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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新证-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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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和妄论。不过有时候积重难返,程、高伪续流行了一百几十年之久的这个习惯势力,也是颇为可怕的,它牢牢地植根于人们的心目中,使人觉得〃 原应〃 如此,这样〃 最对〃 ,便不肯在前人钉就了的框框之外来想一下问题。——为什么不可以比只以〃 掉包儿〃〃移花接木〃 这样的廉价的手段来赚取一般读者同情的这个〃高〃 度,站得更高些、看得更大些地思考问题呢?程本后四十回的第一个问题,略论如此。再让我们看看第二个问题:〃 沐天恩〃 和〃 延世泽〃。也许我们会感觉续书者在这个问题上并不像他在上述第一个问题上那样运匠心,花笔力,只不过临完笔头一转带出一个尾巴——不太令人满意而已。
不然的。他所运的匠心,所花的笔力,远远超过了前者。只要看看〃 第八十一回〃 ——即伪续的第一回,一开手。。。。。。。就煞费苦心地想办法让宝玉〃 奉严词两番入家塾〃 以及安排得连黛玉比也居然对宝玉称扬八股文是〃 近情近理〃〃清微淡远〃〃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 ,并且还会吩咐紫鹃说:〃 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二爷如今念书了,比不得头里!〃 ——这种让人噁心的文字,如何为后文伏下远线,就不用再多费话说了。
鲁迅先生早于本世纪二十年代之最初,即曾奋其椽笔大书曰:〃 后四十回……宝玉病亦加,一日垂绝,忽有一僧持玉来,遂苏,见僧复气绝,历噩梦而觉,乃忽改行,发愤欲振家声,次年应乡试,以第七名中式,宝钗亦有孕,而宝玉忽亡去。贾政既葬母于金陵,将归京师,雪夜泊舟毗陵驿,见一人光头赤足,披大红猩猩毡斗篷,向之下拜,审视知为宝玉。方欲就语,忽来一僧一道,挟以俱去,……〃〃……是以续书虽亦悲凉,而贾氏终于' 兰桂齐芳' ,家业复起,殊不类茫茫白地,真成干净者矣。〃 (请参看本书〃 后记〃 有关部分)要知道评论家所许于程本续书的第二大功(使小说故事情节有始有终而免于〃 危险〃 云云)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吗?再没有比这更精简扼要的概述了。
嘉庆间黄金台(一七八九——一八六一)《红楼梦杂咏》题贾宝玉云:〃 仙丹佛性悟真诠,弹指韶华十九年。遮莫名心消未尽,归途尚泛孝廉船!〃 也可作为对程、高伪续与宝玉中举等一系列荒谬情节的很大讥讽。黄氏生乾隆五十四年,可见那一代人也对此表示过怀疑。
我这里还要另生谬论:这所谓第二大功,就是后来一切〃 续红楼梦〃〃后红楼梦〃 等等(包括沈赤然的〃 草案〃 和〃 大纲〃 )的真正母胎和祖师。
有人问:后来的〃 续梦〃〃后梦〃〃圆梦〃 ……等等,不正是非常不满于前百二十回的结尾,才针对它而大反特反的吗?说也奇怪,明明是〃 不满〃 ,实是〃 相赏于牝牡骊黄之外〃 ,明明是〃 大反〃 ,却是相辅相成,真源一脉。事情就是这样地似不可解。
其实很好解的。说到这里,周春毕竟〃 可人〃 ,是他最先抓住了程本伪续的精神实质:〃 香案素书仙眷杳,玉壶红泪俗缘新。〃〃才子回头成古佛,神仙退步验英雄。〃 程本抽端引绪,实际一切具体的思想意识班班具备,沈赤然不过就其表面上留下的一点〃 遗憾〃 稍稍作了一下〃 进〃 一步的弥补而已:万里云霄春得意,一庭兰玉昼长闲。逍遥宝笈琅函侧,同蹑青鸾过海山。
