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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檀香刑-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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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窝棚。
正在铁路上干活的小工们,起初还以为是演戏的来了呢。待到近前,才知道是百姓造反了。他们扔下家什,撒腿就跑了。
保护铁路施工的是德国海军陆战队的一个小队,总共十二个人。他们正在吃饭,听到外边呐喊连天,小队长出来一看,知道大事不好,慌忙进去,命令士兵们赶快操枪。岳元帅的人马冲到距离窝棚十几米的地方,德国兵已经端着枪跑出了窝棚。
岳元帅看到从几个跪着的德国兵的枪口里冒出了几朵白烟,耳边同时听到几声脆响,身后有人惨叫了一声;但他顾不上回头,也没有时间去想。他感到自己仿佛是一根被汹涌的潮流推动着的浪木,脚不点地地就冲进了德国鬼子的窝棚。他看到窝棚正中安放着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摆着一盆猪肉,还有一些亮晶晶的刀子叉子。
猪肉的香气扑鼻。一个德国兵的上半截身体钻到一张床的下边,两条长长的腿摆在外边。猪八戒一耙子就撸到了那两条长腿上,随即就是一声漫长的叫声,听不懂他叫什么,估计是喊爹叫娘。岳元帅出去追赶那些逃窜的德国兵。他们大多数朝着铁路路基那边跑去,众人呐喊着,在后边穷追不舍。
只有一个德国兵逃向了相反的方向。岳元帅带着艾虎追上去。这个德国兵跑得不很匆忙,他们之间的距离很快就接近了。元帅看到德国兵长长的腿笨拙地?G动着,如同僵硬的木棍子,样子很是滑稽。突然,德国兵在一道沟渠那里趴了下去,从渠畔前随即冒出了一绺青烟。冲在前边的艾虎突然地往上蹿了一下,然后就一头扎在了地上。他还以为是这个小家伙不小心摔了一跤呢,但马上就看到一股鲜红的血从艾虎的头上流出来。他知道艾虎中了德国兵的枪弹。他的心里,马上一阵悲歌轰鸣。
他挥舞着棍子就朝那个德国兵扑过去。一颗枪弹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滑过去。但此时他已经扑到了那个德国兵的眼前。德国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枪捅过来,他一棍子就把枪敲掉了。德国兵哇哇地怪叫着,沿着沟底往前跑。岳元帅在后边穷追不舍。德国兵穿着大皮靴子,噗嗤噗嗤地踩着沟底的烂泥,仿佛拖着两个沉重的大泥罐子。
岳元帅一展劲儿,棍子就直直地掏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听到了德国兵发出的怪叫声,并且还嗅到了从他身上散出来的膻气。这个家伙可能是个羊生的,他一闪念地想。
德国兵一个前仆,脑袋扎进沟底的烂泥里。等到他懵懵懂懂地爬起来,岳元帅一棍就把他的高帽子砸扁了。元帅刚想继续地敲打他的头,突然看到德国兵天蓝色的眼睛跟那只被祭了旗帜的绵羊的眼睛一样,可怜巴巴地眨巴着,元帅的手脖子顿时软了。但元帅的手并没有收住,枣木棍子从德国兵的脑袋正中偏过,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第九章 杰作
莫言
赵甲手持尖刀,站在小站练兵操场的中央。他的旁边,站着一个罗圈腿的小徒弟。他的面前,竖着一根高大挺直的松木杆子,杆子上捆绑着那个因刺杀袁世凯未遂而被判决凌迟五百刀的罪犯。在他的身后,簇拥着数十匹骏马,马上坐着的,都是新建军的高级军官。执刑柱的后边,五千名士兵,排成了严整的方阵,远看似一片树木,近看如一群木偶。初冬的干风,刮起一阵阵白色的碱土,从士兵们脸上掠过。在众多的目光注视下,久经刑场的赵甲也感到几分紧张,甚至还有几分羞涩。
他克制着影响工作的不良情绪,不去看那些马上的军官和地上的士兵,而专注地研究眼前的罪犯。
他想起自己的恩师余姥姥的话:一个优秀的刽子手,站在执行台前,眼睛里就不应该再有活人;在他的眼睛里,只有一条条的肌肉、一件件的脏器和一根根的骨头。经过了四十多年的磨练,赵甲已经达到了这种炉火纯青的境界,但今天他的心有些发慌。他执刑数十年,亲手做过的活儿有近千件,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匀称健美的男性身体。罪犯隆鼻阔口,剑眉星目,裸露的身体上,胸肌发达,腹部平坦,皮肤泛着古铜色的光泽。尤其是这个家伙的脸上,自始至终挂着嘲讽的微笑。赵甲端详他时,他也在端详赵甲。弄得赵甲心中惭愧,仿佛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不敢面对自己的家长。
