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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那人间的四月天-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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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夫提起力气喊他孩子找他媳妇。天快要黑下来,媳妇还坐在门口纳鞋底子;赶着那一点天亮再做完一只。一个月她当家的要穿两双鞋子,有时还不够的,方才当家的回家来说不舒服,睡倒在炕上,这半天也没有醒。她放下鞋底又走到旁边一家小铺里买点生姜,说几句话儿。

断续着呻吟,挑夫开始感到苦痛,不该喝那冰凉东西,早知道这大暑天,还不如喝口热茶!迷惘中他看到茶碗,茶缸,施茶的人家,碗,碟,果子杂乱地绕着大圆篓,他又像看到张家的厨房。不到一刻他肚子里像纠麻绳一般痛,发狂地呕吐使他沉入严重的症候里和死搏斗。

挑夫媳妇失了主意,喊孩子出去到药铺求点药。那边时常夏天是施暑药的……

邻居积渐知道挑夫家里出了事,看过报纸的说许是霍乱,要扎针的。张秃子认得大街东头的西医丁家,他披上小褂了,一边扣纽子,一边跑。丁大夫的门牌挂高高的,新漆大门两扇紧闭着。张秃子找着电铃死命地按,又在门缝里张望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出来开门。什么事?什么事?门房望着张秃子生气,张秃子看着丁宅的门房说,“劳驾——劳驾您大爷,我们‘街坊’李挑子中了暑,托我来行点药。”

“丁大夫和管药房先生‘出份子去了’没有在家,这里也没有旁人,这事谁又懂得?!”门房吞吞吐吐地说,“还是到对门益年堂打听吧。”大门已经差不多关上。

张秃子又跑了,跑到益年堂,听说一个孩子拿了暑药已经走了。张秃子是信教的,他相信外国医院的药,他又跑到那边医院里打听,等了半天,说那里不是施医院,并且也不收传染病的,医生晚上也都回家了,助手没有得上边话不能随便走开的。

“最好快报告区里,找卫生局里人。”管事的告诉他,但是卫生局又在哪里……

到张秃子失望地走回自己院子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他听见李大嫂的哭声知道事情不行了。院里瓷罐子里还放出浓馥的药味。他顿一下脚,“咱们这命苦的……”他已在想如何去捐募点钱,收殓他朋友的尸体。叫孝子挨家去磕头吧!

天黑了下来张宅跨院里更热闹,水月灯底下围着许多孩子,看变戏法的由袍子里捧出一大缸金鱼,一盘子“王母蟠桃”献到老太太面前。

孩子们都凑上去验看金鱼的真假。老太太高兴地笑。

大爷熟识捧场过的名伶自动地要送戏,正院前边搭着戏台,当差的忙着拦阻外面杂人往里挤,大爷由上海回来,两年中还是第一次——这次碍着母亲整寿的面,不回来太难为情。这几天行市不稳定,工人们听说很活动,本来就不放心走开,并且厂里的老赵靠不住,大爷最记挂……

看到院里戏台上正开场,又看廊上的灯,听听厢房各处传来的牌声,风扇声,开汽水声,大爷知道一切都圆满地进行,明天事完了,他就可以走了。

“伯伯上哪儿去?”游廊对面走出一个清秀的女孩。他怔住了看,慧石——是他兄弟的女儿,已经长的这么大了?大爷伤感着,看他早死兄弟的遗腹女儿,她长得实在像她爸爸……实在像她爸爸……

“慧石,是你。长得这样俊,伯伯快认不得了。”

慧石只是笑,笑。大伯伯还会说笑话。她觉得太料想不到的事,同时她像被电击一样,触到伯伯眼里蕴住的怜爱,一股心酸抓紧了她的嗓子。

她仍只是笑。

“哪一年毕业?”大伯伯问她。

“明年。”

“毕业了到伯伯那里住。”

“好极了。”

“喜欢上海不?”

