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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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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恼的是测字的却敢口硬;喜的是三里无真信,此事与我家相公不相干;悔的是自己毕竟有些孟浪。但仍不知家主究上何处去了。
  依旧晓行夜宿,进了省城。此时谭绍闻已回家四天了。
  王中到后胡同口拴了牲口,进了楼院,方欲回复主母,院中却无一人。只听得前街喧哗,王氏与赵大儿、樊婆,都在二门口听吵嚷。
  王中到了前院,赵大儿道:“你快出去,人家打大叔哩!”
  王中吃了一惊。连马鞭子不曾放下,就出的大门。只见假李逵一手扯住谭绍闻袖子嚷道:“咱去衙门里堂上讲理!借银不还,出外躲着,叫俺受祥兴号杨相公的气。”旁边姚杏庵劝解不祝满街人都围着看。王中不知所以,跑上去抱住谭绍闻问道:“这是为的啥?要那一宗银子?”谭绍闻几曾受过这样罗唣,不料过来的是王中,羞的无言可答。白兴吾接道:“是借的贾大哥五百银子。我是保人。”王中道:“你明明是朋谋伙骗。”这老贾虽说扯住谭绍闻,到底不敢过为放肆,况心中本无气恼,不过是弄个没趣,吓的谭绍闻把银子给的速些罢了。
  忽见王中发话,知是谭宅家人,打了也没甚事,伸手撮住衣领,劈脸便是一耳刮子,打得王中牙缝流出血来。
  这萧墙街看的人,都发了火,吵将起来。说道:“青天白日,要银子不妨,为甚打人!”缘王中是街坊器重的,所以人俱不平。老贾见不是路头,话儿便柔弱上来。白兴吾劝说道:“有文约在你手里,尽早少不了你的,为什么动粗?”老贾趁着往东退走,还发话道:“是你画的押不是?主子大了想白使银子,叫俺替你顶缸受气。”白兴吾推着,只顾走只顾嚷的去讫。
  谭绍闻羞羞惭惭,进了家中。这王中虽系仆人,自幼伺候谭孝移,俱是斯文往来体统事体,那曾经过这个摧折。走进前院,看见主人灵柩,不知恸从何来。爬到地下,才磕一个头,还不曾说出话来,只见赵大儿从后院飞也似跑来,说道:“天爷呀,不好了!大婶子断了气儿了!”这一下子都慌了。王中也忘了受假李逵的打,一团儿到了后院里。这正是:
  贤媛只合匹佳儿,鸳队依依共羡奇;
  一自檀郎归匪类,教人懒诵好逑诗。

第四十六回 张绳祖交官通贿嘱 假李逵受刑供赌情
  且说孔慧娘天生聪明,秉性柔和。自幼常闻父亲家训,妇女“德、言、容、功”的话说,固是深知,即是丈夫事业,读书致身的道理,也是齐晓的。并那立朝报国,居官爱民,青史流芳,百年俎豆的话,也听父亲说过。心下这个明白,直是镜儿一般。近日见丈夫所为,般般下流,眼见这些丈夫事业,是没份了。今日一发拉在街心,吆吆喝喝,还有什么想望呢。若是那些中流女人,现今守着肥产厚业,有吃有穿,也将就过的。
  争乃慧娘是个不论贫富,只论贤不肖的见识,如何咽得下去?