妙啊!于是乎群情大快,程、高续书也就收了全功。
为了再说明白沈诗与高续的关系。。,让我还借一段鲁迅先生的话。他说:〃 记得有一部讲笑话的书,名目忘记了,也许是《笑林广记》罢,说,当一个知县的寿辰,因为他是子年生,属鼠的,属员们便集资铸了一个金老鼠去作贺礼。知县收受之后,另寻了机会对大家说道:明年又恰巧是贱内的整寿,她比我小一岁,是属牛的。其实,如果大家先不送金老鼠,他决不敢想金牛。〃 正是这个道理。沈赤然虽然诗里写出了一个〃 金牛〃 ,可是〃 金老鼠〃 早在高续里探头探脑好久了。
所以,我们单骂沈赤然先生,是绝不算公平的,——应该感谢他,他钩勒出的一只金牛,使我们更方便地认清了金老鼠的真嘴脸。
一九五九年二月一日初稿一九六三年九月五日小修——注:⑴奚墨,指李廷珪墨,廷珪本姓奚,此凡喻佳墨。
⑵可参看方玉润《星烈日记》卷七十咸丰十年(一八六〇)十二月廿八日条:〃 ……余尤爱其(《红楼梦》)叙事,明题暗度,实铺虚补,陡起突收诸法,极为灵活,变换不测。惟黛玉之死,宝钗之婚,二事交关处,颇费经营,形迹似未全化。此等处惟《聊斋》笔墨无痕,故《红楼》又次于《聊斋》也。〃 笔墨未化,颇费经营二语,正指出了这并非是艺术上的很高级的东西,置于《红楼梦》中极不谐调的这一层道理。
九 〃续貂词笔恨支离〃 ——较晚的题红诗题咏《红楼梦》的诗词,到嘉、道间就逐渐多起来了,但真值得一读的却很少。思想迂腐的,态度不严肃的,文词恶劣的,都不暇去谈它。分人咏事的〃 绣像图咏〃 式的如〃 宝钗扑蝶〃〃妙玉听琴〃 之类,更无可多说。今捡稍有意义者评介几家。
潘德舆有《红楼梦题词》十二绝,载《金壶浪墨》中。德舆字彦辅,一字四农,山阳人,生乾隆五十年(一七八五),卒同治六年(一八六七)。晚至道光八年(一八二八)才考上了一个举人,其时他已四十四岁,是一个很不得志的沉困之士。后来〃 大挑〃 知县,未赴卒。著有诗文集,其《养一斋诗话》,在清代诗之中较为知名。《金壶浪墨》有嘉庆十六年自序(后有嘉庆二十五年、道光七年两自跋),则题词十二绝句当作于嘉庆初。
第一首云:朱门回睇不成春,花月楼台总怆神。酒冷灯残拈秃管,可怜金穴旧时人。
此诗专属小说作者曹雪芹。这可以和潘氏的《读红楼梦题后》中的一段话合看:或曰:传闻作是书者少习华膴,老而落魄,无衣食,寄食亲友家,每晚挑灯作此书,苦无纸,以日历纸背写书,未卒业而弃之,——末十数卷他人续之耳。余曰苟如是,是良可悲也!吾故曰其人有奇苦至鬱者也……他的这段纪载,极有价值,一方面是他自己对待这部小说的态度十分严肃,绝无当时一般文士的那种浮薄的气味,一方面他又提供了关于曹雪芹的异常宝贵的历史资料。
他的〃 传闻〃 来自何人?我以为是来自锺昌。锺昌满洲正白旗人,字汝毓,号仰山,嘉庆十四年(己巳,一八〇九)进士,入翰林,后官仓场侍郎、参赞大臣。潘德舆曾馆于锺昌家(当时一班在科场中不能大〃 发迹〃 的举、贡下层文士,特別是南士,多居留京师,成为准备应试,或为谋生,相当大的一部分则考为八旗各官学的教习,或在八旗满洲世家之中做馆师)。有关曹雪芹的一些传闻,多来自这些南士所接触的满洲〃 东家〃。锺昌又是正白旗人,——例如梁恭辰则是从他的座师玉麟(研农)那里得到关于曹雪芹的一些传闻,玉麟也正是满洲正白旗人。他们和曹雪芹同旗,关系较为切近,因此其上辈亲友,往往传下了若干口碑,这些口碑,现在看来,都可证明为各具有相当的真实可靠性。潘德舆所获于锺昌家的这段传闻,真实性尤大,值得十分重视研究。〃 酒冷灯残拈禿管〃 ,可说鉤勒出了曹雪芹在贫困中创作小说的生动情景。
其绝句十二首,内容大略如下:头两首,属作者曹雪芹。次咏宝玉。次黛玉。
