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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世界-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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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捞针

那是一间不带个人色彩的客厅,可以从宽敞的窗户俯瞰高楼林立的城市。服务生低声咕哝着从霍克斯奎尔身旁走过,离开房间。正当霍克斯奎尔把骨头从嘴里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收好时,另一端的门开了,罗素·艾根布里克打着哈欠走出来,身上是一件绣着祥龙图案的黑色丝绸睡袍。他鼻子上顶着一副霍克斯奎尔从没看过的小小半框眼镜。

他原本以为房内没人,因此看见她时吓了一跳。

“是你?”他说。

霍克斯奎尔不甚优美地单膝跪下(她不记得自己曾做过这种事),深深行了个礼,说:“我是陛下您卑微的仆人。”

“起来,”艾根布里克说,“谁放你进来的?”

“一只黑猫。”霍克斯奎尔说着站了起来,“这不重要。我们时间不多了。”

“我不跟记者谈话。”

“不好意思,”霍克斯奎尔说,“那身份是假的。我不是记者。”

“我就知道!”他得意地说。他摘掉眼镜,仿佛这才突然想起自己戴着眼镜。他走向那张仿冒的路易十四书桌,准备按下对讲机。

“等等,”霍克斯奎尔说,“告诉我,睡了八百年,你想让你的努力功亏一篑吗?”

他缓缓转过来看着她。

“不要忘了,”霍克斯奎尔继续道,“你曾在某个教皇面前卑躬屈膝,被迫帮他拉马镫、跟在他的马旁边跑。”

艾根布里克的脸涨得通红,变成一种跟他的胡子不同的鲜红色。他用一双鹰眼愤愤地瞪着霍克斯奎尔。“你是谁?”他问。

“这一刻,”霍克斯奎尔说着指了指总统套房另一端,“那些等着你的人正打算让你遭受一模一样的屈辱。只是手法比较高明,你永远不会发现自己被占了便宜。我指的是吵桥棍棒与枪支俱乐部。还是说他们用了其他头衔来对你自我介绍?”

“胡说八道,”艾根布里克说,“我从没听过这什么俱乐部的。”但他眼中出现一片阴霾。也许在某个地方、某个时间点,曾有人警告过他……“还有你提到那个教皇是什么意思?那位迷人的绅士我从来没见过。”他避开她的目光,拿起那一小杯咖啡一饮而尽。

但她成功了,她看得出来。他若没按铃叫警卫来把她扔出去,他就会听她说。“他们是不是承诺让你担任高官?”她问。

“最高的地位。”沉默良久之后他终于说道,凝望着窗外。

“你也许会有兴趣知道,这些绅士多年来都雇用我为他们进行各种任务。我应该很清楚他们。是总统之位吗?”

他沉默不语。这就代表是。

“总统之位。”霍克斯奎尔说,“已经不再是职位,而是一个虚位。一个不错的虚位,但就只是虚位而已。你必须拒绝。礼貌地拒绝。任何阿谀利诱也都要拒绝。我稍后再解释你的下一步……”

他转过来瞪着她。“你怎么知道这些事?”他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霍克斯奎尔毫不退缩地瞪回去,用她最得意的巫师风范说:“我知道的事可多了。”

对讲机响起。艾根布里克走了过去,一根手指轻压嘴唇,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一大堆按钮,接着按下其中一个。没反应。他又按了另一个,于是一个略带嘈杂的声音说道:“一切就绪,先生。”

“好,”艾根布里克说,“马上来。”他放开按钮,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没传出去,于是又按了另一个键,再重复说一次。他转向霍克斯奎尔。“不管这些事情你是怎么发现的,”他说,“你显然不是全盘皆知。是这样的,”他继续说道,脸上是个大大的微笑,眼睛看着上方,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我出现在纸牌里。我不管遭遇什么事,都不可能改变老早以前就已经写好的命运。我受到了庇佑。这一切都是命定的。”

“陛下,”霍克斯奎尔说,“我可能没说清楚……”

