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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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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闻新走小家亲戚,没可说话的人,半日闷闷。猛的撞见赌场,未免见猎心喜,早已溜下场去,说:“借一吊钱,我也赌赌。”巴庚开了柜斗,取出一千大钱,放在绍闻面前,就掷将起来。
掷到晚上,两个学生起了场儿,自回家去。窦又桂不想就走,巴庚道:“你也须得回去,若叫窦叔知道,你倒不得再来,不如明日早来。”窦又桂道:“也罢。等家父十七日起身回家,爽快放大胆来赌上几天。”恰好巴氏在后边也催女婿回去。遂一齐起身,窦又桂自回店中,焦丹已回铺内,谭绍闻、巴庚、钱可仰重到巫家。
吃了晚饭,天上飘下雪来。巴氏就叫腰房燃起炭炉,点上蜡烛,又赌了半夜。巴氏叫送了元宵、扁食、面条、鸡蛋荷包儿,好几遍点心。巫翠姐与巴庚、钱可仰都是中表姊妹,也就到前边看了几回,方才歇息。
到了十五、十六日,依旧在巴庚酒馆内,同窦又桂赌了两日。到了十七日,谭绍闻要作别回家,巫凤山夫妇只是不放。
巴庚道:“今日天晴。我昨日已备下几碗寒菜,请谭姐夫到我家,我少申一点敬意。”绍闻道:“连日打扰,还不够么?”
巴庚道:“毕竟不曾吃我的。我就请钱贤弟相陪。若嫌我穷,也就不敢强邀了。”绍闻道:“好说。奉扰就是。”于是一同起身,又向巴庚酒馆而来。巴庚路上说道:“姐夫你赌的好。那小窦子是一注子好钱,他白布店有三四千银子本钱。他爹今日起身回家,他今日是正大光明放心赌哩。咱三人勾通一气,赢他几百两,咱均分。”绍闻心已应允,点点头儿。
进了酒馆,小窦子见了笑道:“我一早打发家父起了身,咱可大胆来罢。”不用分说,连巴庚、钱可仰都下场掷将起来。
不多一时,窦又桂输了一百三十两。正赌到热闹中间,都低着头看注马,喊叉快,只听得忽的一声,色盆子早已打烂,钱也都打乱了,人人都挨了棍头。又听声声骂道:“您这一起儿忘八羔子,干的好事!”——这正是:
入齐凭轼运良筹,忽遇田单驭火牛;
不识天兵何处降,须寻地缝好藏头。
第五十一回 入匪场幼商殒命 央乡宦赌棍画谋
却说谭绍闻与巴庚、钱可仰、窦又桂,正低着头掷色,全不知那里来这毒打痛骂。窦又桂一见是他父亲,把三魂七魄都吓的出奔到东洋海外。
原来窦又桂之父窦丛,是北直南宫县人,在河南省城贩棉花,开白布店。为人性情刚烈,志气激昂。本日乃正月十七日,要回家探望。出了省城,才只走了十里,遇见本街一个交好的客商,说:“今日不能过河。皇上钦差大人,往湖广承天府钟祥县去,把船都拿了,伺候皇差。咱同回去罢,另择良辰起身。”
窦丛只得回来。进了本店,只有一个厨役,一个新吃劳金的小伙计照门。问自己儿子时,都说出门闲游去了。窦丛心下生疑,走上街头找寻。就有人见往巴庚酒馆去。这巴家酒馆,是圝赌博的剥皮厅,窦丛已知之有素。兼且今日早晨自己走前再三吩咐儿子,有许多谨慎的话头。适才出门,遽然就入赌常那刚烈性子,直如万丈高火焰,燎了千百斤重的火药包,一怒撞入巴家酒馆。恰好院内驴棚下,有一根搅料棍,拿在手中。看见儿子正低着头掷的火热,且耳朵内又有一百三十两的话儿,果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不由分说,望着儿子劈头就是一棍。色盆俱已打碎。那条棍又飞起来,东西乱打。巴庚、钱可仰头上带了棍伤,谭绍闻脸上添了杖痕,且被骂詈不堪。