她摇摇头:“没有北平好。可是可以找事做,倒不错。”

伯伯走了,容易伤感的慧石急忙回到卧室里,想哭一哭,但眼睛湿了几回,也就不哭了,又在镜子前抹点粉笑了笑;她喜欢伯伯对她那和蔼态度。嬷常常不满伯伯和伯母的,常说些不高兴他们的话,但她自己却总觉得喜欢这伯伯的。

也许是骨肉关系有种不可思议的亲热,也许是因为感激知己的心,慧石知道她更喜欢她这伯伯了。

厢房里电话铃响。

“丁宅呀,找丁大夫说话?等一等。”

丁大夫的手气不坏,刚和了一牌三翻,他得意地站起来接电话:

“知道了,知道了,回头就去叫他派车到张宅来接。什么?要暑药的?发痧中暑?叫他到平济医院去吧。”

“天实在热,今天,中暑的一定不少。”五少奶坐在牌桌上抽烟,等丁大夫打电话回来。“下午两点的时候刚刚九十九度啦!”她睁大了眼表示严重。

“往年没有这么热,九十九度的天气在北平真可以的了。”一个客人摇了摇檀香扇,急着想做庄。

咯突一声,丁大夫将电话挂上。

报馆到这时候积渐热闹,排字工人流着汗在机器房里忙着。编辑坐到公事桌上面批阅新闻。本市新闻由各区里送到;编辑略略将张宅各名伶送戏一节细细看了看,想到方才同太太在市场吃冰淇凌后,遇到街上的打架,又看看那段厮打的新闻,于是很自然地写着“西四牌楼三条胡同卢宅车夫杨三……”新闻里将杨三王康的争斗形容得非常动听,一直到了“扭区成讼”。

现看一些零碎,他不禁注意到挑夫霍乱数小时毙命一节,感到白天去吃冰淇凌是件不聪明的事。

杨三在热臭的拘留所里发愁,想着主人应该得到他出事的消息了,怎么还没有设法来保他出去。王康则在又一间房子里喂臭虫,苟且地睡觉。

“……哪儿呀,我卢宅呀,请王先生说话……”老卢为着洋车被扣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了,在晚饭桌他听着太太的埋怨……那杨三真是太没有样子,准是又喝醉了,三天两回闹事。

“……对啦,找王先生有要紧事,出去饭局了么,回头请他给卢宅来个电话!别忘了!”

这大热晚上难道闷在家里听太太埋怨?杨三又没有回来,还得出去雇车,老卢不耐烦地躺在床上看报,一手抓起一把蒲扇赶开蚊子。

原载1934年5月《学文》一卷一期

戏剧

引言

梅蕊触人意,冒寒开雪花。

遥怜水风晚,片片点汀沙。

——黄山谷《题梅》

梅真同他们(四幕剧)

第一幕出台人物(按出台先后)

四十多岁的李太太(已寡):李琼四小姐:李琼女李文琪梅真:李家丫头荣升:仆人唐元澜:从国外回来年较长的留学生大小姐:(李前妻所出,非李琼女)李文娟张爱珠:文娟女友黄仲维:研究史学喜绘画的青年地点:三小姐四小姐共用的书房时间:最近的一个冬天寒假里这三间比较精致的厢房妈妈已经给了女孩子们做书房。(三个女孩中已有一个从大学里毕了业,那两个尚在二年级的兴头上)这房里一切器具虽都是家里书房中旧有的,将就地给孩子们摆设,可是不知从书桌的哪一处,书架上,椅子上,睡榻上,乃至于地板上,都显然地透露出青年女生宿舍的气氛。现在房里仅有妈妈同文琪两人,(文琪寻常被称作“老四”,三姊文霞,大姊文娟都不在家)妈妈(李琼)就显然不属于这间屋子的!她是那么雅素整齐,端正地坐在一张直背椅子上看信,很秀气一副花眼眼镜架在她那四十多岁的脸上。“老四”文琪躺在小沙发上看书,那种特殊的蜷曲姿势,就表示她是这里真实的主人毫无疑问!她的眼直愣愣地望着书,自然地、甜蜜地同周围空气合成一片年轻的享乐时光。时间正在寒假的一个下午里,屋子里斜斜还有点太阳,有一盆水仙花,有火炉,有柚子,有橘子,吃过一半的同整个的全有。

妈妈看完信,立起来向周围望望,眼光抚爱地停留在“老四”的身上,好一会儿,才走过去到另一张矮榻前翻检那上面所放着的各种活计编织物。老四愣愣地看书连翻过几篇书页,又回头往下念。毫未注意到妈妈的行动。

琼:大年下里,你们几个人用不着把房子弄得这么乱呀!(手里提起矮榻上的编织物,又放下)

琪:(由沙发上半仰起头看看又躺下)那是大姊同三姊的东西,一会儿我起来收拾得了。

琼:(慈爱地抿着嘴笑)得了。老四,大约我到吃晚饭时候进来,你也还是这样躺着看书!

