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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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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上海杭州的居民四散逃难。杭州人往上海的外国租界逃,以求安全,上海居民则往内地逃,逃离日渐扩展的战事地区。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儿,木兰接到阿非的电报,说他到了上海,和经亚家住在沧州饭店,但并没提曼娘和阿瑄。他们为什么没出来呢?木兰很担心,有意去看阿非、宝芬、暗香,打听点儿详细消息。
到九月一号,情势十分危急,荪亚和木兰决定把阿眉接回杭州来,情势若再坏,就欲归不得了。坐火车回来还可以,当然也有几分危险,并且必然会比平常慢得多。公路当然随时都通。为了不使女儿冒险,荪亚和木兰决定由荪亚去把她接回来。木兰说她也要到上海去,因为她急切于得到有关曼娘的消息。心想也许曼娘已经和他们一齐出来了。想到也许有这种可能,心里觉得好兴奋。
他们出发的头一天晚上,接到阿通的一封信:
父母大人尊前,敬禀者,儿已从军。念及国若不存,家有何用?若为人子者皆念父母儿女之私情,中国将如何与日本作战?祈勿悬念。不驱倭寇于东海,誓不归来。
儿 阿通
木兰看完信愣住了。儿子已经从军,但是何处从军,在何部队?为何不先告知父母?这样,她越发急于往上海一行,也许阿通正在上海某处作战,亦未可知。乘着交通情况还不太坏,先使女儿离开南京。这是一个明智之举,因为倘若阿眉还留在南京,等十二月南京成了难民妇女集中营,她必然也成了日军暴行的牺牲品。那种暴行使文明人无法想像,在未来几百年,会使天下所有的人都一直看不起日本人,都一直看不起日本军人。
他们到了上海,找到宝芬、暗香和他们家的人。他们正住在一个舒适的旧式家庭饭店里,那家饭店以前是洋人开的。现在由中国人经营。使木兰失望的是,曼娘没跟他们在一起,他们也不知道木兰的这位结盟姐姐家出了什么事。木兰很担心。 荪亚到南京去接女儿,木兰就和他们一起住着。由南京到上海平时只走七个半钟头,但是目前由于军运频繁,自然要耽误。莫愁已经到上海看过他们,也已经回苏州去了,她心里非常不安,因为倘若国军撤退,苏州就处于下一道防线上。搬家到上海自然安全些,但是立夫是政府的官员,若是搬家逃难,会让他显得意志不坚定,而且他回家也越来越不容易。木兰告诉她丈夫在苏州停一下,去看看妹妹和立夫,劝他夫妇再到上海去一次。
荪亚去了之后,木兰才得有时间多打听点儿亲友的消息。素云的死她非常受感动。她听到黛云和陈三的事情,以及他们怎么在西北参加了游击队。他们无法告诉她曼娘和阿瑄家的情形,大家都恐怕他们很可能出了差错儿,因为好多难民告诉过他们在北平日本兵蹂躏乡间糟蹋妇女的暴行。
因为木兰的亲友都属于上等社会,受战事的灾害还算是最小的。但是那些日子在上海,并不太平。轰炸机天天在头上飞。空中机关枪的扫射常常打在街上和屋顶上。爆炸之声,昼夜可闻。老百姓凑集在江边儿上,看日本炮艇和浦东中国军队之间的炮战,有人站在楼顶上看闸北和江湾火光熊熊的天空。最坏的是,逃难的男,女,孩子,由闸北涌来,在大街上踟蹰犹豫而无所归。北平来的这批人看见上海阔绰的人还在戏园子,电影院,舞厅里追欢寻乐,不觉大惊失色。就如同属于两个不同的国度一样。北平人懒散轻松,听天由命,逆来顺受,但是而今至少脸上是显出愁眉不展,是垂头丧气,内心则隐藏愤恨,敢怒而不敢言。对比起来,这个富足的通商口埠上海的市民,似乎是完全不知道战争正在疯狂进行,因为人人都能从他们的行动上看出来。固然不少人忙于救济难民的工作,忙于到医院探视伤病者,为士兵送慰劳品,安慰鼓舞士兵,因为他们补给并不够充分。但是整个上海则呈现两个划分得显然不同的类别。一类人则享受欢乐,一如往常,有西洋租界保护,正合心意;另一类普通老百姓,保国抗敌的士兵和流离失所的难民,在战争的摧残蹂躏之下,则首当其冲。
