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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在梁庄-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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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党委书记侃侃而谈,俨然是一位实干家。他带我们去一家毛衣加工厂参观,这是香港的一家公司,老板的祖籍在本镇,回家探亲的时候政府鼓励他回来开厂。工厂简陋,一个巨大的开放式的厂房,有电扇吹着。机器在轰鸣,女工们在忙碌,一派繁荣的景象。
我却对车间里的孩子发生了兴趣。在一位妇女的脚下,躺着一个孩子,正在轰鸣声中睡觉,他的脸上落着白色的毛线碎屑,看起来很滑稽;一个孩子还吊在妈妈怀里吃奶,母亲用布兜拴着他,两只手仍然在忙碌;还有几个孩子围着机器,在捉迷藏,做游戏。我想,无论是工厂主,还是书记,都是不会在意这一场景的,因为在乡镇,这样的场景非常普遍。更何况,母亲能够不背井离乡,能够带着孩子,在村镇附近找来活做,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比起在城市里打工而不得不把孩子留在老家,或把孩子拴在出租屋里的那些母亲,她们甚至是幸运的。
我忍不住问起厂长,这样是否有危险?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决?厂长认为危险不大,但他承认这样不合规矩。但是,如果不让她们带孩子进来,她们很可能无法工作。党委书记敏捷地接过话题,现在这样的儿童很多,他准备在厂里办公立幼儿园,妈妈可以把孩子放在这里,以厂为家。这样,既可以让妈妈放心工作,又解决了孩子的教育问题。书记的思路让我为之一振,但是这也只是一种设想,谁来出这样的一笔经费,这也是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但是,镇党委书记仍然改变了我对基层官员的认识,在乡村,也有这样锐意进取、希望做一番事业的官员,不管他是为了个人升迁、名利,还是其他的什么,在客观上,他在为公众考虑,在做一些实际的事情。无论如何,对于中国的乡村来说,有这样的官员总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我们又去了村庄整治的几个典型乡镇。这是穰县南面的几个乡,从县城出发,一直是平坦的柏油路,道路两旁是清新秀丽的白杨树,它们只有碗口粗,这是县委书记来之后为发展杨树经济栽种的。再往远处,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玉米、红薯、高粱,青葱翠绿,我恍然好像到了南方。到了模范村才发现,新的乡村规划已经完成。一排排房子,虽然仍是北方普通的屋架房,但是却高低整齐,规格基本一致,房前屋后不再是黄泥土,而是水泥地,有统一的下水道、垃圾池,还有沼气池。沼气池是近几年县里推出的一个节能项目,凡是建造沼气的人家都有一部分政府补贴。
我们进到其中一户人家里。只有老两口在家,儿子长期在外打工,他们在家里养些家畜,为了产生沼气,又专门养了两头猪。我们参观了他们的猪圈、沼气池,里面发出的巨大气味熏得人难以呼吸。问起使用的情况,老两口认为这的确是节省了煤气、煤球钱,但是,夏天气味太大。