  所以街上吵时,声高声低,直达深闺。这慧娘身上软了,麻了,一口痰上了咽喉,面部流汗如洗,四脚直伸不收,竟把咽喉被痰塞住,不出气儿。冰梅一见,丢下兴官,急将慧娘抱在怀中,泪流满面,声声只叫:“大婶子,醒醒!”王氏听得冰梅叫声,急忙走来,也扶住头叫道:“我那孝顺的儿呀,你快过来罢!”赵大儿慌了,寻酸恶水灌着利痰。王中到东楼外问明,飞跑上姚杏庵铺内讨方儿去。这兴官虽无甚知识,手拿了一根饴糖,硬塞到慧娘口边,只叫:“娘吃糖。”冰梅心如刀割,只像怕塌了天一般。合家慌的没法儿。绍闻徘徊院中,倍觉难堪,自言自语道:“我干的原不成事,你也气性太大。”
  王氏忽然想起书柜中真橘红,恰恰凑手,寻着灌下去。迟了一杯热茶时,慧娘咽喉作声,冰梅用手推揉,少时吐了一口稀涎,渐渐透过气来。王氏道:“老天爷若叫俺孩子好了,乌猪白羊,年节时还愿。”赵大儿送来一杯姜茶,慧娘呷了两口。
  兴官递饴糖到慧娘手里,慧娘奄奄气息才说出话儿,道:“你吃罢。”王氏道:“你怎的又把旧病犯了呢?”慧娘道:“这一会儿也不害怎的,娘放心罢。”
  众人见慧娘已苏,各自照料己事。只冰梅抱着兴官,奉茶送汤。趁空儿劝慧娘道:“大婶子气性大,要忍耐着些,也想开着些。”慧娘道:“冰姐,不是我有气性。只是惹气,也是人家有的,难说咱家惹的却是这一号儿气。这一号儿气,许人家惹,怎许书香人家,弄出这一场羞辱。”因细语道:“我身上已有大病,自己心里明白,多管是不能久了。”冰梅道:“请医生调治就好了。”说话间谭绍闻进的门来,也知妻妾在说些什么,可惜自己没有说的。
  一夕无话。到了次早,绍闻与王中主仆相见,绍闻害羞,王中也觉的害羞,彼此都无可言。王中也不敢问老贾讨索的是何款项。绍闻也不好说是被人哄醉,输了赌账。王氏只喜娇儿重逢,贤媳无恙,也不大究所以。
  忽一日早起,双庆引了一个差人到前院,手执着一张朱票儿。上边写着:祥符县正堂程,为赖债不偿,反肆毒殴事。据贾李魁禀前事称,谭绍闻欠银五百两,押券作证,赖债不偿,反肆毒殴。
  为此票仰去役,即唤谭绍闻并家人王中,保人白兴吾,当堂质讯。勿得需索,违误干咎。火速。须票。
  谭绍闻看完县票,心中惶恐,不能不叫王中计议。一面安置来役,是不用说的。
  看官试想,绍闻欠债,本系赌账,假李逵有七个头八个胆,敢去鸣官么?原来此中有个缘故,是从绅士结交官长上起的。
  从来绅士盘赌窝娼,一定要与官长结识。衙署中奸黠经承书吏,得势的壮快头役,也要联络成莫逆厚交。就如同那鸟鼠同穴山中一般。程公南阳查勘灾黎,上台委令主簿董守廉代拆代行,这就引出这一事端。假李逵到谭宅放肆一回,惹出合街公愤,几乎挨打。张绳祖已是不敢再叫去催讨这宗银子,又怎甘心放下口边肥肉,因与王紫泥计议道:“谭家这个孩子,去年一次叫他赢了一百两,不过是给点甜头,谁料再不吞钓。前者费了多少计策,承许下多少人事,才按到他身上五百两,他还拿了七两现银子去,竟是偷跑了。那时我真怕弄出人命官司来,又怕跟究出范姑子那一番情节——范姑子上了堂,只用一拶子,定会满口承招。现今程县公是百姓的父母,光棍的阎王,咱两个这不大前程,便要到‘有耻且革’地位。罢罢罢,讲说不起。
  谭绍闻如今回来了,这才把心装到肚里。日昨我叫贾李魁去问他要这宗银子,这老贾全不晓得,问主户人家子弟要赌账,不过是将将就就,哄到手中便罢。这个粗皮狗攮的,不知怎的发了威,惹得萧墙街街坊一齐发火。多亏白存子在那街上开过酒馆,脸儿熟,连推带劝,才走开了。如今若叫老贾再去索讨,这狗肏的有酒胆无饭胆,他又不敢出门边儿。老王你看,若说这宗银子舍了罢,咱连这范姑子四两,夏逢若十两,谭绍闻七两,倒花了二十一两本钱,叫人怎么处?”王紫泥道:“老没呀,张天师出了雷——你没的诀捏了。我问你,咱一向相与官府图啥哩?如今程公不在衙,老董署理印务,他是与咱极相好的,性情活动,极听人说。不如咱如今备下一份礼儿,说是与他贺喜,说话中间就提起这事。不过承许老董一个数目儿,一张票子出来,还怕谭家这娃子赖了这账么?”绳祖笑将起来,拍着王紫泥肩背说道:“俗语云:‘厮打时忘了跌法’。正是有势不使不如无。这一次算我服了你,就这样办。”