“别再叫我陛下!”他暴怒地说。

“抱歉。我可能没说清楚。我知道纸牌中有你,是一副很漂亮的纸牌,大牌的设计宗旨是要预告并鼓励你的旧帝国再起,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我猜它们是鲁道夫二世在位时设计绘制而成的,在布拉格印制。从那时起,它们就被拿去作为其他用途。但你在里面的地位并没有因此降低。”

“牌在哪里?”他突然朝她走来,双手像爪子般贪婪地伸了出来,“交出来,我得拿到手。”

“请容我继续说。”霍克斯奎尔说。

“那副牌是我的财产。”艾根布里克说。

“是你帝国的财产,”她说,“ 曾经是。”她瞪得他不得不闭嘴,然后说:“请容我继续说:我知道你出现在纸牌里。我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你出现在那里,至于目的是什么,我也略知一二。我知道你的天命。但你若想达成,就必须相信当中也有我的戏份。”

“你。”

“我是来警告你、帮助你的。我有特殊力量。强大到足以发现这一切、发现你,把你从时间的汪洋里找出来。你需要我。现在需要,将来也会需要。”

他审视着她。她看见怀疑、希望、轻松、害怕与决心在他大大的脸上来来去去。“为什么,”他说,“从来没人跟我提过你这号人物?”

“也许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的存在。”她说。

“他们无所不知。”

“他们不知道的可多了。记住这点对你绝对有好处。”

他思考了一会儿,但交战已经结束了。“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他说。对讲机再次响起。

“我们稍后再谈我的报酬,”她说,“现在呢,在你回复之前,你最好先想好要怎么跟你的访客说。”

“你会跟我在一起吗?”他说,突然需要起她来。

“不能让他们看见我。”霍克斯奎尔说,“但我会跟你在一起。”那是廉价的把戏,只是一块猫骨头,但当艾根布里克按下对讲机的按钮时,她还是禁不住想:要说服红胡子腓特烈皇帝她确实拥有她所声称的那些能力(倘若他还记得自己的青春岁月),就只能靠这东西了。她趁他背过头去时隐了形,而他转身面对她,或者是说面对她刚才站立的地方时,她说道:“我们这就去跟俱乐部的人见面吧?”

十字路口

奥伯龙在十字路口下车的那天是个灰蒙蒙的日子,一种苍白潮湿的灰色。他要求巴士司机在那儿让他下车,但他先是很难描述那个地方,接着又很难说服司机车子确实经过那样一个地点。奥伯龙描述时,司机就一直缓缓摇头否认,他避开奥伯龙的目光,只是轻轻说着:“不,不。”仿佛心不在焉。奥伯龙知道他摆明是在撒谎,这家伙就只是丝毫不愿意打破他的例行公事而已。奥伯龙冷静有礼地又描述了一次,然后在司机后面第一个位子坐下,擦亮眼睛等待。抵达该地点时,他敲了敲司机的肩膀。他得意地下了车,打算开口批评这年头的公共运输驾驶员观察力有多低落等等的,但车门立即嘶的一声关上,长长的灰色巴士发出一阵嘎吱声响,摇摇晃晃地离去。

他身旁的路标一如往昔地指向通往艾基伍德的路,但看起来更加枯槁、更加老态龙钟地斜向一边。上面的字样磨损得比他记忆中还严重,再不然就是比他最后一次看到时还严重,但还是同一块路牌。他沿着弯曲的道路走下去,雨后的路面呈现一种牛奶巧克力般的棕色。他小心翼翼地前进,很惊奇自己的脚步声竟然这么大。他并未领悟到自己在大城的那几个月里失去了多少东西。记忆之术可以将他的过去描绘成一份地图,当中也许涵盖了这一切,但却不可能为他找回这份饱满:空气仿佛是种透明的液体,散发着甜美、潮湿、令人振奋的气味;周遭一直有种无名的低沉声响,夹杂着鸟鸣对着他麻木的耳朵大声低语;还有空间感本身,各种线条、一簇簇吐着嫩芽的树木及缓缓起伏的土地构成了远景与中景。他可以脱离这一切存活(毕竟空气就是空气,不管在这里还是在大城);但一回到此地,他就觉得如鱼得水,似乎可以舒展筋骨,灵魂仿佛褪去蛹壳的蝴蝶般张开翅膀。事实上他真的张开了双臂、深深吸了口气,念了几句诗。但他的灵魂已经如同槁木死灰。

