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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世界-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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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下,猜不透她这份轻蔑是否只是为了掩盖自己无法完成调查的事实。“当他说话时,”她的语气和蔼了些,“他们都会倾听。至于他说些什么你们都知道。那种为了触动每个人的心而设计的古老方程式。希望,一份无穷的希望。常识,或者堪称常识的东西。可以让人放松的风趣机智。他能催泪,但很多人都能。我认为……”这是她所能想到最接近的定义,但其实还差很远:“我认为他要不就是比不上人类,要不就是超越人类。我认为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地形。”

“我懂。”一个会员说道,拂了拂泛着珍珠光泽的灰胡子,它跟他的领带颜色一样。

“你不懂,”霍克斯奎尔说,“因为连我都不懂。”

“把他解决掉吧。”另一人说。

“但他散播的讯息,”另一个会员从他饱满的公文包里抽出一叠纸,“我们并不反对。稳定。警觉。接受。爱。”

“爱是吧。”另一人说,“任何东西都会堕落。已经没什么可行的了,什么东西都会擦枪走火。”他声音因绝望而颤抖。“世上没有比爱更强烈的力量了。”他爆出古怪的啜泣。

“霍克斯奎尔,”有人平静地说,“边桌上是不是有醒酒瓶呢?”

“其中一个是玻璃的,装有白兰地。”霍克斯奎尔说,“另一个不是玻璃,里面装黑麦酒。”

他们用一杯白兰地安抚这位会员,然后宣布会议结束,无限期延期。霍克斯奎尔将继续执行任务,而新业务也还没解决。他们离开了她家。自从他们暗中支撑的这个社会开始病态地枯萎崩解以来,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困惑过。

想象的天空

送走客人后,霍克斯奎尔的仆人站在大厅里,忧郁地望着从门上那块玻璃透进来的微光,苍白的黎明似乎已经到来。她暗暗抱怨自己的处境、自己的屈从,这种夜半的短暂意识几乎比完全没有意识还糟。那灰色的曙光持续增强,似乎让那一动不动的仆人变了色,灵活的眼神也因此消失。她举起一只手,是埃及人那种祝福或告别的手势;双唇紧紧闭上。当霍克斯奎尔在上楼途中从她身边走过时,天已经亮了,而这位石女(霍克斯奎尔都这么称呼这尊古老的雕像)已再次变回了大理石。

在狭长高耸的屋子里,霍克斯奎尔爬上了四段楼梯(这样的每日运动能让她强健的心脏持续跳动到很老很老),来到顶楼的一扇小门前。楼梯在这儿突然变窄然后停止。她可以听见门后庞大机械稳稳运转的声音,沉重的砝码一英寸一英寸往下落、擒纵装置发出空洞的咔嚓声。她的心灵已经受到安抚。她打开门。彩色的微弱日光从里头倾泻而出,各个球体所发出来的声响也变得清楚,像轻风吹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所发出的咔啦声。她瞄了瞄自己正方形的旧腕表,弯身进入房间。

买下这栋都市宅邸前,霍克斯奎尔就已经知道它配有一座“宇宙光学仪”或“世界剧场”,像这样完整且多少还能运转的正品,全世界只有三台。想到她的房子顶上有这样一座铁打的巨大法宝可以呈现出她心灵的星空,她就觉得十分有趣。但她却没想到它竟是如此美丽又实用;启动之后,她就以思考已久的方法对它做了一些调整。她对宇宙光学仪的设计者所知不多,因此不知道他设计这东西是为了何种用途(八成只是为了娱乐)。但她补足了他不知道的东西,因此现在她弯身穿过那扇小小的门时,不只是进入一个细密复杂、运转精准、由彩色玻璃和锻铁打造的宇宙。事实上,当她踏入时,还能呈现出世界年代表上的实时时刻。

老实说,尽管霍克斯奎尔已针对这个宇宙光学仪进行了修正,让它能准确呈现出外面真实天空的状态,但它还是不够精准。打造者就算知道,也不可能让这么大一台靠嵌齿和齿轮运转的机器,呈现出宇宙在黄道带上缓慢的后退,也就是所谓的“分点岁差”——这场浩大旅程,难以想象地漫长,必须再过两万年,春分点才会再次对上白羊座的第一度:为了方便,传统占星学都把这个点视为固定的,因此刚买下她这宇宙光学仪时,霍克斯奎尔发现它也是固定的。不,时光的真实写照就是变动不已的星空本身,其完美的影像都存在爱丽尔·霍克斯奎尔强大的意识中。她很清楚时间:她周围这具机器终究只是个粗糙的仿制品,虽然是够漂亮的了。确实非常漂亮,她心想,在中央的绿色豪华座椅上坐下。