木兰现在对战事的关心,不是只限于个人了,她不能忘记自己亲生的儿子是正在惊天动地的炮声中。她接到儿子的第二封信,由家中转寄来,说他在杨行前线一个无线电单位服务,说在请假期间也许能和父母一见,也许父母能到战地去看他。
第三天,荪亚和女儿安然归来。立夫和莫愁也全家同来。
立夫的长子肖夫,也在请求父母允许他去打仗。荪亚告诉他们说他的儿子阿通已经从军,肖夫的问题也自然不难解决了,因为立夫有三个儿子,不能不答应。立夫和莫愁决定自己带着肖夫和他两个弟弟一同前去接洽,看能否使肖夫和阿通两个表兄弟在一个单位工作,这样也可以减轻两位母亲的悬念。肖夫刚从中央大学毕业,手笔很好,写作很快。他有轻度的近视,带着眼镜,在做写报告信息的参谋工作,是个有用的人才。
肖夫立刻就要到前线了,这减少了亲戚聚会的欢乐。虽然没人说出口来,姐妹见面时的气氛则紧张而不轻松。暗香的儿子说也要去,但是叔叔荪亚说:“给曾家留个根吧。并且,你还年轻。”
问题现在是怎么把肖夫送到阿通服务的单位去。立夫费了一天的工夫办这件事。
傍晚,他回到饭店,告诉他们说:“运气不错——我找到的那个团长,是我的学生,几年前在北平跟我念书的。他太太住在法租界。我去看她,她帮着打电话给她丈夫。”
莫愁问:“他答应对肖夫特别照顾了没有?”
“他说了。他说尽量让他表兄弟俩在一起。”
木兰问:“他知道阿通在他那一团吗?”
“他说他会立刻查出来。”
现在莫愁掉下眼泪来,因为儿子从军已经无可挽回了。
立夫说:“我带他到前线去。”
荪亚说:“你自己到前线去?”
立夫说:“你若打算看阿通,你最好也一齐去,我们明天晚上走。”
荪亚问:“为什么晚上去?”
“晚上安全。团长会派车去接我们。杨行离上海很远,普通车也不准到前线去。有副官坐车来带我们走。”
木兰坐着发愣。
她突然问:“立夫,女人也能去吗?”
“我想团长会让你去,不过对你不会很欢迎。”
“我听说妇女慰劳队也送慰劳品到前线去。”
“那又不同。她们是自己情愿冒险。”
荪亚说:“你最好不要去。冒生命之险有什么用?”
“我儿子在那儿几个礼拜都不怕。我为什么怕去一夜?要走多久?”
立夫说:“大概来往要一夜。当然夜里灯光要很暗,而且走得很慢。”
木兰又问:“危险不危险?”
立夫说:“最好你在这儿和妹妹一起住。为你手里这些条性命着想吧。”
木兰再没说什么。全家都笼罩在恐怖的气氛之中。第二天整天,莫愁和她儿子待在屋里,静静地坐着哭。木兰让荪亚去买四木箱橘子给前线士兵带去。
吃晚饭时没人说话,今天早晨每个人都在报上看到了惊人的消息,但是没人敢提。前线的战事是由开战以来最惨烈的。日本人宣称已攻下宝山,但是中国的报道是,还有一营仍在靠近吴淞的那个海岸城市抵抗中,不过已完全与外界隔绝。两天之后,一个生还者说全营战到弹尽援绝,全部牺牲。 在十点钟,一个穿着肮脏军服的青年人,戴着钢盔,显得蛮精明伶俐,走进饭店来,说车在等着接他们到团长的司令部。现在不可避免的场面来到了。在不断流泪之下,木兰和莫愁再三嘱咐肖夫,话说得那么简单,可是儿子就那么难以忘记。告别的话再三说,因为情无尽,意无尽。
最后,立夫叫儿子上车,别人随后进去。莫愁往车里窥探,肖夫伸出手来握母亲的手,车一开动,才把母子的手挣开。
副官在前面和司机一起坐。他们刚一开出租界,进入房屋稀疏零落的市郊,司机便把灯关起来。天黑无月,这样很好,免得夜间轰炸。
荪亚问:“这么黑你怎么看得见?”
