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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君策作者:燕赵公子-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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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个聪明,已经猜想到这是徐海的回光返照了。
谢书逸轻轻拍着云秀山的背,嘴里哄着徐海:“小海,别难过,等将来,我们一定能回到京城,你不想再看看桃花亭吗?”
“想啊,”徐海默默流着眼泪,又哭又笑,“谢哥,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你也不用安慰我。”
谢书逸听他说完这话,眼泪再也控制不住,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卫彦紧紧咬着牙,他握着徐海的手,那么用力,那么温热。
他不想放开他。
徐海似乎有些困了,他缓缓滑倒在床上,他认真看着身旁每一个人,最后看向卫彦:“阿彦,我走了以后,也别费事安葬,一把火烧了,撒到北城外就行。我是我家最后一个人,留个坟,都没人给点香火。”
卫彦憋着一口气,好半天,才答应他:“好。”
徐海笑笑,他伸手想摸摸卫彦的脸,却终于没了力气。
那双枯瘦的手慢慢从卫彦眼前划过,最后落在枯黄的草席上,卫彦眼里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他无声地哭着,不停地想要攥住徐海的手。
“阿海,阿海。”卫彦轻轻叫他。
沈奚靖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谢书逸拉着他和云秀山走出屋子,给卫彦留最后一段时光。
他们几家曾经都很交好,在景泰之乱前一年,还听说卫家和徐家谈过亲事,还没来得及定下婚约,废帝便篡了位,因此便也没有后续。
在大梁,没有感情的人,是不会随便议亲的。
因为一旦议亲,就意味着其中一人,要吃那朱玉丸,自此要承担孕育之苦。并且,这人,也再无可能使得他人为自己孕育子嗣。
所以自古以来,大梁能一直这般稳定,也是因为家家户户都感情和睦,大户人家虽然会娶庶夫,但也不会太多。
就像沈家,他父亲在征得正房爹爹同意之后,也只纳了他爹亲一位庶夫。
所以,他们更能知道,此刻卫彦心里的痛苦。
因为徐海,可以说是卫彦,最后的亲人。
他们没有来得及交换婚贴,没有来得及打马游街,更没有那红衣红鞋红床高烛,没有一起跪在父亲们面前拜天地。
但是在他们心里,对方都是自己的丈夫,是亲人,是要牵手走一辈子的。
茅屋破旧的木门仿佛隔离了两个世界,门外的他们哀痛难过,门里的卫彦痛不欲生。
那是沈奚靖最后一次听见卫彦哭,那凄凉的呜咽声散在黑夜里,好长一段时间里,每到月光皎洁的夜晚,总是想起他们四个围坐在徐海边上,听他讲述那一年桃花宴的事。
当日夜晚,他们趁着月光盈盈,一把火燃尽了徐海。
也是那天夜里,卫彦领着剩下的三个人,爬上上虞高大的城墙,把徐海的骨灰扬到城外。
乌里沙漠的夜晚一片死寂,他们站在城墙之上,看着远处的滚滚黄沙。
这里,能带走人们所有的希望。
之后的几天,卫彦话少了,但是对于他们三个的照顾,却比以前更加仔细。
只不过,他总会在夜晚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北城墙上,遥望远处连绵的沙漠。
四月初,上虞的沙漠迎春开了,那是一种淡黄色的小花,叶子小而稀疏,但花却繁茂而美丽。