谭绍闻慌忙之中,正无所措,忽见王中到了,扯住说道:“大相公还不快走!在此有甚好处!”谭绍闻跟定王中走至巫家门首,王中道:“上车!”谭绍闻上了车。邓祥牵过牲口,套上。王中道:“快走!”邓祥催开车走了。只听得巫凤山喊道:“姐夫回来。就是家中来接,晚上回去不妨。”谭绍闻对王中说:“你对他说,回去罢。”原来巫凤山见谭宅家人来接,正与巴氏计议,再留一日,明日仍着轿送回。全不知巴家酒馆中遭了这个大窘辱,那里还留得祝再说窦又桂被父亲打了一闷棍,幸没打中致命之处,得个空儿,一溜烟跑了。窦丛提着棍赶回店中,又是一顿好打。街坊邻舍讲情,窦丛执意不允。对门布店裴集祉,同乡交好,拉的散气而去,方才住手。临走还说,晚上剥了衣服吊打,不要这种不肖儿子。这窦又桂一来知道父亲性情难解,心中害怕;二来想及自己出外作商,未免羞愧难当;三来一百三十两输账,难杜将来讨索。躺在房中,左右盘算。忽然起了一个蠢念,将大带系在梁上,把头伸进去,把手垂下来,竟赴枉死城中去了。
正是:
忠臣节妇多这般,殉节直将一死捐;
赌棍下稍亦如此,可怜香臭不相干。
且说白布店厨役做饭时,向房中取米面,猛然见小掌柜投缳自缢,吓了一跤,又解卸不下。飞风跑到裴家布店说道:“小相公吊死了!”那裴集祉和窦丛急走过来,同厨役作速卸下。叫了半晌,竟是毫无气息。这窦丛犹盛怒未已,说道:“叫他做甚!这样东西,只可扯在城壕里,叫狗撕的吃了!”
裴集祉也无言可劝。迟了一会,窦丛想起离家千里,携子作商,今日被人诱赌,遂至丧命,将来何以告妻室,见儿媳?这骨肉之情,凄然有感。摸了一摸窦又桂的鼻口,竟是难得一丝气儿。
不由己抱到怀中,放起大声哭将起来。
这裴集祉,啵萑耍幌蛴腭即酝缃缓谩<媲叶悦胖被В醇飧龉饩埃南潞貌黄蕖K档溃骸霸鄢雒诺娜耍驼庋眩●几绮槐貝j惶,只告下他们诱赌逼命,好当官出这场气。”
扯住窦丛,径上祥符县罢,便要挝堂鼓。看堂的人拦住吆喝,窦丛说了人命重情,宅门家人听了原由,回禀县主。这县主,正是董主簿超升的。缘程公已升任昌平州而去,抚宪将董主簿提署。虽部复未下,但这一番掌印,比不得前一番摄篆,仅仅奉行文移。此番气象便分外光昌起来。
董公坐了二堂,叫窦丛回话。窦从诉了巴庚、钱可仰,并一个不知姓名男子,将伊子窦又桂诱入酒馆盘赌,输欠一百三十两,畏其逼索,悬梁自荆董公道:“这还了得!”刻下起身,往尸场相验。窦丛叩头谢了青天作主,出衙回店。早已慌坏了本街保正、团长。
董公传出赴曲米街相验,刑房仵作专等伺候。须臾董公出堂,一路传喝之声,径上东街。到了白布店门首,窦丛放声大哭,磕着头来接。董公道:“本县自然要与你伸冤。”下轿到了前店坐下,保正、团长一齐磕头。董公道:“你们如此怠慢,全不清查地方,以致赌棍盘赌。逼的幼商殒命。回衙每人三十大板,先打你们这个疏顽之罪。”保正、团长早已把真魂走了,只得磕头起来。
仵作到了厢房,看了屋内情形,禀请董公进屋复查。吩咐将尸移放当院地上,饬将尸衣脱净。仵作细验了一遍,用尺量了尸身,跪在案前高声喝报道:“验得已死幼商窦又桂,问年十九岁。仰面身长四尺七寸,膀阔七寸。长面色黄无须。两眼泡微开,口微张,舌出齿三分。咽喉下绵带痕一道,宽三分,深不及分,紫赤色,由两耳后斜入发际。两胳膊伸,两手微握,十指肚有血晕。肚腹下坠,两腿伸,两脚面直垂合面,十趾肚有血晕。脊膂两臀青红杖痕交加。项后发际八字不交,委系受杖后自缢身死。”董公用朱笔注了尸格,刑房写勘单,又绘了情形图。董公离座细看,左右噀酒烧香。