前进时,他觉得自己仿佛有了同伴,一个年轻人,身上穿的不是垮垮的褐色外套,也没有宿醉。这人不时拉扯他的袖子,指出他以前常把脚踏车从这道围墙上拉过去,偷偷返回夏屋找红胡子腓特烈皇帝;指出他曾从那里的一棵树上摔下来,曾跟外公一起在那个地方弯腰倾听地洞里的土拨鼠喃喃低语。这一切全都发生过,发生在某个人身上,发生在那个坚持不懈的人身上。不是发生在他身上……那对顶着灰色圆球的灰色石柱一如往昔地出现在原来的地方。他伸手摸了摸那粗糙的表面,在春天里有种湿黏的感觉。车道末端,姊姊在门廊上等他。

老天爷。他回家竟然跟他离家的时候一样毫无神秘感。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本是计划要秘密归来的,以为自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屋里,不让任何人发现他离开了约十八个月。真蠢!但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大家绕着他大惊小怪地盘问一番。但已经太迟了,因为当他不甚笃定地杵在大门边时,露西已经看到了他,跳起来猛挥着手。她拖着莉莉跑过来迎接他,泰西则较为威严地留在她的孔雀椅上,身上穿着一件长裙和一件奥伯龙的花呢旧夹克。

“嗨,嗨。”他轻松地说,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模样:满脸胡子、眼中布满血丝,拎着一只购物袋,指甲缝和头发里都是大城的尘土。露西和莉莉看起来是如此洁净青春、如此高兴,因此他挣扎于究竟是要逃开,还是要跪在她们面前乞求原谅。虽然她们拥抱了他、接过他手中的袋子、七嘴八舌地同时说话,他却知道她们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你一定猜不到谁来过。”露西说。

“一个老太太。”奥伯龙说,很高兴这辈子总算有这么一次可以确定自己猜得没错,“梳着一个灰色的发髻。妈妈好吗?爸爸好吗?”

“但你一定猜不到她是谁。”莉莉说。

“她告诉过你们我会回来吗?我没跟她说过。”

“没有。但我们就是知道。你快猜。”

“她是……”露西说,“一个表亲。算是吧。是索菲发现的。好多年了……”

“在英国,”莉莉说,“你知道老奥伯龙吧?好吧,他是瓦奥莱特·布兰波·德林克沃特的儿子……”

“但不是约翰·德林克沃特的儿子!是个私生子……”

“你们怎么都清楚谁是谁?”奥伯龙问。

“总之呢,瓦奥莱特·布兰波在英国有过一段情,在她嫁给约翰之前。那人叫奥利佛·霍克斯奎尔。”

“一个乡下小子。”莉莉说。

“结果怀了孕,小孩就是老奥伯龙。而这位女士呢……”

“你好,奥伯龙,”泰西说,“大城如何呀?”

“唔,棒透了。”奥伯龙说,突然一阵哽咽,差点就要流出眼泪,“棒透了。”

“你走路回来的吗?”泰西问。

“不,我搭巴士。”大家听了都沉默半晌。奥伯龙没办法了,只好说:“好啦!听着。妈妈好吗?爸爸好吗?”

“很好。她收到了你的卡片。”

他惊恐地想起他从大城寄过来的那寥寥几张卡片和信件:总是避重就轻、大吹大擂,再不然就是言不及义或乱开玩笑。最后那一张是妈妈的生日卡,老天爷,那是他在垃圾桶里翻到的,卡片上无人签名,满满写着阿谀奉承的话,但由于他实在太久没音讯且当时喝醉了,所以他寄出了那张卡片。现在他知道她收到那张卡片一定就像被人残忍地用黄油刀捅了一下。他在前廊阶上坐下,突然没办法再前进。

乱七八糟

“好吧,你怎么想,妈?”黛莉·艾丽斯站在那儿看着潮湿幽暗的旧冰库内部问道。

妈迪正在检查橱柜内的存货。“奶油沙司青豆烧鲔鱼?”她不甚笃定地说。

“噢,糟糕,”艾丽斯说,“史墨基一定会瞪我一眼。你知道那种瞪法吧?”