她在温暖的冬阳下放松自己,凝望着上空(到了中午,这颗玻璃蛋内部就会变得酷热难耐,设计者当初似乎也没考虑到这点)。蓝色的金星和橘色的木星呈三分位相,每只彩绘玻璃球都依循自己的轨道运行于南北回归线之间。镜面的月亮刚刚没入地平线,带有细细圆环的乳灰色土星正要升起。土星在上升宫,很适合她现在必须进行的冥想。咔嚓:黄道带转了一度,天秤座女士从南方海面上升起(穿着那套用漂亮铅玻璃镶成的新艺术风格衣袍,她看起来有点像伯恩哈特'1',天秤上装着一把东西,霍克斯奎尔总觉得很像是一串肥美的马拉加葡萄)。真正的太阳正透过她灼灼发光,因此看不清她的五官。外头无云的蓝天里当然也一样,完全被太阳遮蔽、不复可见,但当然还是在那里,就在太阳的强光后面,当然,当然……她的思绪已经开始有条理,就像均匀的天光在宇宙光学仪的色彩和度数记号下呈现出井然秩序。她感觉自己内心的世界剧场开启了大门,舞台总监用拐杖在台上敲了三响,示意拉开帘幕。她以星象为基础的人工记忆再次开始运转,将罗素·艾根布里克这个问题的各个组件摊在她眼前。她蓄势待发,觉得自己靠特殊能力处理的任务中从来没有一个这么怪异。或者说从来没有一项任务对她而言这么重要,需要她走这么远、探这么深、看这么广、想这么多。

在纸牌里。好吧。她就来瞧瞧。



……在成为人类的过程里,

她变成了某种野性生物,聒聒噪噪、难以捉摸,

让现代那喀索斯抛开了泉水、追求厄科……

——德·贡戈拉,《孤独》

奥伯龙先是被猫的哀嚎吵醒的。

“遭弃的小猫。”他心想,再次坠入梦乡。接着是山羊的叫声,然后是嘈杂的鸡啼。“该死的动物。”他大声说,正要继续睡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他听到的真的是山羊和鸡的叫声吗?不。八成是做梦,再不然就是大城的声音在睡梦中被扭曲了。但鸡叫声再次传来。他披上毛毯(由于火已经熄灭很久,书房里冷得见鬼),来到窗边往院子里张望。乔治·毛斯正挤完牛奶回来,穿着黑色橡胶靴,拎着一只冒着蒸汽的牛奶桶。一只瘦巴巴的罗德岛红鸡站在棚屋的屋顶上,扬起翅膀又叫了一次。奥伯龙正俯瞰着老秩序农场。

老秩序农场

乔治·毛斯所有光怪陆离的计划里,老秩序农场至少还具备了实用这项优点。在这黑暗的年头,你若不想倾家荡产去取得新鲜的鸡蛋、牛奶和黄油,唯一的方法就是自给自足。况且那些荒废已久的建筑都已经不能住人,因此外侧的窗子都被铁皮或发黑的胶合板封住、门用煤渣砖堵起来,房屋就这样成了农场周围的空心城墙。如今鸡都在颓圮的屋内休息,山羊在靠近花园的房间里咩咩叫,吃着装在四爪浴缸里的食物碎屑。奥伯龙从书房窗户俯瞰一片裸露的棕色菜园,是把街区内的大部分后院打通形成的。这天早上,菜园结了霜,包心菜和玉米的残梗底下隐约露出南瓜。有个娇小黝黑的人影在锻铁逃生梯上爬上爬下、在没有窗框的窗口进进出出。母鸡咯咯叫。她穿着一件镶有亮片的晚礼服,一边发抖、一边把鸡蛋放进一只金色晚宴包里。她面露恶心的神色,接着她对乔治·毛斯高喊了些什么,但他只是把他的宽边帽拉下来遮住脸,穿着橡胶靴走开。她进入院子,细致的高跟鞋踩在泥巴和菜园的碎石堆里。她对乔治大叫一声,愤怒地举起手,把流苏披肩挂回肩膀上。这时她手上的晚宴包因鸡蛋的重量一斜,鸡蛋开始一颗一颗掉出来,就像下蛋一样。她一开始还没发现,接着才大嚷:“啊!啊!哎呀!”然后转过去阻止它们继续掉,却因为一只鞋跟陷进泥巴,扭到了脚踝,她哈哈大笑起来。鸡蛋一边掉,她就一边笑,笑弯了腰、在湿黏的蛋液上滑了一跤,险些摔倒,然后笑得更厉害。她矜持地以手掩嘴,但他还是能听见那笑声(低沉而嘈杂)。他也笑了。