依次是湘云、紫鹃。再次是咏联吟诗社之事,特赏史湘云之为人与诗才。次咏大观园。次咏尤三姐——是为第九首。
第十首云:痛哭颦卿绝命时,续貂词笔恨支离!琅琊公子情中死,忍倚兰窗再画眉?诗末有自注云:〃 谓续末十数卷者,写怡红娶蘅芜以后事。〃 按潘德舆当时并不清楚程、高伪续是从第八十一回开始,还以为是从第九十八回〃 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之后才是续笔' 注1'。 但是,他所说的虽不精确,而在嘉庆初年《红楼梦》刊本行世不久之时,即能肯定此书后尾为伪续,而且看出其文笔的支离,实不能不佩服他的识解,是一个有思想有见地的人。
其末二首云:万古情痴唤不醒,良宵休唱《牡丹亭》。怜余木石吴儿性,也向残编泪雨零。
莫憎儿女十分愚,佛国仙山总幻途。参透情门无一是,情田请细用工夫。
老实说,我对他这种诗格,实在不大能发生很多的喜爱欣赏之情,不过,弄清了他的意思之后,便觉得还是颇有一谈的必要。他的意思,光看诗不好懂,仍然必须联系《读红楼梦题后》才能明白,值得多引几句:余始读《红楼梦》而泣,继而疑,终而叹,夫谓《红楼梦》之恃铺写盛衰兴替以感人,并或爱其诗歌词采者,皆浅者也。吾谓作者是书者,殆实有奇苦极鬱在于文字之外者,而假是书以明之。故吾读其书之所以言情者,必泪涔涔下,而心怦怦三日不定也。抑非独余如是,余闻邱琴沚、郭芋田皆然。琴沚曰:〃 是书善言情者欤?〃 余曰:〃 善。虽然,犹未也。夫吾读是书而吾之哀乐为之动矣,方吾哀之至极,虽泪渍书数寸,而终不能舍书而不读,则其言情何深也!乃返而求其哀乐之故,则亦非吾天性激烈之必不可已者,而特宛转屈曲,使吾徒有此哀乐而已耳。实而要之,吾未知其所施何地也,所用何故也,愈往愈深,而使人几流宕而不知所返焉。吾至是不能不疑夫作书者之哀乐殆未免过当而失其正,而以嗜欲之故,汩乱而缭绍之,而后至于此也。以妄起,斯以妄感。作者哀乐之当不当,于读者之哀乐见之矣。然乎?不然乎?〃 琴沚怃然不能语也。余呼琴沚曰:〃 使作者之情之非失其当,奈何其终也以仙佛之无情为归乎?彼其人万不能为仙佛者,特奇苦极鬱至于无所聊生,遂幡然羡仙佛之无情为不可及,是其情必非立乎不得已之分而顺其大常者也。呜呼!以极善言情之文,求之于今,殆亦罕矣,止以用情之不能审其当否而过之,于是终不得不以仙佛为大乐,而将持是以救天下人人妄于情者之弊,此仙佛之所以横行于世,而富贵儿女之场皆仙佛之所以收其穷也。〃 言毕,余与琴沚长叹不能已。余又呼琴沚曰:〃 作书而善言情,使天下人皆得其情而不过,此其人其徒作《红楼梦》者哉!〃 因抚几击节,与琴沚歌《关雎》三章而罢。
读了这些话,这才明白他所谓〃 情田〃 的〃 工夫〃 是什么。潘德舆对待《红楼梦》是极为认真的,他由这部小说而发生了很深的感想。可惜他的头巾气限制了他。他一点也投有能想到这部小说所反映的重大社会问题。却单在〃 用情〃 的〃 正〃 不〃 正〃 上绕了一回大圈子,结论除了归结到孔家诗教〃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这一套上去,竟然毫无创见,这实在是令人失望之至。不过有一点还是很重要的,即他明白指出,作者是一个有〃 奇苦极鬱〃 的人,其创作小说绝不同于消闲解闷,有它的深刻用意,并且指出像这样的一位作家,是万万不能成仙作佛的,其所以羡仙佛,不过是他的奇苦极鬱的曲折反映而已。
虽然他把仙佛二教之横行于世的根由诿之于用情之〃 妄〃 ,虽然只是从儒家的观点来反对仙佛,但在一个嘉庆初年的读者能从上述方面提出一些稍有深度的见解,终是难能可贵。
