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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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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健道:“却不有来。他们心中一无所系,人大心亦大,自然难以驾驭他。依我说,相公回去自己酌度,他们可留,磕了头留下他,把今日的事,只宜丢开为妙;不愿留的,趁这宗无礼,开发了他,也省的家中养活。俗话说,心去身难留,留下结冤仇。不知我说的是也不是,相公酌度。相公真正忍耐不下,我就破了戒,替相公写上一张状。送了他们。县上老爷岂能容以仆凌主,乱了上下之分?一顿好板子,何难出相公这口气。只是打下来,次后怎的结场?这前日还有人因主仆一宗事,要辨名正分,求我写呈子。原是西门内宋家胡同宋宅,他老爷做过贵州毕节县知县,有一个投的家人叫张采琪。如今张采琪孙子,在朱仙镇开了粮食坊子,有三千家当。自己做了衙道前程,兄弟又住了西司的书办,这就是预备顶当家主的意思。毕节公曾孙宋三相公,如今进了学,时常到朱仙镇借贷,遭数多了,未免有求不遂,就吵起来。想是宋三相公吃了些亏,回来拿了一张宣德年间张采琪投词,要告张家恶仆欺主,央我写状。我一来不干这营生了,二来我看这事难以讨便宜,劝了他多少好话,宋三相公再也不依。也不知寻谁写的,也不知自己写的,告到县上。那张家也递了诬良为仆的状子。一家以宣德投词为证,一家打了墓碑墨刻,以祖考张公讳彩奇字样为证。县老爷明鉴观事,却又忠厚存心,看来宋宅不必要张家做仆人,张家一做仆人,子孙难以抬头。只是装糊涂,想着混混的结案。我听说张宅化了三四百两,不知真也不真。眼见宋三相公把一份地,当了一百八十两,都花了。这是何苦着来?”绍闻道:“这事如今结了不曾?”冯健道:“结了。那张家却又吃了亏。”绍闻道:“怎的呢?”冯健道:“前月二十九日审这宗事,衙门挤满了看的人。县老爷以姓名偶尔同音,不得诬认为仆,断了下来。张家得了上风,好不气壮,未出东角门,便把姓宋的娘长娘短骂起来,说:‘俺平素不过让你些儿罢了,当真的就诬俺家是您管家;你娘倒是俺家管家婆!’看的人都有不忿之意。县老爷听到辱骂,把醒堂木拍了四五拍,即刻叫回来,又跪在案下。老爷怒发上指,骂道:‘好个中杀不中救的奴才!本县不肯断你是家人,是为了宋秀才没有你这一家子仆人,何尝行不得?你家做了宋家仆人,子孙却难以为人。因此自己认了一个糊涂官,无非曲全你的苦心。你这个东西,竟在本县衙内,胆敢骂起主人来。难说本县把正德四年的墓碑,与宣德二年的投词,竟分不出一个前后么?本县自己断案,不用别官翻,本官今日即翻过来:先问你个负义背主、诬祖造名的罪过。详过了,先剥了你这皮,打你个皮开肉绽。仆人 不得自积私财,叫你合家去宋宅服役。’这张家把帽子自己取了,头上磕了个大疙瘩,口中只叫天恩。县老爷到底是个慈心的官,再也不肯下大毒手。当面断了,说:‘这张投词,叫你出三百金,交与你主人宋秀才,算作赎身之价,投词当堂销毁。你可情愿么?’那张家回道:‘老爷天恩,情愿!情愿!出去衙门,不拘揭借,即便缴到老爷公案。’县公差快头,押令速办速结。众人好不痛快。还恨宋三相公是个软秀才,只该咬住牙不依,何愁千金?少也不下五七百,免他合家伺候,还便宜了他。”绍闻道:“既是老爷肯如此辨明主仆之分,我岂肯饶这些东西。”冯健道:“盛价也有三二千私产么?何苦的。况且宋相公得了这三百金,回赎自己地土,典家说年限不够,不准回赎。地是死的,银子在手是活的。听说如今花了一百多,只怕年限够了,宋相公又回赎不起。你说吃亏不吃亏?我一向干写状这一宗事,经的事体甚多。总之,人生不告状,不打官司,便是五福外一个六福。虽有刀伤药,不割破的更好。相公要听我说,究之主户人家,开口便说某人是我家家生子,定然是破落头来了。相公何苦呢?”绍闻被冯健这一场话,只说得心里冰消冻解,辞别而回。