这是沙漠里,最令人动容的颜色。
沈奚靖非常喜欢这种花,他总是会在下工回家的路上,蹲在路边看一会儿。
他从来不去摘,在上虞这样干燥的环境里,离开根的植物,就意味着枯萎。
“秀山小五,快来看这是什么?”谢书逸的话打断了沈奚靖的观赏。
他站起身,拍了拍粗布衣上的土,跟云秀山一起凑到谢书逸跟前,看着眼前布告板上面的黄纸。
只有皇家,才用藤黄的纸发布告示。
上虞这里荒凉贫瘠,那黄纸也是最次的草纸,比帝京用的锦绣云纹熟宣差远了。
沈奚靖本来不太在意,他有些饿了,想要赶紧回家吃饭。
他随意扫了一眼皇榜,却发现上面的内容有些令他震惊。
这一年的扩选,开始了。
这两年帝京的皇宫非常不太平,先是废帝篡位,文帝驾崩,再是废帝猝死,睿帝即位,动荡时期的皇宫里宫人死亡极快,到了睿帝天启元年,宫里实际上工作的宫人只剩二百有余。
虽然皇宫里正经主子只有十来位,但是对于大梁偌大的永安宫来说,那二百人只不过杯水车薪,完全不够用。
所以,天启元年四月,等到整个朝廷都平稳下来,柳太帝君颁下懿旨,开始进行这一年的扩选。
实际上,因为大梁开国高祖皇帝是穷苦人家出身,所以无论是朝政还是后宫制度,都十分优待。
除了帝君一人的册封需要皇帝、太帝君、两相、上将军、钦天监国师的共同协定以外,其余一品到九品宫侍几乎都由皇帝的个人喜好来定。
对于普通的宫人来讲,他们一般十一二岁扩选入宫,二十四岁时只要没有被皇帝临幸,则皇宫会发一笔遣散费,发还还原籍。
因为宫人只要进攻就要服用朱玉丸,且在皇宫里生活将近十年,行为做派都很规矩,因此做过宫人的人倒是很好找伴侣,且对于这个全都是男人的世界,二十四岁还很年轻。
因此特别贫困的人家,便会把孩子送进宫里,不仅能拿到一笔佣金,还能给家里减轻负担。
可是,能成功活到二十四岁的,到底不是大多数。
皇宫就像一个吃人的怪兽,无数年轻的亡魂葬送在那里。
常人说伴君如伴虎,看看现在满身破旧瘦弱可怜的沈奚靖三人,这句话真是最好的写照。
他们三个随意看了看那张单薄的黄纸,又把视线转到另一张上面。
那是一张上虞知府发布的告示:近日乌那族来犯,请百姓夜晚宵禁之后,不要出门。
3、第三章 。。。
乌那族是生活在乌里沙漠绿洲里的民族。
沙漠里生活环境十分艰苦,乌那族人高大强壮,生活随性,人口并不太多,每一年的暮春时节,他们总会跑到上虞抓些奴隶回去劳作。
因为上虞多半都是判了流刑的囚犯,对于他们来说,在什么地方劳作都没有区别,很多人就一直生活在乌那族,成了乌那族的一员。
乌那族人也很精明,他们从来都不会掳走有亲人的上虞本地人,虽然每年上虞知府都因这个问题向上面反映需要增补驻军,但上虞外面就是沙漠,没有其他国家,所以上虞的驻军每年都是那一个营的人,从来都不见多。
谢书逸看了看那张告示,皱起眉头,他们来上虞这么久,虽然听说乌那族的事情,但是冬天乌那族人并不出来,现在到了春夏时节,乌那族活动频繁起来,他们就有些危险了。
无论怎么看,他们几个,跟囚犯也没什么两样。
“走,回去跟彦哥说说。”谢书逸十分果断,一手拉一个,把他们带回了家。
这间破败的茅草屋,可以说是他们的家了。
与徐海去世时候相比,屋里干净整洁得多,墙角多了一个布帘子和一个大桶,土炕边的木桌上甚至还有半根蜡烛,虽然要四个人挤在一起睡,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样反而更踏实。
他们到家的时候,卫彦还没回来。
因为卫彦今年已经十三,所以活多一些,领的钱也多,他总是咬牙干完,三个小的如果下工早,也会跑去帮他干。
可是这一天,明明他们三个下工就已经迟了,卫彦却还没有回来。
三个人里年龄最大的谢书逸这会儿已经开始担心起来,他跟卫彦不同,卫彦算是这个家的大家长,虽然用尽自己的全部力气照顾他们,但是平时也很严厉。