他对于续书之流颇事批评。今亦引一节来补充他所说的〃 续貂词笔恨支离〃的具体内容:今之人无不知《红楼梦》者也,其读之者,无一人推论至于此。吾非不知《红楼梦》为小说之卑者也,而为是迂论者,非论此书也,将以论余之情而知其当否焉。抑读其书而不识其受病之所在,即其妙亦不出也。或曰:作是书者有所指斥欤?余曰:否,其人自言情耳。——专意指斥者,其文不能代为叙述而惨怛若此。或曰:传闻作是书者……(即上文所引一段,从略)——末十数卷,他人续之耳。余曰:苟如是,是良可悲也!吾故曰其人有奇苦至鬱者也,偶抒其哀,故作之不必成。续之者非佳手,富贵俗人耳!——并儿女之情彼并不如其沉且笃者也。
〃 富贵俗人耳〃 一句话,把程、高之流真可说是抉出了灵魂,也可说是一箭中的,洞穿七札,既深刻,又痛快!自有《红楼梦》评论以来,具有如此识力,试图从思想意识根本问题上来揭批伪续的,实在是以他的这一诗一文为首屈一指。——接云:若续之后又有续,且屡续不一,其书吾皆见之,殆至愚极薄之人所为。彼其人读《红楼》无所用其泣,而况能疑且叹乎!如是而续,直不值一大噱!——而况敢取《红楼》者演为传奇,授之梨园乎哉!不为鸡口,而为牛后,此辈接踵于天下久矣。吾每曰:无情者不可妄读书,亦不可妄作书。郭芋田曰:愿日持此语,以告天下之妄读书且妄作书者。
这一段话也很中肯,道尽了那些〃 续梦〃〃后梦〃〃圆梦〃 之类的丑态。他对这些东西下了〃 至愚极薄〃 四字的品目。不过他的思想本身也有局限,以致还不能认识,彼愚彼薄,正复是由程、高的伪续发端,这一点我在评介沈赤然的题红诗时已然说过了。→文·冇·人·冇·书·冇·屋←
因介绍潘德舆,连带想起潘庆澜。庆澜为潘锡恩(字芸阁,嘉庆辛未翰林,授编修,官至南河河道总督,治河有政绩,谥文慎)之孙,安徽泾县人,字安涛,生道光二十六年(一八四六),举人,官刑曹,擢侍御,出守四川顺庆府。著有《宜识字斋诗钞》四卷,有光绪三十四年多罗贝勒毓朗、宣统元年索绰络景星等序。其卷二有《戏题红楼梦传奇》三律,乃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三)之作。全文如次:事到回头梦已阑,教人犹向梦中看。强将镂骨铭心语,付作空花过眼观。隔座灯红中酒暖,小窗雨碧助愁寒。此时别有情千缕,恋亦难留断更难。
莫笑伊人一念痴,箇中消息已先窥。情为至性相关事,空是无聊已极思。
世态本来难逆料,神仙愿未许人为。任他一部《南华》旨,说与痴顽总不知。
漫将梦幻托前因,勘透兴衰梦亦真。令我已如经目睹,知卿原是过来人。
荒荒世界尘中影,莽莽莺花队里春。看到酒阑筵席散,醒来依旧可怜身。
题红诗词最多,好的最少,就我所见,成组的律诗不令人肉麻、厌薄,而又有些思想内容的,当以潘庆澜这三篇为首选。他不怎么扭捏作态,平平写去,明白如话。其时他才二十七八岁,涉世不能说很深,但已非复浮薄少年之态,很有些比较深刻的见解,同时他自身也不是〃 道学〃 之流' 注2',因此这三首七律,虽然标为〃 戏题〃 ,实在却是严肃之作。
最应当提出的是他强调揭明:《红楼梦》的说空道幻,乃是作者强作空花过眼之观,实其无聊(不可聊赖,无以聊生)已极之思。这一点和潘德舆的看法后先呼应,不谋而合。但他比潘德舆更加强调得多。他大言宣布:〃 神仙原未许人为〃 ——曹雪芹绝成不了神仙(即潘德舆〃 彼其人万不能成为仙佛者〃 同样意思),神仙绝不会再写《红楼梦》。〃 任他一部南华旨,说与痴顽总不知〃 !《红楼梦》书中尽管也流露出庄子的虚无思想,但读者是不会相信这个〃 解脱〃 之道的。
一个咸、同年代的封建之士,早已如此昌言畅论了这层道理,不料到了七八十年之后,却又有人宣扬说《红楼梦》写的主要是〃 色空〃 思想。温读一下二潘之论,便令人觉得可异。
〃 荒荒世界尘中影〃 ,彷佛也看到了小说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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