到家,主仆这一日也不曾见面。到了次晨,德喜瞧着主人上了堂楼,便一直进去,双膝跪下,磕头。绍闻只说是陪小心告罪,谁知德喜跪着说:“俺如今也伺候不上大叔来,大叔也不要俺伺候,情愿自寻出路,大叔放也不放?”绍闻道:“有什么不放,任你去罢。”德喜道:“还有一说,娄师爷赏我二两银,路上被贼截去。彼时大叔说过一两给二两,如今给我四两银,我好做盘费。”绍闻道:“易事。”于是向东楼下,拆了几封贺礼,称准四两,交与德喜。德喜向王氏道:“与奶奶磕头。”不料双庆也进来,横磕了几个头。王氏道:“你也走呀?”绍闻道:“任他自便,何必问他。”二人又向东楼来,说:“与大婶子磕头。”绍闻道:“不必,不必。”这二人竟是出的后门走了。
原来德喜夜间与双庆商量道:“不是我一定要走,你没看,家主一日穷似一日,将来怕难以熬成人。不如你跟我上济宁娄师爷衙门去,给咱一个事儿办,吃喝的有酒肉,穿戴的有靴帽。将来衙门熟了,再往大衙门去。衙门里有钱弄,俗话说:一日做官,强似为民万载。可见跟一日官,强做管家一辈子哩。”
双庆不曾到过衙门,被德喜说动了,说:“明晨磕头,叫走也走,不叫走也走。主人也必不能强留。”现既得了开笼放鹇的话,好不快活。捆了一副褥褡,一个包袱,拿了四银盘费,径自上济宁去了。
德喜是熟路。走到嘉祥县被劫的河边,还指与说当日厉害光景,那是来踪,那是去路。走到张家集,又住在卖过鬼店里。
德喜要完旧日请客的心愿,少不得也与双庆请了一位堂客。到了次日早晨,被卖过鬼以及秀才主人翁,说吃了江瑶碟子,喝了人参茶,四川郫筒酒三十壶,讹诈了一个苦哩田地。算了三两五钱五分,方才歇手。两人又喜又悔。
到了济宁,进了衙门。门上转斗的,是认的熟的,回明老爷,传进去。磕了头,娄潜斋笑道:“这个像是双庆,长的竟成大汉仗了。”问起到济宁之故,德喜道:“蒙大老爷天恩,打发小的少主人回去。小的一路小心,平安无事。及到了家,却因小的少主人近日光景亏乏得紧,说小的们人多,养活不过来;打发去别处,又不放心,叫小的两个来伺候大老爷。小的原是幼年伺候过,大老爷也素知道,只求大老爷恩典。”娄潜斋道:“拿你少主人书来。”德喜无可回答。只说来时忙迫,相公一时顾不的写书。娄潜斋已了然于心,晓知是背主投署,希求收用的缘故,说道:“你们且歇去。”
及到次日饭后,潜斋一声传叫。手中拿了一封书,桌上放了三两银,吩咐道:“你两个把这封书,下与你家相公。这是三两盘费,回去罢。”又叫门上交与一千钱。德喜还欲回话,潜斋已出门拜客,打点闪门而去。
这二人怎的肯走。门上说:“老爷已知你两个是背主逃脱,这是为你两个旧年伏侍过,所以开脱你两个回去。您又路熟,料无妨碍。书中写的明白,您家家主还肯收你。若不肯回去,老爷明日就要递解你两个哩。”这德喜方才晓的做官哩明鉴万里,难以再停。又说叩头面谢,门上已有不悦之色。只得带了行李,出了宅门。两个面面相觑,无可设法。
及至出衙不久,把三两盘费吃尽,回不了祥符。双庆流落到莘城戏班,学了个迭衣裳的。后来唱到省城,方才改业。