  于是张绳祖办了十二色水礼,王紫泥街上买了一个全帖,央人写讫。各人戴了新帽,穿了新衣,脱了鞋换上靴。老贾挑礼盒,竟上主簿衙门而来。传了名帖,送进礼物,只听门役喝了一声:“请。”董公早站在滴水檐前,二人鞠躬而入。为了礼,吃了茶,董守廉道:“年兄光降,已觉敝署生辉,何敢再承厚贶。”王紫泥道:“父母署理堂务,自是各上宪知人善任,升迁之兆,指日可期。虔申预贺,惟祈哂纳。”张绳祖道:“合城已传父母坐升之喜,百姓们家家称庆。”董守廉道:“那有这话。只是堂翁南阳公出,藩台命弟护理,不过是代拆代行,替堂翁批批签押,比比银粮而已。远还有不能胜任之恐。”又说了几句官场套话,张绳祖以目视王紫泥,王紫泥会意,便道:“目下城内有一宗极不平之事,若不告父母知道,就算相欺;若告于父母,又恐父台生嗔。”张绳祖道:“这是父台治下,理宜禀明的事,托在素爱,不可隐讳。”董守廉道:“什么事,聆教就是。”王紫泥道:“张舍亲有个表侄,叫贾李魁,借与萧墙街谭绍闻银子五百两,现有花押文券可证,中人白兴吾作保。这贾李魁向谭绍闻索讨这宗银子时,不惟不给银子,且叫恶仆王中,打了一顿马鞭子。如今贾李魁羞愤之极,情愿只要四百两,余者愿申顶感之情。”董守廉心内动了欲火,连声道:“这还了得!这还了得!只叫令表侄,等我进堂上衙门去,补个字儿就是。这还了得!”两个见话已入港,又叙了几句没要紧的闲话,吃了一杯茶,告辞而去。董公送出,又致谢了盛惠。
  二人出了主簿衙门,到了家中。张绳祖笑骂道:“你怎不说是你的表侄呢?”王紫泥道:“不说是亲戚,岂不是对官长扯淡么?”遂叫假李逵到了面前,一五一十说明,笑道:“炮内轰药已填满,只用你这一点儿就响。”遂即商量,请了一个代书蔡鉴写了稿儿,誊了真,用上戳记,与钱一百文,开发出去。次日假李逵拿着状子,恰遇董守廉上衙,马前递上。准备好打上风官司。
  全不料日方午时,程公前站回到署衙,说老爷已到朱仙镇,日夕便可进署。董守廉原是代签代比,全无交代。出城接着程公,程公问些藩抚司道的话。进城禀见,缴差已完,说了些南阳赈济灾黎事宜。晚上进签押房,蜡烛辉煌,程公批阅呈词。
  只见内中有告谭绍闻赖债一词,便叫礼房,将学台考卷送阅。
  礼房送进宅门,程公要看谭绍闻名次先后,谁知出了孙山。心中有几分着怒。问了礼房,方知误考。又将贾李魁禀词复看,便提笔批了“准提讯”三字。将批词发出,着该房速速传稿。
  批了行字,催了誊细。传票进来,过了朱笔,发于宅门。又阅了些文卷,事完就寝。
  所以谭绍闻早起,便有差役票拘。谭绍闻少不得唤王中计议,方说出张宅醉后,被人哄了五百两的话。王中也没主意。
  绍闻方欲回后边去,那差人不依。兼且绍闻身无功名,一遇词讼,没有护身符儿。那差人也不言语,把一条铁链子,早放在桌上。王中心内着慌,袖内急塞上银子,还承许下事后补情的话,差人方才把铁绳收讫。绍闻只得陪差人吃饭,只呷了几口汤儿,看那差人狼吞虎咽的吃。饭吃完时,要带他主仆同行。
  正是:
  人犯王法身无主,黑字红点会催人。
  绍闻少不得与王中跟上衙门来。交与头役。头役急催唤贾李魁、白兴吾到案,那差人只得飞也似去了。
  谭绍闻主仆在班房内,连尿泡也不甚便宜。少顷只听得喝堂之声,知道程公坐了大堂。也不晓得料理的甚事,远远的只听得喝声,忽作忽止。又迟了一会,那差人将假李逵、白兴吾也带到班房。假李逵见了谭绍闻,开口便骂道:“没良心的撇白贼,借人家银子想着撒赖,到来生变牛马填还人。”谭绍闻吞声不答。差人把假李逵吆喝了几句,假李逵方住了口。