琪:(毫不客气地)也许吧!(仍看书)

琼:(仍是无可奈何地笑笑,要走出门又回头)噢,我忘了,二哥信里说,他要在天津住一天,后天早上到家。(稍停)你们是后天晚上请客吧?

琪:后天?噢,对了,后天,(忽然将书合在胸上稍稍起来一点)

二哥说哪一天到?

琼:他说后天早上。

琪:那行了——更好。其实,就说是为他请客,要他高兴一点儿。

琼二哥说他做了半年的事,人已经变得大人气许多,他还许嫌你们太疯呢!(暗中为最爱的儿子骄傲)

琪不会,我找了许多他的老同学,还……还请了璨璨。妈妈记得他是不是有点喜欢璨璨?

琼我可不知道,你们的事,谁喜欢谁,谁来告诉妈呀?我告诉你,你们请客要什么东西,早点告诉我,听差荣升都靠不住的,你尽管孩子气,临时又该着急了。

琪大姊说她管。

琼:大姊?她从来刚顾得了自己,并且这几天唐元澜回来了,他们的事真有点……(忽然凝思不语,另改了一句话)反正你别太放心了,有事还是早点告诉我好,凡是我能帮忙的我都可以来。

琪:(快活地,感激地由沙发上跳起来仍坐在沙发边沿眼望着妈)

真的?妈妈!(撒娇地)妈妈,真的?(把书也扔在一旁)

琼:怎么不信?

琪:信,信,妈妈!(起来扑在妈妈右肩,半推着妈妈走几步):

琼:(同时的)这么大了还撒娇!

琪:妈妈,(再以央求的口气)妈妈……

琼:(被老四扯得要倒,挣扎着维持平衡)什么事?好好地说呀!

琪:我们可以不可以借你的那一套好桌布用?

琼:(犹豫)那块黄边挑花的?

琪:爹买给你的那块。

琼:(戏拨老四脸)亏你记得真!爹故去了这五年,那桌布就算是纪念品了。好吧,我借给你们用。(感伤向老四)今年爹生忌,你提另买把花来孝敬爹。

琪:(自然地)好吧,我再提另买盒糖送你,(逗妈的口气)不沾牙的!

琼:(哀愁的微笑,将出又回头)还有一桩事,我要告诉你。你别看梅真是个丫头,那孩子很有出息,又聪明又能干,你叫她多帮点你的忙……你知道大伯嬷老挑那孩子不是,大姊又常磨她,同她闹,我实在不好说……我很同情梅真,可是就为得大姊不是我生的,许多地方我就很难办!

琪:妈妈放心好了,梅真对我再痛快没有的了。

〔李琼下,文琪又跳回沙发上伸个大懒腰,重新愣生生地瞪着眼看书。小门轻轻地开了,进来的梅真约摸在十九至廿一岁中间,丰满不瘦,个子并不大,娇憨天生,脸上处处是活泼的表情,尤其是一双伶俐的眼睛顶叫人喜欢。〕梅:(把长袍的罩布褂子前襟翻上,里面兜着一堆花生,急促地)

四小姐!四小姐!

琪:(正在翻书,不理会)……

梅:李文琪!