这德喜儿后来吊死在冠县野坟树上。乡保递了报状,官府相验,衣襟内还缝着一封书。冠县行文到济宁查照,济宁应复回文,潜斋甚为不怡,向娄朴道:“我不料这个奴才,竟未回去,把他命也送了。”心中好过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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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夏鼎画策鬻坟树 王氏抱悔哭墓碑
却说绍闻集债如猬,大账既然压头,这衣服饮食,款待宾客,应酬礼节,如何能顿的割削?一时手困,还要仗旧体面东拉西捞。面借券揭,必要到借而不应、揭而不与地位,方才歇手;又定要到借者来讨、揭者来索的时候,徒尔搔首;又定要到讨者破面,索者矢口的光景,不觉焚心。此时先自己搜寻家当以杜羞辱,但其间也有个次序:先要典卖旧玩,如瓶、炉、鼎、壶、玉杯、柴瓷、瑶琴之类。凡先世之珍重者,送质库而不能取赎,寻买主而不敢昂其价值。其次,便及于屏幛、册页、手卷、名人字画等物。凡先人之百计得来珍收遗后者,托人代寻买主。久之,买主卒不可得,而代恳之人,亦置之高阁而不顾;即令急为代售,亦不过借览传观,竟至于散佚失序,莫知其乡,而受托者,亦不复记忆矣。再次,便及于妇人首饰了。
举凡前代盛时,姻家之陪奁,本家之妆盒,金银钗钏环镯,不论嵌珠镶玉的头面,转至名阀世阅,嫌其旧而散碎,送至土富村饶,赫其异而无所位置,只得付之炉中倾销,落得几包块玉瑟珠,究之换米易粟而不能也。再次,则打算到衣服上。先人的万民衣,流落在梨园箱内,真成了“民具尔瞻”的光彩。先人之蟒袍绣衣,俗所说“贫嫌富不爱”者,不过如老杜所云,“颠倒吴、凤”之需而已。至于平日所着之裘袍敞衣,内人之锦祆绣裙,不过在义昌典内,通兴当中,占了“日”“月”“盈”“昃”四个号;估衣铺里,卖与赵、钱、孙、李这几家。要之,鸡鱼降而为蔬,此即米珠薪桂之渐也;绸帛降而为布,那肘见踵决之状,也就不远了。
这绍闻不守庭训,滥入匪场,既不能君子上达矣,此中岂有个中立之界乎?这小人下达景况,自是要循序渐进的。到贫困时候,何尝不寻王春宇,这一点甥舅之情,自然也有几次帮补。争乃一碗水儿生意,怎能活涸辙之鱼?既非贤宅相,渭阳公也就没法了。
又一日债主填门,不得已来寻盛希侨。这公子赋性慷慨,原不是秦越肥瘠,不肯引手一救之人。开口便道:“急死人了!急死人了!俗话说:一文钱急死英雄汉。我近日与舍弟析居,万不胜前几年。贤弟既在急中,家母舅前日在湖广任内,寄来三百两银子,我已化了二百五十两,还有五十两,我拿出来,咱两弟兄分用了。你暂济燃眉,我再生法子。贤弟呀,我们门户子弟,穷是穷了,千万不可丢了这个人。爽快你把这五十两齐拿去,再有急需,贤弟再来咱商量。贤弟你回去罢,咱顾不的说闲话。我送你走。”即将五十两,付与绍闻带回。
这绍闻回至门首,恰恰夏鼎在后门口等着说话。绍闻是惊弓之鸟,吓了一跳。即邀夏鼎穿宅而过。这乃是绍闻一个计策,怕夏鼎知晓这五十两银子,穿宅之时顺便放在卧房,只催送茶。
到了前账房里,看夏鼎说些什么。
二人坐下,夏鼎开口便说;“恭喜!恭喜!”绍闻道:“有什么喜?”夏鼎道:“你只说你身上有多少债呀,贤弟。”
绍闻道:“约摸有几千两,星碎的也不曾算。只现在屠行、面房、米店里,天天来聒吵,好不急人。”夏鼎道:“屠行便罢了,你如何把账欠到米面铺里?”绍闻道:“田地典卖的少了。向来好过时,全不算到米面上,如今没了地,才知米面是地上出的。傻死我了,说什么?”夏鼎道:“现有一宗好消息,我对你说:咱祥符县奉文修衙门。本县在布政司衙门库中,领了好几千银子。出票子叫衙役在人家坟上号树,窑上号砖瓦,田地上号麻绳、号牛车。催木匠、泥水匠、土工小作,也出的有票子。那个衙役不发横财哩。”绍闻道:“他们发财,与咱们何干哩?”夏鼎道:“哎呀!他们发财,贤弟就要吃亏哩。”
