烦的是什么人吗?——就是那种抢占了道德高地骂人的人,自己刚偷了一头牛,转回头来就骂偷鸡贼。

秦舞阳:(尴尬地)就是就是,你偷了一只鸡去骂偷牛贼还情有可原……

高渐离:偷鸡的就有资格骂偷牛的吗?偷鸡和偷牛有本质的区别吗?如果你偷鸡的时候,牛就在旁边拴着,你能保证不顺手牵牛吗?

秦舞阳:高先生,我是个粗人,经不住您绕圈儿。

高渐离:我是说,你可以批评一个侠客的剑术,而不应该去议论他的道德。

秦舞阳:那侠客的道德该由谁管?提着小磨香油和绿豆粉丝去巴结名人总是一件可笑的事吧?总是一件可憎的事吧?总是一件可耻的事吧?

高渐离:其实更是一件可怜的事。

狗屠:最近绿豆价格大涨,绿豆粉丝的价格也跟着暴涨。

秦舞阳:没你的事,别瞎掺和!

高渐离:侠客的道德问题,自然会有人管,即便是没人管,也自有神来管。至于我们,最好还是切磋武功,讨论剑术。

秦舞阳:他老兄的剑术还差那么一点火候。他去拜访赵国的盖大侠,谈书论剑,漏洞百出,盖大侠懒得开口,怒目视之,咱们的荆兄就灰溜溜地逃跑了。

高渐离:荆兄还是有过人之处的,要不田老爷子也不会赏识他。

秦舞阳:田老爷子,一个老糊涂嘛!他这一辈子,既没有为民除过暴,又没有替君锄过奸,更没为朋友插过刀,怎么就唿隆出这般大的名声?俨然是一个侠士领袖?凡是想在燕京侠坛立腕扬名的,必须去拜他的码头。(按剑而跽——直腰,臀部离开小腿)被这样的老混蛋赏识,还不如与他血战而死!

狗屠:看人家得宠眼热了吧?嫉妒了吧?荆轲是我们的朋友,他待你不薄,小秦。

秦舞阳:我不是眼热,更不是嫉妒,我是不服,我是愤世嫉俗!荆轲是我们的朋友,他被老爷子赏识,我们替他高兴,也为他可惜。没听人家说吗?“田氏门下,尽是鼠窃狗偷之徒”。即便他田光赏识我,我还不赏识他呢!我可不愿意与那些拍马溜须、沽名钓誉的家伙同流合污,我说得对不对?渐离兄?

高渐离:舞阳兄少年气盛,勇气逼人,即便不被老爷子赏识,出名也是早晚的事。

秦舞阳:这个浮肿虚胖、百病缠身的燕京,就是欺负外地人。你到俺们那地场去打听打听,提起秦舞阳这三个字,上到白发老翁,下到黄口小儿,哪个不知?谁人不晓?俺十三岁那年,为了解救一个被恶霸强占的少女,就手持宝剑,刺死狂徒,解救了少女,还给她的父母,成就了少年侠士之名……

狗屠:(以屠刀剁响案板)哎哎哎,秦舞阳,前天你说是十六岁时手刃狂徒,解救少女,怎么刚过去两天,就成了十三岁了?

秦舞阳:(语塞片刻)前天我说的是虚岁!

狗屠:你虚得多了一点吧?

秦舞阳:我们那地方就是这么个算法。

狗屠:你前天还说那少女的父母要把她许配给你做妻室……

秦舞阳:俺秦舞阳当时虽然年少无知,但也还算是知书达理,怎么能乘人之危!

狗屠:这也算不上是乘人之危,这叫搂草打兔子——一举两得。

秦舞阳:你把俺看成了什么东西?施恩不图报,这是侠义之士的基本准则。俺秦舞阳要是娶那少女为妻,岂不成了一个放债渔利的小人?

狗屠:可我听人说你还是到那少女家去睡了三夜,然后不辞而别。

秦舞阳:(恼羞成怒,从席上跃起,拔剑)你这个污人清白的狗屠!我要和你决斗!

秦舞阳一剑劈去,狗屠用屠刀格住剑锋。

狗屠:就让俺用这剁肉的屠刀,试试你这侠士的剑锋。

高渐离:(跳起来,拔出宝剑,挑开二人的刀剑)君子动口不动手嘛,自家兄弟,何必刀剑相向?

秦舞阳悻悻地插剑入鞘,余怒未消地回到席上坐下。

高渐离:(对狗屠)您老兄的嘴巴也尖刻了些,说话要有分寸,批评要讲究技巧,舞阳兄弟少说了几岁,又有何妨?眼下这个社会,又有几个人的岁数是真的?