琪:(转脸)梅真!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

梅:我——我——(气喘地)我在对过陈太太那儿斗纸牌,斗赢了一大把落花生几只柿子!(把柿子摇晃着放书架上)

琪:好,你又斗牌,一会儿大小姐回来,我给你“告”去。

梅:(顽皮地捧着衣襟到沙发前)你闻这花生多香,你要告去,我回房里一个人吃去。(要走)

琪:哎,别走,别走,坐在这里剥给我吃。(仍要看书)

梅:书呆子倒真会享福!你还得再给我一点赌本,回头我还想掷“骰子”去呢。……陈家老姨太太来了,人家过年挺热闹的。

琪这坏丫头,什么坏的你都得学会了才痛快,谁有对门陈家那么老古董呀……

梅:(高兴地笑)谁都像你们小姐们这样向上?(扯过一张小凳子坐下)反正人家觉得做丫头的没有一个好的,大老爷昨天不还在饭桌上说我坏么?我不早点学一些坏,反倒给人家不方便!(剥花生)

琪:梅真,你这双嘴太快,难怪大小姐不喜欢你!(仍看书)

梅:(递花生到文琪嘴里)这两天大小姐自己心里不高兴,可把我给磨死了!我又不敢响,就怕大太太听见又给大老爷告嘴,叫你奶奶为难。

琪:(把书撇下坐起一点)对了,这两天大姊真不高兴!你说,梅真,唐家元哥那人脾气古怪不古怪?……我看大姊好像对他顶失望的(伸手同梅真要花生)……给我两个我自己剥吧……大姊是虚荣心顶大的人……(吃花生,梅真低头也在剥花生)唐家元哥可好像什么都满不在乎……(又吃花生)……到底,我也没有弄明白当时元哥同大姊,是不是已算是订过婚,这阵子两人就都别扭着!我算元哥在外国就有六年,谁知道他有没有人!(稍停)大姊的事你知道,她那小严就闹够了一阵,现在这小陆,还不是老追着她!我真纳闷!

梅我记得大小姐同唐先生好像并没有正式的订婚,可是差不多也就算是了,你知道当时那些办法古里古怪的……(吃花生)噢,我记起来了,起先是唐先生的姨嬷——刘姑太太——来同大太太讲,那时唐先生自己早动身走了。刘姑太太说是没有关系,事情由她做主,(嚼着花生顽皮地)后来刘姑太许是知道了她做不了主吧,就没有再提起,可是你的大伯伯那脾气,就咬定了这个事……

琪:现在我看他们真别扭,大姊也不高兴,唐家元哥那不说话的劲儿更叫人摸不着头儿!

梅:你操心人家这许多事干吗?

琪:(好笑地)我才没有操心大姊的事呢,我只觉得有点别扭!

梅:反正婚姻的事多少总是别扭的!

琪:那也不见得。

梅:(凝思无言,仍吃花生)我希望赶明儿你的不别扭。

琪:(起立到炉边看看火把花生皮掷入)你看大姊那位好朋友张爱珠,特别不特别,这几天又尽在这里扭来扭去的,打听二哥的事儿!

梅:(仍捧着衣襟也起立)让她打听好了!她那眯着眼睛,扭劲儿的!

琪:(提起火筷指梅真)你又淘气了!(忽然放下火筷走过来小圆桌边)梅真,我有正经事同你商量。

梅可了不得,什么正经事?别是你的终身大事吧?(把花生由襟上倒在桌面上)

琪别捣乱,你听着,(坐椅边摇动两只垂着的脚。梅真坐在对面一张椅子上听)后天,后天我们不是请客么?……咳咳……糟糕?(跳下往书桌方面走去)请帖你到底都替我们发出去了没有?前天我看见还有好些张没有寄,(慌张翻抽屉)糟糕,请帖都哪儿去了?

梅:(闲适地)大小姐不是说不要我管么?

琪:(把抽屉大声地关上)糟了,糟了,你应该知道,大小姐的话靠不住的呀!她说不要你管,她自己可不一定记得管呀!(又翻另一个抽屉)她说……

梅:(偷偷好笑)得了,得了,别着急……我们做丫头的可就想到这一层了,人家大小姐尽管发脾气,我们可不能把人家的事给误了!前天晚上都发出去了。缺的许多住址也给填上了,你说我够不够格儿做书记?

琪:(松一口气又回到沙发上)梅真,你真“可以”的!明日我要是有出息,你做我的秘书!

梅:你怎样有出息法子?我倒听听看!

琪:我想写小说。

梅:(抿着嘴笑)也许我也写呢!

琪:(也笑)也许吧!(忽然正经起来)可是梅真,你要想写,你现在可得多念点书,用点功才行呀!

梅:你说得倒不错!我要多看了书,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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