我们还去了另外一个乡的一个别墅村,那些别墅就盖在公路边。蓝天白云下,红砖白墙、圆顶拱门的别墅很漂亮。中西结合的统一样式,卧室、客厅、厨房、洗澡间,功能齐全,也考虑到了农民的实际情况,譬如房顶是平的,农民习惯在房顶晒粮食;院子里也有车库,放拖拉机和农用车。别墅村是乡里统一规划,以社区的方式进行建设的,有各种配套的设施,卫生室、宣传栏、健身器材等等都有。最明显的是道路的变化,原来村庄的道路一下雨就变得泥泞难走,有些地方陡窄难行,拖拉机都过不去。现在道路宽敞平整,一切都是现代化,农民真正过上了没有泥泞的生活。
几个村民在路边打牌,在闲谈中我得知,从整体上,农民很高兴建别墅这件事,统一规划,干净整洁,离自己的土地、原来的村子不远,又在公路旁边,可能会有商机,谁不愿意?但是,并不是家家都有盖房的钱,也不是家家都愿意从村庄里挪出来。其中一个老伯面色凝重,默默地坐着,也不说话,我问他家里的情况才了解到,他儿子、儿媳都在外打工,好的时候,一年能攒个一万多块钱,不好的时候连工作都找不到,还得倒贴钱。为盖这房子,家里仅有的几万块钱积蓄已经花光,还借了将近两万块。他很惆怅,不知道怎么办。还有一些村民在村庄里刚盖了房子,政府怎么动员他们也不愿意搬,结果造成了新村庄和旧村庄同时并存的局面,反而多占了耕地。
和几个乡党委书记交流下来,我发现,中央对乡村有全方位的资助政策和管理政策,水利有农田灌溉,具体到各项都有专项资金;环境方面有水污染的治理,生态测量,这几年环保局的工作力度也越来越大,也正因为此,湍水上游的造纸厂和穰县的大型造纸厂、化肥厂才最终真正关闭。
国家对乡村的发展越来越重视,一直在努力寻找一条适合乡村的道路。但是,非常奇怪的是,农民却始终处于一种被动消极的状态,并没有真正的参政意识。政府—村干部—农民三者之间始终是三张皮,没有形成有机的统一体。当代的农村政策不停地改变,身在其中的农民不知道哪一种东西还真正属于自己,包括土地。因为没有拥有过权利,农民也不认为那些都是自己应该关心的事情,国家给一点,当然好,不给也是自然。
古老村庄正在消逝,而新的村庄将以什么样的方式,以什么样的心态、面貌达到健康的新生呢?这是一个大课题。
寂寞的文化茶馆和戏台子
为了提高村庄的文化素质,穰县推广了一项名为“文化茶馆”的文化工程。这使我非常感兴趣,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正是对“村庄如何新生”问题的一个解决方案。
文化茶馆由县乡提倡,个人承包,以自己的房屋或大队部的房屋为基点(不另盖新房),承包者自己置办桌椅茶炉,县文化馆拨出专款购买书架、书籍,中央推广的“远程教育”的接线口等一些公共资源也都放在茶馆里。“远程教育”的电视也由政府购买,内容很多,有各种戏曲,港台、国内电视连续剧,其中,最重要的是各种科教知识光盘。这样,农民既可以在茶馆里聊天、喝茶,同时,也可以看书、看电视、学习科普知识。
我们到其中一个文化茶馆去参观。仲夏的午后漫长炎热。进入村庄,远远看去,有几个孩子在“坑塘”里洗澡,脱得光溜溜的,一会儿扎个猛子进去,一会儿又打水仗,很是热闹。走近去才发现,所谓坑塘只是一个用水泥修筑起来的死水潭。有几个台阶,看起来很整齐,水面却污黑油亮,上面泛着一些脏东西,有妇女在边上洗衣服、洗那种装化肥的塑料袋。仔细观察水源,水是从上面一个水井引进来的。估计是为了迎合上级的“坑塘改造”工程(这也是一项村庄建造工程)。要想保持干净,必须换水,但很显然,自建成之后这里的水就没有换过。