绍闻道:“吃什么亏?”夏鼎道:“老伯坟上有百十棵大杨树,若是衙役号了,把树杀倒,还要木主寻车送县。贤弟你身上没有功名,顶挡不住;即令你有功名,这省会地方,衙役们把绅衿当成个什么!他们掏出他那催讨河工木料的面孔,贤弟除搭了树,还得几两银子赔累。”绍闻道:“这修理衙门,你不说在布政司库中领有帑项,难说不发与百姓物料钱、车价、工价么?”夏鼎道:“你还想价么?这修理衙署,也是上司大老爷,照看属员的法子。异日开销清册,砖瓦木料石灰价,泥木匠工价,桐油皮胶钱,小宗儿分注各行,合总儿共费了几千几百几十两,几钱几分几厘几亳几尘几沙,上司大老爷再检核一番,去了些须浮冒,归根儿是丝亳不亏百姓;究其实俱是苦百姓的。贤弟你如何知道儿,是这个做法?像这样做,才算是能员哩;这才克扣下钱,好奉上司,才能升转哩。”绍闻是经过官司的人,本来怯官,又怕把盛希侨给的银子,再赔垫了官项,急向夏鼎道:“这该怎的处?”夏鼎道:“天下难处之事,古今必有善处之人。如今才有修衙门信儿,你的亲戚巴庚住工房,得了消息,对我闲说起,还不曾出票子。你与盛大哥曾揭关帝庙银子,你就说以坟树作抵,多浮算上三五百两,众人众社都是行善的,放着人情可做何故不做?若这宗庙社银子不清,将来人多口杂,敲锣喊街,不怕你们少了分文。这宗事,我本可以除三十两银做说合钱,我情愿一丝不染,都归于贤弟。总之,贤弟穷了,我再不肯打算你,这是良心实话。贤弟休错主意。”原来夏鼎年纪渐大了,向来弄绍闻钱,自己也没济半点事,觉得把人坑了,把自己也坑起来,这一点良心,也有些难过处。因此在绍闻面前献一点好心,设了这条善策。
绍闻果然依允。争乃君子不斩丘木,到了不肖子孙,连祖宗坟头翎毛,都薅而拔之矣,哀哉!
嗣后木工如何坟上发锯,土工如何在坟上挖坑,灵宝公贤令宰也,为贤者讳,不忍详述了。
却说绍闻得了杨树木价,盛公子家业原厚,一同抵消负欠,把一宗神社大债还讫。
谭绍闻累年拜扫坟墓,出了省城西门,便望见坟上一大片杨树,蔽日干霄,好不威风。今日又到清明,绍闻雇了束身小轿四乘,王氏、巫氏。冰梅、樊爨妇各坐一乘;又借一匹马,套上自己一辆车,绍闻与兴官坐上;又借张类村车一辆,供献食品装了两架盒子,酒壶行灶,一同载了一车,径上坟来。王氏到了坟边,只见几通墓碑笏立,把一个森森阴阴的大坟院,弄得光鞑剌的,好不伤心。绍闻率领兴官挂招魂纸。爨妇、小厮摆设供献毕,也俱向低低小荆棘树上乱挂纸条。王氏不似旧年在祖坟上磕头,直向孝移墓前,突然一声哭道:“咳!我那皇天呀!我当日不听你的话,果然今日弄成这个光景,我后悔只我知道呀!咳!我那皇天呀!你只管你合了眼你自在去了,我该怎的呀!”仰天俯地的大哭不已。不过是这几句,翻来复去。
哭犹未了,只见王象荩手提一个竹篮儿,盛了一只煮鸡,一块熟肉,背上一根麻绳拴了一壶酒,到了主人坟上。把鸡、肉供在石桌上,跪的远远哩,把一壶酒,颠倒口儿向下一倾,骨嘟嘟流在地面,磕下头去。满眼含泪,口中却没一个字。站起来,向王氏面前磕了个头,又向绍闻也磕了头,说道:“未得知上坟日子,约摸明日清明,上坟必是今日。小的也来趁着烧一张纸。”绍闻也没的说,只得道:“你还萦心,好,好。”
王氏便叫道:“王中,你看一坟树,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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