谢书逸则相对温和很多,他高高瘦瘦的,笑起来却让人觉得温暖,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人,他们几个要是吵架,也总是做和事佬。
对于沈奚靖与云秀山来说,卫彦的角色更像父亲,而谢书逸则像哥哥多一些。
因此虽然谢书逸心里着急得很,却不能把两个小的扔家里独自出门。
沈奚靖虽然只有八岁,但是他们几个早就不像孩子,看着外面沉甸甸的落日,也跟着急起来:“彦哥怎么还不回来?谢哥要不我们出去找他吧。”
云秀山站在一旁拼命点头,谢书逸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摇摇头:“再等等,说不定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夜晚的上虞不像帝京,静谧平和。
这里的夜晚寒冷,寂寥,且危险。
除了徐海过世那天,他们三个就再也没有在夜晚出去过,只有卫彦,经常一个人,去吊唁死去的亲人。
“是被事情耽搁了。”他们正说着,卫彦推开门走进来。
他胳膊上有些伤,勉强用衣服袖子捂着,却能清晰地看到流了不少血。
“这是怎么了?赶紧清洗一下伤口。”谢书逸吃了一惊,连把卫彦拉到床边坐下。
他们在上虞生活大半年,虽然生活极为艰苦,却从来没人受过伤。
那些死去的同伴,多半是因为病而无药,衰弱而亡。
家里没有药,谢书逸只能翻找出一件还算细软的干净内衫,撕成布条给卫彦包上。
伤口并不深,但是很长,一看就是刀剑所致。
“怎么回事彦哥,你遇到什么麻烦?”谢书逸皱着眉头问。
卫彦脸色有些苍白,沈奚靖端了杯红糖水给他,让他补一补。
这点红糖,还是他们好不容易攒钱买的,上虞虽然荒凉,但是也有些好东西,比如甜味足的白砂糖和冰糖,还有杂质很多的红糖与散糖,白砂糖与冰糖价格太贵,他们根本买不起。
这一点点红糖,还是卫彦跟杂货铺子老板磨了好久,老板才心软低价卖给他的。
卫彦本来不想喝,但看着云秀山眼眶都红了,便没有拒绝,接过一口喝干净。
“彦哥,你以后晚上别出去了,乌那族来了。”云秀山凑在卫彦身旁,低声说着。
在他们几个人里,云秀山性子最软,最好说话,也最胆小。
卫彦重新穿好衣衫,低头看着他们几个。
最大的谢书逸干瘦干瘦的,个子倒是高些,小一些的云秀山看起来瘦瘦小小,和比他小两岁的沈奚靖差不多大小,他年纪大些,反而比沈奚靖胆子小,而沈奚靖,虽然最小,却从来都没有苦恼过,干活一点都不比他们少。
他们,都还是孩子。
穿着破旧的衣衫,顶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没日没夜在上虞的风沙里劳作。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好,我今天再出去最后一次,以后晚上再也不出去了。”卫彦摸摸云秀山的头,笑着答应。
“你还没说,你今天发生什么事情?”谢书逸见他都没回答一开始的问题,板着脸问。
卫彦看他一眼,叹了口气:“我今天下工的时候,碰到乌那族的人了,他们去我上工的那一片抢人,当时竟然没有一个人反抗。”
对于那些囚犯来说,反抗这个词,早就成为历史。
在大梁的四大边城里,上虞是流刑犯最多最集中的地区,城外就是荒漠,朝廷根本就不担心他们逃跑。
每日在风沙里劳作,时间久了,他们便被驯化。
卫彦的话像一把小锤,重重砸在其他三个人心里。
他们突然觉得生活这样压抑,没有希望。
会不会有一天,他们也变成在田地里麻木的人,无论遭到什么境遇,都不会反抗。
卫彦见他们三个脸上满是担忧,放软声音说:“你们别担心,现在你们年纪还小,等过几年,咱们攒点钱,就一起离开上虞,除了帝京,去哪里都比这里好。”
果然,他这么一说,三个人就开始幻想起来。