看见这些鸡蛋摔破在地,他决定去找吃早餐的地方。他把皱巴巴的西装勉强整理出一个样子、用指关节揉揉眼睛,然后拨了拨他引以为傲的头发(鲁迪·弗勒德总说这是爱尔兰发型)。但他得想起自己是从哪扇门或哪扇窗户进来的。他记得自己前往书房的途中曾经过正在煮东西的地点,因此他拿起背包(不希望它遭人乱翻或失窃)爬上那座摇摇晃晃的桥。荒谬的是他还得弯着身子前进,因此他频频摇头。脚下的木板嘎吱作响,灰白的光线从缝隙间渗入。就像梦境里一个不可思议的通道。万一它在他脚下崩塌、让他从天井掉下去呢?而且另一端那扇窗户有可能是锁上的。老天,这真愚蠢。用这种方法往来两地之间真是蠢毙了。他的外套被一根钉子钩破,接着他又气冲冲地沿着来时路爬回去。

他自尊心受创、双手脏兮兮地推开书房古老厚实的门,走下螺旋梯。其中一个楼梯转角处有座壁龛,里面站着一个皱着脸孔、戴着筒状帽的哑仆,手里拿着一个锈蚀的烟灰缸。楼梯底端的墙壁上被打了个洞,露出锯齿状的砖块,洞通往隔壁的建筑,也许就是乔治一开始让他进入的那栋。还是说他方位错乱了?他穿过那个洞,进入一栋截然不同的建筑,里头没有逝去的风华,而是累积多年的贫穷。锡板天花板上漆了一层又一层的油漆、地板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亚麻油毡:真是了不起,几乎快有考古价值了。大厅里亮着一颗黯淡的灯泡。有一扇门,门上好几个锁全部都是开的,里面传出音乐、笑声和食物的味道。奥伯龙朝它走去,却突然一阵害羞。该如何跟住在这种地方的人打招呼呢?他得好好学学,因为他身边极少出现不是从小就熟识的人,但现在他却被陌生人包围,好几百万个陌生人。

但他此刻就是不想走进那扇门。

他对自己感到恼怒,但无法改变心意,于是沿着大厅走下去。长廊底端有一扇门,门上装着一片镶有铁丝网的毛玻璃,日光从这儿透进来。他拉下门闩、打开门,发现眼前是街区正中央那片农家庭院。周围的建筑物上有数十扇门,每扇都不一样,各有不同的屏障:生锈的大门、链条、铁丝栅栏、门闩、锁,或者全部都有,但看起来却很脆弱,一副挡不住人的样子。这些门后面是什么?有些敞开着,他瞥见其中一扇门里有山羊。这时候,有个非常矮小的男子从里面走出来,是个罗圈腿、手臂强壮无比的黑人,背上扛着一只巨大的粗麻布袋。尽管腿很短,他却用很快的速度穿过庭院(他没比小孩高到哪里去),因此奥伯龙对他高呼:“不好意思!”

他没停下脚步。是聋子吗?奥伯龙追过去。他没穿衣服吗?还是他穿着一件跟自己的肤色一样的吊带裤?“嘿。”奥伯龙大喊,男子因而停下。他又大又扁的黝黑头颅转过来,对奥伯龙咧嘴一笑,宽阔鼻子上方的眼睛像两条细缝。老天,这里的人长得还真有中世纪味道,奥伯龙心想,难道是因为贫穷吗?他思考该如何发问,因为他现在已经很肯定这家伙是智障,一定不会懂的。但那男子随即举起一根留着尖指甲的修长黑色手指,指向了奥伯龙背后。