“一路我们都知道。眼睛习惯了。我们很喜爱这种夜晚。前线的夜晚好美。”
副官是一个聪明愉快的青年人,开始说些战地见闻。
“你在战场上害怕不?”
他喊道:“害怕?我们等着会会对方的朋友好多年了。我们会怕这个好机会?我们弟兄们最初的毛病是蛮劲太大,耐不住要冲出战壕去,听到撤退命令,硬是不肯退回来。在前线有一种激励的力量。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机会。一个人的勇敢会让别人觉得自己脸上无光。有一个乡间的小伙子,才十九岁。他妈刚给他娶了一个乡下姑娘。他离开新娘,来到前线。他常说:‘日本鬼子的枪射两千公尺。咱们的枪射一千五百公尺。咱们要往前跑五百公尺。大家扯平。’他往前跑了,也死了。”
“口令!”黑暗里喊了一声。
副官回答了。手电筒的强光一直照进他们的汽车,照到他们的脸上,然后灭了。万籁无声,又是可怕的黑暗。
“我们怎么走过去呢?”
副官说:“我们就快到大场了。过了刘行,你们会听到机关枪声音,过了杨行,会听到大炮响。再过去就是无人地带,在那一带已经接连打了一整天。”
过了大场,他们看见日本军舰上发射的探照灯,在天空转动,往各方向照射。除去汽车引擎低沉的声音之外,只能听见田里蟋蟀的叫声。
荪亚说:“我听说有满洲国军队,当然也是咱们中国人,也在敌方呢。”副官说:“不错,不过没有多少。那一天,有近距离战斗。我们接近对方四五十码的时候儿,听见对面用中国话喊:‘都是中国人。别过来!’他们当然是满洲国军队。他们喊:‘别过来!过来我们可要开枪了。’我们的士兵回答说:‘你们要不要尝尝我们的来福枪?’一个大个子的在对面喊:‘我们的比你们的好。’我们看见他开枪,但是他往天上放。转眼间,一个日本兵从后面过来,用枪从背后刺死他。我们的士兵看见,立刻拨动扳机,结束了那个日本鬼子的狗命,替那个中国人报了仇。满洲国军队也很为难。他们身为中国人,却被迫杀中国人。”
现在他们开始听见机关枪咯咯地响,声音越来越大。每隔一分钟,他们就看见远处突然一闪亮,十秒钟之后,就轰的一声传过来,跟远处的雷声一样,同时伴有音乐似的呼哨声,然后砰然一响。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经过他们上空飞过去。
肖夫问:“那是什么?”
副官大笑说:“是子弹。”
立夫问他儿子:“你怕不怕?”
肖夫说:“不怕。”但是信心似乎不够大。
“你现在还可以回家去。”
“怎么能回去!”
司机说:“我们到了杨行,还有好东西看呢。”现在路弯弯曲曲,前面有看不清楚的一块块的黑东西。司机把速度减到蜗牛那般的慢。
“口令!”
副官回答了。又一个电棒的强光从黑暗里照到他们。
“前进!”
他们听见跑步的声音。
“兵正开进战壕去。”
“这么黑暗行吗?”
“夜晚是最好的时间。”
在寂静黑暗里,他们听见人压低之下的脚步声,但是没有人的说话声。
肖夫买了一个手电棒带来了。他不胜好奇心的驱使,用手电棒照了一照在黑暗中的行动队伍。真是奇观!兵戴着钢盔,穿着制服,枪挂在肩膀上,在黑暗寂静中移动,坚决而冷酷的男子汉在走向战斗。
他还来不及再看一眼,一个声音喊:“关起来!”然后骂一声,“他妈的!”