操场的边上,蹲伏着三门黑色的钢炮;钢炮的周围忙碌着十几个士兵。三声紧密相连的炮响,吓了赵甲一跳,他的耳朵里嗡嗡地响着,一时听不到别的动静。炮口里飘出的硝烟气味强劲,很快地就冲进了他的鼻子。犯人对着大炮的方向微微点头,似乎是对炮兵们的技术表示赞许。赵甲惊魂未定,又看到炮口里喷出了几道火光,随即又是一片炮响。他看到,那些亮晶晶的金色炮壳,滴溜溜地落到了炮后的草地上。弹壳温度很高,烫得那些枯草冒起了白烟。然后又是三声炮响,那些放炮的士兵,垂手站在炮后,显然是完成了任务。在隆隆炮声的回音里,一个高亢的嗓门在喊叫:
“致——最高敬礼!”
三千名士兵,同时把手中的曼利夏步枪举过头顶,执刑往后,突兀地长出了一片枪的森林,泛着青蓝的钢铁光泽。这威武的气势,让赵甲膛目结舌。在京城多年,也曾见识过皇家御林军的操典,但他们的操典与眼前的操典根本无法相比。他感到心中怯弱,甚至有一种巨大的不安,完全失去了在京城菜市口执刑时的自信和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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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场上的士兵和马上的军官都保持着僵硬的致敬姿态,迎候着他们的首长。在嘹亮的喇叭声和铿锵的鼓镲声里,一乘八人抬的青呢大轿,穿过操场边的白杨夹道,宛若一艘随波逐流的楼船,来到执刑柱前,平稳地落下。搬着下轿凳子的小兵飞跑上前,将凳子摆好,并随手掀开了轿帘。一位体态魁梧、耳大面方、嘴唇上留着八字胡的红顶子大员钻了出来。赵甲认出了,这位大人,就是二十三年前与自已有过一段交情的官宦子弟、如今打破天朝惯例、把他从京城调来天津执刑的新建陆军督办袁世凯袁大人。
袁大人内着戎装,外披狐裘,威武逼人。他对着操场上的队伍挥挥手,然后在一把蒙了虎皮的椅子上落了座。马队前的值日官高声喊叫:
“敬礼毕——!”
士兵们把高举着的步枪一齐落下,声音整齐,震耳惊心。一位面色青紫、牙齿焦黄的年轻军官,手里捏着一张纸,身体弯成弓形,嘴巴凑近袁大人的脸,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袁大人皱着眉头,将脸向一边歪去,仿佛要躲避那军官嘴里的臭气,但那张生着黄牙齿的嘴却得寸进尺地往前紧逼。赵甲自然不会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个黑瘦的黄牙青年,就是后来名满天下的辩帅张勋。赵甲心中为袁世凯难过,他断定张勋嘴里的气味非常难闻。终于,张勋说完了话,袁世凯点了点头,恢复了正常的坐姿。张勋站在一张高凳上,高声地宣读那纸上的内容:
“查得钱犯雄飞,字鹏举,湖南益阳人氏,现年二十八岁。钱犯于光绪二十一年留学日本上官学校,在日期间,私割发辫,结交奸党,图谋不轨。归国后,与康梁乱党勾结密切,狼狈为奸。后受康逆指示,伪装忠诚,混人我武卫右军,阴谋为逆内应。戊戌乱党,在京伏法,钱犯兔死狐悲,丧心病狂,竟于本年十月十一日,阴谋刺杀首长,幸天佑我军,令袁大人无恙。钱贼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罪孽深重,十恶不赦。依大清法律,刺杀朝廷命官者,当处五百刀凌迟之刑。此判已报刑部照准并特派刽子手前来天津执刑……”
赵甲感到,很多的目光,投射到自己身上。刽子手出京执刑,别说在大清国,即使在历朝历代也没有先例。因此他感到责任重大,心中惶恐不安。
张勋宣读完判词,袁世凯褪下狐裘,站起来,扫视了三千新军,便开始演讲。
他的底气充沛,声若洪钟:
“弟兄们,本官带兵多年,一向爱兵如子,你们被蚊子咬一口,我的心就要痛。
这些,你们都是知道的。可我万万想不到,一向受我器重的钱雄飞竟然想行刺本督。
本督既深感震惊,但更加感到失望——”
“弟兄们,袁世凯奸诈狡猾,卖友求荣,死有余辜。弟兄们,千万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啊!”钱雄飞在执刑柱上大声喊叫着。
张勋看看袁世凯涨红的脸,飞快地跳到执刑柱前,对准钱雄飞的嘴巴捣了一拳,骂道:
“你这个?藕⒆樱?死到临头了还是嘴硬!”