窦丛看见自己儿子,当初也是娇生惯养,上学念过书的人,今日只为好赌,遂致丧命,且是把身上衣服剥尽,羞丑不遮,翻来掇去的验看,心下好不伤情。跪下哭诉道:“恳老爷天恩,不验罢!这伤痕都是商民打的。商民在南宫县,也是个有门户人家,今日携数千金在外经营。自己儿子不肖,也不肯诬赖他人。只求老爷把这诱赌的人——一个巴庚、一个钱可仰,都是商民素日认识的,还有一个年轻的极白面皮,满身上都是绸缎衣服,素不识面——一同拿到衙门,按律治罪,商民就再没别的说了。棺木,殡埋,一切与这些匪棍无涉。”董公道:“你这话说的着实明白。但只是本县把这一起匪类,不加倍重处,岂不便宜了他。”
尸已验完,董公吩咐保正、团长,协同皂捕,将诱赌匪棍巴庚、钱可仰,并问那个同场白面皮、穿色衣的,底系何人,一同锁拿进署。如有疏放,立毙杖下。皂捕、保正,奉命拿人去讫。
董公又要吩咐窦丛话说,只见一个衙役跪下,满口发喘,禀道:“皇差大人已到延津。抚院大人令箭出来,催老爷速办公馆床帐、席面,张灯悬彩,各色安置。”董公道:“如今就上公馆。拿到赌犯,暂且押在捕班,等皇差过去审问。”坐轿急赴公馆照理去了。
且说公差协同保正、团长,到了巴庚酒馆门首,又是牢拴紧扣。众人翻过墙去,恰好巴庚、钱可仰,与前日那两个偷赌的学生,正在那里大赌,不防差人进去,脖项上都套上铁绳,钱也抢个罄荆看官至此必疑。说是巴庚、钱可仰适才被窦丛打了,窦又桂自尽身死,县公验尸,这个哄闹,如何一字不知,本日竟又赌起来?
原来这个缘故,不讲明固属可疑,说透了却极为可笑。大凡赌博场中,老子打儿子,妻子骂丈夫,都是要气死的事。开场的人,却是经的多了,只以走开后,便算结局完账,依旧又收拾赌将起来。若还不信,有诗为证:
父打子兮妻骂夫,赌场见惯浑如无。
有人开缺有人补,仍旧摆开八阵图。
那巴庚与钱可仰,被窦丛打儿子,也误撞了两棍。窦丛父子赶打而归,谭绍闻主仆闪空而去,撇下两个骂道:“晦气!
晦气!小窦儿才吞上钩儿,偏偏他大这老杂毛来了,把色盆打烂,一付好色子也打哩不知滚到那里去了。”这个说那个脸上有伤痕,那个说这个脸上有血迹。各自摸了又笑道:“谭姐夫脸上也带了彩,新女婿不好看像。”正在纳闷之际,只听得有人唧唧哝哝说话而来,却是柴守箴、阎慎两个学生。因父兄择吉十八日入学,趁这十七日一天闲空,指同学家取讨借书为名,三步两步走到醉仙馆中,要尽兴赌这一天。这巴庚、钱可仰见了二人,如苍蝇闻腥之喜,蜣螂得秽之乐,又寻了一付好色盆,赌将起来。把门拴了又拴,扣了又扣,真正风丝不透,所以外边窦又桂吊死,董公验尸,一些全不知晓。况且街上传呼之声,省会又是听惯的。故此公差翻过墙来,如捂了一窝老鼠,半个也不曾走脱。
只可惜柴守箴、阎慎,次日上学的学生,只因走到犯法地方,做下犯法事体,脖子套上铁锁,自是无言可说。却不知是替谭绍闻顶缸。漫说这两个学生不知,就是巴庚、钱可仰,也只说官府拿赌,全然不知是人命重情。
公差与保正、团长,开了酒馆门,牵着四个赌犯,径上衙门回话。到了宅门,管门的长随常二,走到刑名幕宾江荷塘房内说了。汪荷塘吩咐明白,这宅门常二又到转筒边说道:“汪师爷说了,老爷办理公馆毕,还到河口催督船只。天色已晚,此乃人命重情,可把这一干人犯,送与捕厅史老爷,按名收监。”
这巴庚、钱可仰原不足惜。可惜者,柴守箴、阎慎两个青年学生,一步走错,无端成了人命干连,收入狴犴之中,不说终身体面难赎,只这一场惊慌,岂不把家人亲友吓杀。到了监中,狱卒见是两块好羊肉,这百般凌逼,自是不堪的。柴、阎二家父兄,用钱打点,二家内眷,终夜悲泣,又是不用说的。
总因小学生稚气童心,不惮絮叨,提耳伸说一番。俚言四句云:幼学软嫩气质,半步万不许苟如何犯法之地,你敢胡乱行走!