肖夫立刻咔哒一声关上。
副官很严厉地说:“这你不应当。”
司机说:“看,漂亮的东西来了。”
他们往他指的方向看高空中有两条光,一红一黄。副官说那是大炮的指示信号儿。
炮弹开始在较近的地方爆炸。爆炸前先有丝丝声,然后轰然一响。地面震动,他们的军车也震动。
车开始转很多弯儿,不久到了司令部。副官领他们进了大门。荪亚,立夫,肖夫,在屋门口站着等候。
那是乡下房子。屋里电话一旁有个行军床,床旁的桌子下面有一盏灯,窗子都是封闭的。
团长正打电话。
“什么?全团完了?我们再派一团去……不?……是,司令官。”
刘团长咚的一声把电话挂上,立起来欢迎客人。
团长说:“我正等着您呢。老师,您请坐。”
立夫向刘团长介绍他儿子。团长说:“来参加我们作战?”说着向立夫微笑一下。然后派副官到无线电单位去找曾阿通。 刘团长说:“他在过去二十四小时一直工作没停。我们正缺人手儿。我恐怕宝山完了。我们部队曾打无线电要求增援。但是全被他们切断了。一营在城里撑了三天。但是没办法去增援。我们的援军第三次被消灭了。我相信他们孤军奋战,一定要战到最后一人牺牲为止的。”他似乎非常受感动,几乎忘记了他们是客人。
过了一会儿,阿通进来,向团长敬礼。他穿着军服,和以前看来不同了。他的上衣和裤子都很脏,可是脸上却流露着坚决的快乐神情,迈步时显出前未曾有的威仪。
荪亚问:“你的工作怎么样?做着有兴趣吗?”
儿子说:“我们只有两个人,轮班管无线电。连想兴趣不兴趣的时间也没有。工作当然很重要。”
肖夫突然问:“我可以到便所去吗?”
阿通微笑着说:“我们刚来时也是这样儿。”
肖夫往外走时,阿通向团长敬礼问:“我可以喝杯水吗?”
团长从热水瓶倒了一小杯水,递给阿通,他慢慢地喝下去,直喝到最后一滴。
团长说:“水在我们这儿很宝贵。”
立夫听了很感动,他说:“我们怎么帮助你们呢?我们带来了几箱橘子。”
“橘子很好。我们弟兄饿得倒不厉害,渴得厉害。这村子的老百姓帮忙很大。我最受不了的是我们的伤兵。什么都缺乏。伤亡的很多。告诉后方老百姓给我们送绷带,纱布,药,香烟。”
这时荪亚和儿子说话。肖夫回来,走到阿通一旁,立夫也走过去。
荪亚说:“不管平时或是生病,要互相照顾。不要忘记往家写信。一个人若是太忙,另一个人可以替他写。”
肖夫问:“我能在无线电单位学着做吗?”
立夫转过身去看刘团长。
刘团长向曾阿通说:“带他去,你们俩若太累或是困了,至少他可以帮你们看。”
阿通说:“我教他,他会学得很快。并不太难。乔治胖,爱困。”
“你说的是谁?”
“我的同伴。他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
立夫对儿子说:“是你的好运气。和阿通一起工作,跟他学。要像亲兄弟一样……”
甚至立夫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话停住,掏出手绢儿来。
阿通说:“我现在必须走了。我的十五分钟满了。今夜很忙。我若不去,乔治会睡着的。”
现在两位父亲低下头吻自己的儿子的前额。
团长说:“带六个橘子,你们俩吃。我知道是你妈买的。”阿通的眼睛亮起来。
电话又响了,团长立刻过去接:“反攻——五点半。是,司令官。”
荪亚和立夫最后向儿子告别,告诉他们有假时回饭店去。说完立刻走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蟋蟀,金钟儿,纺织娘,依然在道路旁歌唱安静的万年太平曲。听见这些虫声,荪亚立刻想起他当年跟平亚、经亚斗蟋蟀的童年故事,于是觉得自己特别年轻了。他们到达大场时,天开始发亮。这一夜是他们俩毕生难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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