钱雄飞把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到张勋脸上。
袁世凯摆摆手,制止了抬手又想打钱雄飞的张勋,道:
“钱雄飞,你枪法如神,学识过人,本督赠尔金枪,委尔重任,将尔视为心腹,尔非但不知恩图报,反而想加害本官,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本督虽然险遭你的毒手,但可惜你的才华,实在是不忍诛之。但国法无情,军法如山,本督也无法救你了。”
“要杀便杀,罗嗦什么!”
“事已至此,本督也只好学那诸葛武侯,挥泪斩马谡了!”
“袁大人,不要演戏了!”
袁世凯摇摇头,叹息道:
“尔冥顽不化,本督也救你不得了!”
“我早已做好了必死的难备,袁大人,下手吧!”
“本督对你仁至义尽,你身后还有什么事要交代的,本督一定替你办妥!”
“袁大人,我与高密知县钱丁,虽是堂兄堂弟,但早已断绝兄弟关系,望大人不要株连于他。”
“你尽管放心!”
“谢大人!”钱道,“想不到大人竟然派人偷换了我的子弹,使我功败垂成,可惜啊可惜!”
“没人偷换你的子弹,”袁世凯笑着说,“这是天意。”
“天不灭袁袁不死,”钱雄飞叹息道,“袁大人,你赢了!”
袁世凯清清喉咙,提高了嗓门,喊道:
“弟兄们,今日凌迟钱雄飞,本督心中是万分地悲痛!因为他本来是一个前程远大的军官,本督对他,曾经寄予了厚望,但他结交乱党,反叛朝廷,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行,不是本督杀他,也不是朝廷杀他,是他自己杀了自己。本督本想赐他全尸,但事关国家刑典,本督也不敢徇私枉法。为了让他死得完美,特意从刑部大堂请来了最好的刽子手。钱雄飞,这是本督送给你的最后的礼物,希望你能坦然受刑,给我辈新式军人树立一个榜样。尔等子弟听着,今日之所以让你们来观刑,说句难听的话,就是要杀鸡给猴看。本督希望你们从钱雄飞身上吸取教训,忠诚老实,小心谨慎,效忠朝廷,服从长官。只要你们能按照本督教导你们的去做,我保证你们都有一个良好的前程。”
士兵们在军官的带领下,齐声呐喊:
“愿为朝廷尽忠,愿为大人效命!”
袁世凯退回到椅子上坐下,冲着中军官张勋微微地一点头。张勋心领神会,大喊:
“开刀!”
赵甲往前跨一步,与钱雄飞站成对面,徒弟把精钢锻造的凌迟专用小刀递到他的手里,他低沉地呜噜一声:
“兄弟,得罪了!”
钱雄飞竭力做出视死如归的潇洒模样,但灰白的嘴唇颤抖不止。钱的掩饰不住的恐惧,恢复了赵甲的职业荣耀。他的心在一瞬间又硬如铁石,静如止水了。面对着的活生生的人不见了,执刑柱上只剩下一堆按照老天爷的模具堆积起来的血肉筋骨。他猛拍了钱雄飞的心窝一掌,打得钱双眼翻白。就在这响亮的打击声尚未消失时,他的右手,操着刀子,灵巧地一转,就把一块铜钱般大小的肉,从钱的右胸脯上旋了下来。这一刀恰好旋掉了钱的乳粒,留下的伤口酷似盲人的眼窝。
赵甲按照他们行当里不成文的规矩,用刀尖扎住那片肉,高高地举起来,向背后的袁大人和众军官展示。然后又展示给操场上的五千士兵。他的徒弟在一旁高声报数:
“第一刀!”