文化茶馆就在坑塘旁边,紧挨着还有一个很高很宽阔的台子,这是新搭建的戏台子。我们进到茶馆里面,有几个人坐在那里看电视,应该是港台武打连续剧,打打杀杀的声音十分响亮。靠后墙的地方摆着两个书架,有两个孩子在看书,还有一个中年农民也在看书,他非常专心,皮肤黝黑,表情拘谨。另一边还有几个人在打牌。
茶馆的主人看起来快七十岁的样子,走路颤巍巍的,背已经驼了。一问起来,他竟然才五十六岁。泡了一碗茶,我们坐下来闲聊。主人现在带着两个孙子过日子,儿子在另外一个乡的变电站工作,儿媳妇在外地打工。两个孩子留在他这儿,一个七岁,一个三岁。儿子、儿媳已经半年没回来了。本来说是暑假让大孩子去他爸爸那里,但是,却因为儿子工作太忙,还要上夜班,又不去了。茶馆的收入是卖茶和打牌的抽钱。客人一碗茶一块钱,再续水不要钱。打牌一桌一下午十块,喝茶不要钱,一天下来有七八桌人,就会有盈余。
在茶馆待了两个半小时,那位看书的中年农民几乎一动不动,一直在专心看书。到了约四点半钟的样子,他起来了,把书放回到书架上,到外面推着自行车走了,自行车后面的篓里放着锄头和镰刀。我到他放书的书架上翻了翻,都是《射雕英雄传》。两个十几岁的孩子看会儿书,又看会儿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的是港台连续剧。那一桌打牌的人一直在打。中间有人来来去去,但多是在打牌那儿站一会儿,去看书的人并不多。实际上,就读书而言,除了学生应试所必须学的课本外,整个民间阅读基本处于一种极度萎缩的状态,更不用说其阅读的质量问题。我曾经统计过,吴镇一共有四家私营书社,其中一家以出租影像碟片为主的书社生意最好,大部分都是香港片,有极少数的传统戏曲和电影,其他三家生意都处于关闭的边缘。其中有一家叫“希望书社”,我非常喜欢这个名字。店里的武侠小说占满了三面墙,大红大绿,装帧粗糙,是典型的盗版书;一面墙摆的是儿童读物和学习用品;在角落处有一个小书柜,放着几层当代小说、外国文学、励志类和官场黑幕之类的书,没有唐诗宋词或其他古典类的书籍。店主说来租书的大部分是镇上初中和高中的学生,有少部分镇上的居民,并且大家几乎都是直奔武侠小说而去。即使这样,生意也越来越差,一是因为这几年吴镇高中、初中都实行封闭式管理,只在周末下午让学生出去一两个小时;另一个原因就是学生在课余时间几乎都是上网打游戏,很少看书。唯有一个学生与众不同,一个高一的男同学,每隔一周都来借一本中国小说或散文看,像《白鹿原》、《围城》他都借过。在和店主的闲聊之中意外得知,镇上还有一个民间藏书者,是一个老民办老师,家里藏有几千册书,有相当一部分还是线装书。我当时一听,非常振奋,很想去拜访那位藏书者,就托店主打听一下。结果很让人失望,藏书者一年前已经去世,儿子把他的书全部当废品卖了,还将父亲的书房改造为三间大门面房,做起了五金生意。
我们又出来看那个戏台子。戏台高旷,用水泥垒的台子,四周用钢筋围筑,顶棚用石棉瓦和钢架搭成。村支书说搭建这个戏台就花了一万块左右。但是他认为这个戏台子并不实用,从建成到现在只演过两场戏。请正规剧团或民间班子来都需要钱,演三四天需要三千块左右,这对经济并不宽裕的梁庄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现在家家也有电视,人们根本不愿意出来。再加上,村里本来人就不多,能来看戏的就更少。倒是有红白喜事的人家,都在这戏台上放电影。村支书承认,如果真的组织好节目,看戏,放电影,周围可以摆摊做小买卖,也会吸引四里八乡的人来看,非常热闹。他们组织过一次。但是,太费力气了,谁有工夫管这闲事呢?