他转过头去看。乔治·毛斯打开了一扇门,把三只猫放出来,但奥伯龙还来不及叫他,他就已经把门关上。他朝那扇门走去,在凹凸不平的菜园里踉跄前进,正要回头对那个矮小的黑人挥手道谢,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门内是一条走廊,他在走廊末端停下,嗅着食物的味道、侧耳倾听。里面似乎有人在吵架,有锅碗瓢盆当当的声音,还有婴儿的哭声。他推了推门,门就这样开了。

蜜蜂或海洋

他稍早看见的那个弄掉鸡蛋的女孩站在火炉前,身上还穿着那件金色礼服。有一个漂亮得几乎难以置信的小孩坐在她身旁的地板上,脸上爬满了脏污的泪水。乔治·毛斯坐在一张巨大的圆形餐桌前,沾满泥巴的靴子占去了桌下的大部分空间。“嘿。”他说,“来点吃的吧,伙计。睡得可好?”他用指关节敲了敲身旁的位子。那个宝宝对奥伯龙的兴趣只维持了片刻,随即准备好再哭一场,他天使般的嘴唇边吐出细小的泡沫。他扯了扯女孩的裙角。

“好啦,天杀的,伙计,”她温和地说,“别紧张。”口气就像在跟成年人说话。孩子仰望她,她则俯视他,两人似乎达成共识。他没有哭泣。她用一把长长的木汤匙迅速搅拌一只锅子,动用了全身的肌肉,金色礼服下的臀部姿势漂亮地前后晃动。奥伯龙看得目不转睛之时,乔治开口了。

“这是西尔维,伙计。西尔维,跟奥伯龙·巴纳柏打声招呼吧,他刚到大城闯荡。”

她立刻露出笑容,毫不虚假,仿佛冲破云层的阳光。奥伯龙僵硬地欠身,知道自己双眼蒙眬、脸颊凹陷。“要吃点早餐吗?”她问。

“他当然要。坐下来呀,表侄。”

她转回炉子前。旁边有一辆小小的陶瓷汽车,上面坐着两个头戴礼帽的小人物,分别写着“盐巴先生”和“胡椒先生”。她抓起其中一个,朝锅里一阵狂洒。奥伯龙坐下来,双手在身前交握。这厨房有菱格纹的窗户,外面就是那座农家庭院,有个人(不是奥伯龙看见的那个古怪男子)正把羊群赶到逐渐腐坏的植物之间。奥伯龙注意到他用的还是一根码尺。“你这儿房客很多吗?”他问乔治。

“噢,他们不大称得上是房客。”乔治说。

“他收留他们,”西尔维说,温情地看着乔治,“他们无家可归,都是些像我这样的人。因为他心肠很好。”她笑着搅拌锅中物。“迷失的小松鼠之类的。”

“我刚才遇到了一个人,”奥伯龙说,“有点像是黑人,在院子里……”他发现西尔维已经停止搅拌,转了过来。“很矮。”奥伯龙说,很惊讶他们变得这么安静。

“布朗尼,”西尔维说,“ 那是布朗尼。你看见了布朗尼?”

“应该吧,”奥伯龙说,“他是谁……”

“是啊,老布朗尼,”乔治说,“他有点孤僻,像个隐士。在这里工作很勤奋。”他好奇地看着奥伯龙。“希望你没有……”

“我不觉得他懂我在说什么。他就这样走了。”

“哦,”西尔维轻声说道,“布朗尼。”

“你也……呃,收留了他吗?”奥伯龙问乔治。

“嗯哼?谁?布朗尼吗?”乔治恍了神。“不是,老布朗尼一直都在这里,我猜啦,谁知道呢。现在听我说,”他断然改变话题,“ 你今天打算做什么?去交涉吗?”

奥伯龙从内袋里取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佩蒂、史密洛东和鲁思律师事务所”,然后是地址和电话。“ 这是我外公的律师,我得去问问遗产继承的事。你能告诉我怎么去吗?”

乔治苦思了很久,把地址慢慢念出来,仿佛那是什么神秘语言。西尔维把披肩用力拉回肩上,端着一只热腾腾的破烂锅子来到餐桌前。“选蜜蜂或海洋吧,”她说,“你们的鬼东西来了。”她用力放下锅子。乔治感激地吸着蒸汽。“她不吃燕麦。”他对奥伯龙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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