秦舞阳:秦舞阳十三岁仗剑杀人,在俺那地方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不信你去调查!

狗屠:我吃饱了撑的?你即便说三岁就杀人,干我屁事?我只是听不惯这些虚谎之言。侠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君子耳闻谎言,当面揭穿。我当不了侠士,但要当个君子。

高渐离:屠兄,冲着您这番豪言壮语,您已经是个侠士。

狗屠:嗨,怎么一转眼之间,出来了这么多的义人、侠士?连我这个杀狗卖肉的,竟然也成了侠士?

高渐离:芝兰开放在深谷,大侠隐身于屠坊。此即所谓“英雄不问出身”也。

狗屠:我还是安心杀我的狗吧,要是我也成了侠士,背上一把破剑,满大街溜达,那你们连个吹牛喝酒的地方都没有了。

高渐离:屠兄,真正的大侠,是不必佩剑的;就像真正的大乐师,不必动手去击筑。剑在意中,曲在心里。

狗屠:您既佩剑又击筑,这说明您既不是真正的大侠,也不是真正的大乐师?

高渐离:剑术与音乐,至大精深,若非天才,虽穷毕生精力,也难登堂奥。渐离粗陋不才,于这两项,略通皮毛而已。所以这剑还是要佩的,这筑,也还是要击的。

狗屠:那您就心平气和吧,喝几杯老酒,吃几块狗肉,击击筑,唱唱曲,发发牢骚,挺好嘛!

高渐离:屠兄所言极是。

荆轲摇摇晃晃地上来。

秦舞阳:(讥讽地)大侠来了。

荆轲:(哼唱)世人皆浊兮我独清——世人皆醉兮我独醒——

秦舞阳:(旁白)失眠症患者,想不独醒行吗?

狗屠:荆兄,见到那位齐国大侠了吗?

荆轲:一个行将入木的老朽……不值得为他浪费唾沫……

秦舞阳:多半是碰钉子了吧?想那齐国大侠孟孙,名播四海,连太子殿下都视为上宾,在国宾馆盛宴招待。我猜想荆兄连大门都没进就被侍卫给轰出来了!

荆轲: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也!

狗屠:荆轲先生,您就别转(zhuai)了,跟我们说说那齐国大侠的风采,让我们也长长见识。

高渐离:是啊,荆兄,说说晋见情况。那孟孙,早年曾在孟尝君门下为客,拜大名鼎鼎、无车弹铗的冯驩为师,虽无大功垂诸青史,但也是我们侠士一道里硕果仅存的老前辈了。

荆轲:徒有虚名耳!

秦舞阳:太子殿下敬重的人,不会如此不堪吧?

荆轲:太子是看在他风烛残年、远道而来的份上,给他个面子而已。(醉意全消)渐离兄,依我看,这侠士一道,也用不着真才实学,只要是出自名门,再加上老不死,到时候就成了大侠了。

狗屠:老而不死是为贼,都这把年纪了,不在家里待着,还出来晃悠什么?不要说你们气不忿儿,就连我一个杀狗的,也看不下去!

秦舞阳:(怒斥狗屠)你不要插嘴!(转向荆轲,讥讽地)荆兄正在走着的,不也是这样一条道路吗?

荆轲按剑怒视秦舞阳。

高渐离:(和解地)二位二位,都是自家兄弟,嘴下留德,免伤和气。(转向荆轲)荆兄,我等兄弟,虽然比不上古之大侠,但肚子里还是有些货色。方今乱世,只要是真英雄,总会有用武之地。习得屠龙艺,货与帝王家,让我们耐心等待时机来临吧。屠兄,给我们煮上两条狗腿,温上三巵老酒,让我们畅饮畅谈,大快朵颐!

秦舞阳:这才是正经事儿。

场后高喊:田大侠到——

众人慌忙离席站起,貌极恭顺。

田光:荆卿,荆卿在吗?

荆轲:田先生,荆轲在此。

田光:好啊,你在这里。(目光掠过高渐离)高渐离,高先生,您也在。

高渐离:晚生不敢承当如此尊称。

田光:(目光盯住秦舞阳)秦舞阳,秦先生。

秦舞阳:(弯腰鞠躬)田先生……老前辈……您折煞俺也。

田光:(注目狗屠)还有您,狗屠兄,近日生意可好?

狗屠:(受宠若惊地)托您老人家的福,还好。他们三位知道,小子也是个性情中人,做这个小生意,不为赚钱,为的是朋友们聚谈方便……

田光:好,好,都是侠义之士嘛!站着干什么?坐,都坐。

众人坐下。

狗屠端上酒肉。

高渐离:久不见先生之面,犹禾苗盼望甘霖。今日先生屈尊下降屠狗之坊,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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