  只见一个门役到门口道:“犯证到全,领上去听审。”这差人领着一齐到了仪门,吩咐原告干证跪在东角门,被告跪在西角门。遂将朱票提着飞跑到堂上,跪下将票呈上,大声禀道:“贾李魁一词,原被到案听审。”门役将票儿放在公案,程公看了说道:“呈原案。”该房将贾李魁禀词放在案上。程公缘昨夜事忙,略为注目,批了准讯。今日要审此案,须得将原词细阅一番。只见上面写着:具禀人贾李魁,住城东南隅保正王勤地方,禀为赖债不偿,反肆毒殴事。缘谭绍闻借到小人银五百两,白兴吾作保,现有花押文券可证。小人向伊索讨原银,不意谭绍闻勒掯不偿,且喝令恶仆王中,手执马鞭子,肆行毒殴。似此以强欺弱,小人难以存活。为此具禀青天老爷案下,恩准拘追施刑。
  原告贾李魁
  被告谭绍闻王中
  干证白兴吾并花押一纸
  程公看完,便叫贾李魁上堂。
  皂役一声传唤,贾李魁跑上堂来。跪到案前道:“贾李魁磕头,求老爷作主。”程公打量一番,问道:“你就是那个贾李魁么?”贾李魁道:“小的是。”程公道:“谭绍闻借你五百两银子,是做什么使用呢?”贾李魁道:“小的借给他,原不知作何使用。”程公道:“你不知他有什么紧事,就借与他么?我且问你,你怎的有了这五百两银子呢?”贾李魁道:“小人零碎积的。”程公道:“你与谭绍闻是亲戚,是朋友哩?”
  贾李魁道:“俱不是。”程公道:“借五百两银子也算民间一宗大事,你为甚的不系亲戚不系朋友,就白白借与使用?”贾李魁道:“他是祥符有名主户,料想借与他不妨。不料倚势不还,还喝令仆人打小的。”程公道:“你既知他是好主户,为什么给他五百银子不图个利息?”贾李魁迟了一会道:“小的不好图息。”程公道:“你这五百银子何处交付?”贾李魁道:“张宅。”程公道:“那个张宅?”贾李魁道:“张老没家。”
  程公问道:“这宗事并无这张老没?”衙役代回道:“这人外号儿叫没星秤,是个监生。”程公笑了笑,手拿着一条纸儿问道:“这就是你们借银交契么?”贾李魁道:“那是谭相公亲手画的押。”程公道:“为甚的文契上是这个假李逵,状上又是这个贾李魁呢?”贾李魁道:“小的是不识字愚民,靠老爷作主。”程公道:“你且下去。”贾李魁下堂而去。程公心中暗道:“分明是个真李逵,何曾假来!地方上人命重案,都是这样人闹来的。可恨!”
  又唤白兴吾上堂。白兴吾跪下,问了姓名。程公道:“保债不是易事,他两家借这银两,你是何所图而作保?”白兴吾道:“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下无人事不成。”程公道:“可厌的话,打嘴!”皂役打了十个耳刮子。打完,程公道:“我只问你,何处交付?”白兴吾道:“小人酒馆内。”程公道:“可是酒馆内,你记得清白么?”白兴吾道:“谭相公在小人酒馆内曾借过银子。不止这一次,上年就借过一遭。”程公道:“下去。”白兴吾下堂。
  唤谭绍闻上堂,跪在案前。程公道:“谭绍闻,你借这个贾李魁银子不曾?”谭绍闻道:“借过。”程公道:“作何使用?”谭绍闻道:“还债。”程公道:“还的是债,借的不是债么?”谭绍闻见程公颜色改变,不敢答应了。程公又问道:“你如何误了考试?”谭绍闻亦无言可答。迟了一会,说道:“母亲病重,想童生的母舅。童生奉母命上亳州寻母舅去了,宗师案临,因此误考。”程公大怒,连拍着醒堂木儿,高声道:“你与这一起光棍厮混,也学会这一种不遮丑的白话。要寻母舅,你没家人,也有雇工;没有雇工,难说一个省会地方,觅不出一个人来下亳州,定要你亲去么?况且你母亲病重,你还能离的寸步么?”
  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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