“噢,我知道。”

“好吧。”金属架上那少数几样潮湿的对象似乎在她的凝视下缩水消失。一直传来滴水的声音,像在一座洞穴里。黛莉·艾丽斯想起旧日时光,想起那个塞满了新鲜蔬菜和彩色保鲜盒的白色大冰箱,也许还有一只烤得油亮的火鸡或一块划有菱形花纹的火腿,吐着冷气的冷冻室内躺着包装整齐的肉类和餐点。此外还有一盏令人愉快的小灯,打开冰箱就会亮起来,像在舞台上。真怀念。她把手按在一个不大冷的牛奶瓶上,说:“鲁迪今天来过吗?”

“没有。”

“他这把年纪要搬那些大冰块真的太老了,”艾丽斯说,“而且他总是忘记。”她叹了口气,继续盯着冰库内部。鲁迪的衰老、逐渐丧失的生活享受、待会儿那顿半冷不热的晚餐,似乎全都装在这个衬着锌板的冰库里了。

“好吧,别把门开着,亲爱的。”妈迪轻声说。艾丽斯才刚关上冰柜的门,储藏室的门就被甩开了。

“噢,我的天,”艾丽斯说,“噢,奥伯龙。”

她火速跑上前拥抱他,仿佛他遭遇了什么大麻烦,她得立刻冲过来拯救他似的。但他满面愁容却不是因为之前经历了那些磨难,而是因为他刚刚从屋里走过:一路上都是排山倒海的回忆和那些他已经遗忘的气味,伤痕累累的家具、破旧的地毯和看得到花园的窗户尽饱他的眼帘,仿佛他不是离开了一年半,而是离开了半辈子。

“嗨。”他说。

她放开他。“瞧瞧你,”她说,“怎么啦?”

“什么怎么了?”他试着挤出一丝微笑,想知道她在他脸上看到了什么样的堕落。黛莉·艾丽斯惊奇地举起一根手指,摸了摸他那连成一线的眉毛。“你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嗄?”

黛莉·艾丽斯指了指自己的鼻梁上方,她也拥有这种身为瓦奥莱特后裔的标记(但她自己的倒是不明显,因为她的毛色较浅)。

“哦。”他耸耸肩。他其实没注意到,因为他最近没怎么在仔细照镜子。“我不知道。”他笑了,“你喜欢吗?”他自己也摸了摸那道眉毛。像婴儿的毛发般细软,夹杂着一两根较粗的毛。“我一定是老了。”他说。

她发现事实确是如此。离家的这段时间,他已经跨越了某个里程碑,从此他生命消耗的速度将大过增长的速度。她可以在他的脸上和手背上看出这些痕迹。她一阵哽咽,因此她又抱了抱他,因为这样她就不必说话。奥伯龙越过母亲的肩膀对外婆说:“嗨,妈迪。听着,听着,别起来,别起来。”

“噢,你真是个坏小孩,都没给你妈写信,”妈迪说,“都没说你要回来。现在晚餐什么也没有。”

“噢,没关系,没关系,”他离开母亲的怀抱,过来亲吻妈迪柔软而满是皱纹的脸颊,“你还好吗?”

“老样子,老样子。”她坐在那儿精明地审视他。他向来觉得外婆知道他某个可耻的秘密,而她只要在日常对话中随口提起,它就会泄露。“我只是继续活着,”她说,“你倒是长大了。”

“老天,我可不这么认为。”

“若不是那样,就是我忘了你已经长得多大。”

“是啊,是这样……好吧。”两个女人分别从两个世代的角度上下打量他,得到了不同的看法。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检视。他知道自己应该脱掉外套,但他已经忘记自己外套底下穿的究竟是什么了,因此他只是坐在桌子尾端,再说了一次:“好吧。”

“茶,”黛莉·艾丽斯说,“来点茶如何?你可以跟我们说说你的冒险故事。”

“喝茶好。”他说。

“乔治好吗?”妈迪问道,“还有他那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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