他感到那片肉在刀尖上颤抖不止,他听到身后的军官们发出紧张地喘息,听到离他很近的袁大人发出不自然的轻咳,不用回头他就知道众军官的脸已经改变了颜色。他还知道,他们的心、包括袁世凯袁大人的心,都跳动得很不均匀,想到此他的心中就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快感。近年来,落在了刑部刽子手里的大人们实在是太多了,他见惯了这些得势时耀武扬威的大人们在刑场上的窝囊样子,像钱雄飞这样的能把内心深处对酷刑的恐惧掩饰得基本上难以党察的好汉子,实在是百个里也难挑出一个。于是他感到,起码是在这一刻,自已是至高无上的,我不是我,我是皇上皇太后的代表,我是大清朝的法律之手!
他将手腕一抖,小刀子银光闪烁,那片扎在刀尖上的肉,便如一粒弹丸,嗖地飞起,飞到很高处,然后下落,如一粒沉重的鸟屎,啪唧一声,落在了一个黑脸士兵的头上。那士兵怪叫一声,脑袋上仿佛落上了一块砖头,身体摇晃不止。
按照行里的说法,这第一片肉是谢天。
一线鲜红的血,从钱胸脯上挖出的凹处,串珠般地跳出来。部分血珠溅落在地,部分血珠沿着刀口的边缘下流,濡红了肌肉发达的钱胸。
第二刀从左胸动手,还是那样子干净利落,还是那样子准确无误,一下子就旋掉了左边的乳粒。现在钱的胸脯上,出现了两个铜钱般大小的窟窿,流血,但很少。
原因是开刀前那猛然的一掌,把钱的心脏打得已经紧缩起来,这就让血液循环的速度大大地减缓了。这是刑部大堂狱押司多少代刽子手在漫长的执刑过程中,积累摸索出来的经验,可谓屡试不爽。
钱的脸还保持着临刑不惧的高贵姿态,但几声细微得只有赵甲才能听到的呻吟,仿佛是从他的耳朵眼里冒了出来。赵甲尽量地不去看钱的脸,他听惯了被宰割的犯人们发出的凄惨号叫,在那样的声音背景下他能够保持着高度的冷静,但遇到了钱雄飞这样能够咬紧牙关不出声的硬汉,耳边的清净,反而让他感到心神不安,仿佛会有什么突然的变故出现。他聚精会神地把这片肉扎在刀尖上,一丝不苟地举起来示众,先大人,后军官,然后是面如土色、形同木偶的士兵。他的助手在一旁高声报数:
“第二刀”
据他自己分析,刽子手向监刑官员和看刑的群众展示从犯人身上脔割下来的东西,这个规矩产生的法律和心理的基础是:一,显示法律的严酷无情和刽子手执行法律的一丝不苟。二,让观刑的群众受到心灵的震撼,从而收束恶念,不去犯罪,这是历朝历代公开执刑并鼓励人们前来观看的原因。三,满足人们的心理需要。无论多么精彩的戏,也比不上凌迟活人精彩,这也是京城大狱里的高级刽子手根本瞧不起那些在宫廷里受宠的戏子们的根本原因。
赵甲在向众人展示挑在刀尖上的第二片钱肉时想到了多年前跟随着师傅学艺时的情景。为了练出一手凌迟绝活,狱押司的刽子手与祟文门外的一家大肉铺建立了密切的联系,遇到执刑的淡季,师傅就带着他们,到肉铺里义务帮工。他们将不知多少头肥猪,片成了包子馅儿,最后都练出了秤一样淮确的手眼功夫,说割一斤,一刀下来,决不会是十五两。在余姥姥执掌狱押司刽子班帅印时,他们曾经在西四小拐棍胡同开办过一家屠宰连锁店,前店卖肉,后院屠杀,生意一度十分兴隆。但后来不知是什么人透了他们的底儿,使他们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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