回到县城,和姐姐说起文化茶馆的事,姐姐大笑,城里文化茶馆倒也不少,几乎就是麻将茶馆了。有些文化茶馆连书也不要了,就是办个证,给打麻将提供一个合法的场所。在穰县,打麻将是全城的活动,不管是机关干部、一般职员,还是个体商户,几乎人人都是麻将爱好者,人们都有固定的麻将友,午饭应酬之后,如果下午没有要紧的事情,就会相互约好,直奔某个固定的地方,从下午一直打到晚上十二点左右。每天如此。我想不只在穰县,大半个中国县城人们过的都是这样的生活。
在和县委书记谈到文化茶馆和戏台时,很显然,他对此的期望很高,他希望能够借助这个平台,通过政府的帮助,鼓励民间的参与,以乡村能够接受的方式来提升乡村的文化品质,增强文化氛围,对村民形成一种熏染和影响。并且,重新恢复一些传统的文化形式,譬如传统戏、豫剧、舞狮等等。但是,从实施情况看,结果却并不理想,这一举措并没有得到村民的响应,在某种意义上反而助长了一些不好的习气。从干部层面看,村支书、乡干部和负责管理的人也只是把它作为一项工作指标,没有真正去组织、监管。国家的一些文化普及举措也并没有真正收到效果,如清道哥所讲,远程教育给你个电视机,扔到大队部,算是回了老家。大队部里有电脑室,几台电脑都可以上网,有培训室,有几台缝纫机,还有图书室,里面的书也不少,可无一例外,都落满了灰尘。我们去参观的时候,村支书匆匆叫来管钥匙的人,或在地里干活,或到镇上办事,总是需要等好长时间。村民是不会这么麻烦等着去借本书的。这些都使得最初的美好设想被架空。
在乡村的一些镇上,也还有一些民间戏班子,经常被邀请在红白喜事时唱些老戏段。但是,这并不能称之为文化回归,真正的“文化回归”并不仅仅指形式上的东西,它应该是对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生活方式、习俗、道德观进行重新思辨,并赋予它新的生命力。但是,这一切,都非常难。一种文化,可以在短短几十年内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要想再重新恢复,却是非常艰难的事情,更何况,它身处在如此强大的现代化旋涡之中。
倾听文化茶馆那麻将的哗啦声,遥想那空旷的戏台飘过的寂寞空气,还有几亿少年无所适从的茫然眼神,我看到的是一个民族的文化、生活的颓废及无可挽回的衰退。
再见,故乡!再见,妈妈!
独自来到墓地,与母亲告别。
大地,总是永恒。在母亲的坟地附近往远处看,左边是绿色的田野,一望无际,非常平坦,低矮、新鲜的庄稼充满着生命力,灰蓝、微暗的天空,天边是暖红的彩霞;右边往下看是宽广的河坡,树林郁郁葱葱,粉红色的合欢花在树顶连绵起伏,随风起舞,如同精灵的舞蹈;围绕着树林,笼罩着一团团淡白的轻雾。不知为什么,那一刻,觉得母亲仍与我同在,她躺在这片土地中,而她的女儿用她的灵魂与精神在感受着这片土地。有一种温暖慢慢进入心间,是的,妈妈,我来看您了,虽然次数越来越少,但每当想到这一方土地,想到在这一方土地上,仍然有您,就觉得我们心意相通,我总相信,您还在注视着我们。
少年时代失去母亲,是我永远说不出的痛。想起母亲躺在床上,只能发出“啊、啊”的哭声,我就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那是一位失去行动、失去语言的母亲的绝望,她无法表达她的爱,也为自己给这个家庭带来深重的灾难而歉疚。这哭声犹如长久的阴影跟随着我,我的软弱、自卑、敏感、内向,通通来自于此。
我无法想象母亲在骨灰盒里,尤其是当我站在她的坟前的时候。如果没有这象征性的坟头,我无法想象,我是否还能如此深刻地感到和她心意相通。每次家里有大事,都要来到这里,烧纸,磕头,然后,坐在坟边絮絮叨叨地和母亲说一说话。
少年时代,哥哥与父亲吵架,深夜里,他拿着刀往墓地跑,我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心里害怕极了,不只是害怕哥哥会死掉,而是害怕母亲知道家里出了这么可怕的事。那一刻,我真的希望时光永远停下来。至今还能回忆起哥哥的哭声,声嘶力竭,那委屈,那依赖,是只有在母亲面前才可能有的。哥哥躺在母亲的坟前,在那里翻滚着,倾诉着,似乎渴望母亲能抱住他,安慰他孤独可怜的心灵。这次回家我才知道,当年父亲手术成功,几个姐姐专门回家,到母亲坟边哭了一场,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这样大的事情必须告诉母亲,才算达到真正的隆重。
记得一个南方朋友给我讲她们家乡凭吊亲人的方式,清明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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