卫彦的声音温和,透着对未来浓浓的向往:“将来啊,我们可以做点小买卖,然后给你们找个情投意合的伴侣,有一间遮风挡雨的房子,有可爱的孩子,多好啊。”
听他这么说,两个小的不约而同露出笑容,只有谢书逸的眉头皱得更紧,脸色更差。
卫彦知道他听出了他的意思,便换了话题,带着他们学起《商学论》。
等到天色全暗下来,谢书逸催着两个小的先睡去,才跟着卫彦走到门外。
“彦哥,你还是要去吗?”谢书逸轻声问他。
卫彦笑笑,说:“书逸,几个人里,你最聪明,你知道我对阿海的心,虽然我们都还小,但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我始终都不能忘。”
“可是阿海已经去了,他嘱咐你把他骨灰撒了,就是不想让你活在过去。”
“我目前,不想去想以后的事情,我今天最后看他一次,下一次,说不定要等秋日了。”
卫彦说着,转身拍拍谢书逸的肩膀:“早点休息,我这就回来。”
谢书逸站在月色里,看着他渐渐走远,终于叹了口气。
可是,知道第二天天色迷蒙,卫彦也始终没能回来。
他们三个毕竟年纪小,劳累一天,晚上睡得很沉,竟没有发觉卫彦没有回来。
谢书逸红着眼睛,拿上家里唯一的武器……一柄破镰刀,就带着沈奚靖和云秀山往北城墙跑去。
等一来到城区主路上,他们才意识到,卫彦多半凶多吉少。
虽然上虞荒凉,人烟稀少,但是毕竟是边陲大城,主城区人口还是比较多,街边的铺子也不少。
可是今日,当他们来到这里,只看到破破烂烂的铺子招牌掉在地上,因为乌那都不会抢掠上虞百姓,所以只有零星几个百姓在街上收拾被蓬乱的摊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动静。
三个小的只觉得心里慌慌,他们飞快跑到北城,却只看到几个工匠正在重新安装城门。
“大叔,请问是不是乌那来了?”谢书逸问正站在门口指挥的工头。
“可不是,你们小孩子,赶紧回去,没事别往城门这里凑。”那工头脾气倒还好,跟他们说了几句话。
沈奚靖只觉得浑身冰冷,从到了上虞,其他的小伙伴渐渐死去,只剩下他们五个人后,他那时就想,他们几个从今以后就是亲人了。
可是没过多久徐海便过世了。
那时候沈奚靖虽然特别伤心,但是觉得,还好,他们还有四个人。
而现在,冷静的上虞城里,只剩他们三个。
“我不信,彦哥才十三岁,乌那族不是喜欢壮劳力吗?”云秀山哭了出来,抓着谢书逸的手问。
谢书逸嘴唇都白了,他突然领着云秀山和沈奚靖,往城墙上走。
那城墙很高,一点一点,乌里沙漠呈现在他们眼前。
谢书逸领着他们,来到当初抛洒徐海骨灰的地方。
一块带血的布条静静落在地上。
那是谢书逸给卫彦包扎伤口用的布条。
天启元年二月二十八,徐海卒于上虞。
天启元年四月二十三,卫彦在上虞失踪,从此再也不见踪影。
这两个日子,沈奚靖永远都不能忘记。
4、第四章 。。。
乌那族就像幽灵一样,他们突然出现在上虞的街道里,然后又悄然而走。
从那天之后,上虞又连续被掠走百来人,包括卫彦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再度回到上虞。
卫彦不在了,他们的日子还得过下去。
只不过,无论他们谁,都变得沉默起来。
时间,在上虞漫天的风沙里流逝。
到了天启元年五月初,上虞知府突然造访了他们的家。
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穿着干净的长衫,脸上仿佛也带着风沙。
上虞知府没有进他们的屋子,只是站在门外默默打量他们。
这些,曾经朝廷重臣家的公子们,已经变得比穷人家的野孩子还要瘦弱。
他们没有亲人,没有家,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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