再说谭绍闻在巴家酒馆内,被窦丛把脸上弄出了一道杖痕,王中扯令上车。到了家中,掩着腮进的东楼,用被蒙了头,睡了个上灯时候。王氏问了几回,只推腹中微痛。王氏命冰梅伺候汤茶,擎上烛来。绍闻道:“眼害暴发,涩而且磨,不敢见明。”冰梅吹息了烛,暗中吃了些东西,打发绍闻睡讫。被窝中左右盘算,因走新亲,偏弄出这样把戏,又恰被王中知其所以,心内好不懊悔。若明日这杖痕不消,如何见人?怎的生个法儿,将王中调遣开了才好。翻来复去,没个法子。黎明时候,急紧起来,自己敲火将烛点上,掀开新人镜奁儿一照,只见颧骨上一条青红,连眼角也肿的合了个偏缝,心中更加烦闷。
听的堂楼门响,一口吹了灯,脱了衣服,依旧睡下。
直到日上三竿,不好起来见人。忽听窗下有人叫大叔,谭绍闻问:“是哪个?”窗外道:“是双庆儿。南乡有人送信,说仓房走了火。看仓房的老王说,是元宵放炮,纸灰儿落到马棚上,人不知道,火起时风又极大,多亏人救得紧,烧了三间空仓房。里面多少有些杂粮。要大叔着人往乡里料理安顿。”
——看官须知:
春初逢正节,弄火只等闲,
往往大凶变,尽出儿戏间。
谭绍闻得了此信,心中大喜,正好可调遣王中。遂说道:“我身上不爽快,不能起去。叫王中来,我对他说话。”只听得母亲王氏说道:“王中,你还不去乡里瞧瞧,仓房烧了。”
王中道:“我才知道了。问大相公该怎么酌夺。”谭绍闻在窗内说道:“你速去就是,还酌夺什么。”王中道:“如今就去。”
迟了片时,谭绍闻道:“王中去了不曾?”德喜道:“走已多时。”话才落音,只听得谭绍闻“哎哟!”一声,说道:“不好了!”王氏听的,急到东楼来问,门却拴着。忙道:“是怎的?”绍闻说道:“衣架头儿把脸磕了。”王氏道:“你开门我看。”谭绍闻用袖子掩着脸,哼哼着,开了门。王氏进去要瞧,谭绍闻道:“我昨夜就害眼疼。怕见亮儿。适才双庆来说,我急问南乡失火的话,合着眼出来开门,不防,撞在衣架头上。这新衣架,是方头儿,有棱子。”王氏看了道:“果然磕了一道儿,一发随时即肿的这样儿。你肚里还疼不疼?”
谭绍闻道:“肚里却不疼了。”王氏道:“你跟我来吃饭罢。饭熟多时,你不开门,也就没人敢叫你。”王氏扯着上了堂楼,王氏、谭绍闻、冰梅、兴官儿一桌儿,把饭吃了。
只见德喜儿走来,说道:“胡同后门口,有一个客,说是曲米街内亲,名子叫焦丹,有要紧的话,要见大叔。”王氏道:“焦丹是谁?”谭绍闻道:“是东街俺丈母的干儿。”王氏道:“既是这样内亲,请到楼下坐。”谭绍闻不好出去,王氏就着德喜儿去请。冰梅躲过。焦丹随着进的楼来。与王氏见了礼,让的坐下。王氏问道:“你干娘可好?”焦丹道:“好。”
焦丹见谭绍闻脸上青红,问道:“姐夫脸上是怎的?”王氏道:“他害眼哩,衣架头儿撞的了。”焦丹道:“姐夫,我有一句要紧话与你说,可寻一个僻静地方。”谭绍闻因面上伤痕,不想走动,便道:“这是家母,有何避忌?”焦丹道:“我岂不知,只怕吓着这老人家。”谭绍闻便觉吃惊,王氏便跟问原由,焦丹道:“姐夫前日在巴大哥家那场赌,如今弄成人命大事。姓窦的吊死了,他大告在县衙,巴大哥、钱贤弟,都拿去下了监。”因向袖中摸出个纸条儿,递与谭绍闻。谭绍闻接在手中,展开一看,见是一张封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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