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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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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美国人说:“这样的屠杀,不管在哪个美国城市,也立刻会引起革命的。”
荪亚和木兰没工夫听他说话。他们在躺在地下的尸体之间走。在三十几个男生的尸体之旁,大概有十五个女生的尸体,有的躺在地上,有的倚着墙,姿势是奇形怪状。荪亚看见一个死尸坐在另一个死尸上面,眼睛向他瞪着,他赶紧转过头去。不久,看一个尸体在另两个尸体下面移动。木兰把女尸体一个一个的看时,找不到阿满,不由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然后,又看见院里拐角儿处有两口新棺材,靠近一个高台子。政府当局居然那么周到,竟然事前准备好了棺材,不过他们只愿供给两口棺材而已!她往前走近时,看见阿满的小身体,躺在一个棺材里。
木兰哭出来,横倒在棺材上。
荪亚低下身子摸女儿的脸和手,还没有凉。有人把她抬进棺材去的,她也就是在棺材旁被枪打死的。一个嘴角儿上还有一股子血往外流。荪亚把尸体抱出来,自己坐在地下,把尸体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木兰开始号啕大哭,听之令人心碎。她哭着说:“哎呀,我的孩子!”
木兰一拉女儿的手,还温,还软,她问:“还有没有救?”
荪亚把眼扒开,就一直开着不动。打开她的衣裳,脖子的背后有一个子弹伤口,内衣都被血染红了。那个美国教授走过来,一句话也没说,只低下头看了看眼珠子,听听心脏的声音,摇了摇头,走开了。
木兰还坐在地上哭:“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的脸靠近女儿的脸,不肯离开。
阿满学校的校长走过来,想说几句话,但是话又有什么用?阿满旁边另一个死的,也是他的学生。受伤的多少,他还不知道。他认为阿满最年轻,站队也站在最前面,所以是最先遭射杀的。
木兰不肯走,一直紧抱着女儿的尸体。荪亚立起来告诉陈三去喊洋车拉他们回家去。荪亚,伤痛万分,两眼无神,抱起孩子的尸体,校长和陈三把木兰拉起来,一齐回家。
莫愁,环儿,还有珊瑚,慌慌忙忙来到木兰这儿,听说立夫已经回到家里,右脚踝子骨受了重伤,不能走道,现在躺在床上,已经去请医生。
袭击无抵抗力的爱国青年,予以史无前例的大屠杀,震动了全国。段祺瑞的安福系政府正好在三十三天之后垮了台。在四月二十日,段祺瑞辞职,安福系的政客都躲进了天津的日本租界。但是在安福系统治的最后一些日子,却留给革命的中国一件要记忆的事,那就是在民国二十六年至二十八年,在日本的刺刀支持之下,安福系的政客又再度在北平出现。
阿满只是一个小女孩子,是残忍的谋杀凶手刀枪下偶然的牺牲者。但是在三个月之后的革命里,好多爱国的青年,却抱定决心牺牲自己的生命,使中国再生,使中国复兴。
37章 木兰痛悼爱女 立夫横遭拘囚
在女儿死亡的惨痛打击发生之后不久,木兰终日默默无言,她不再问什么,也不哭泣。尸体停在宗祠里。曼娘过来和木兰做伴。她儿子阿瑄,那天没去参加游行,因为他在税务专门学校读书,那个学校由海关税务司办的,管理学生比一般纯中国人办的大学严。阿满学校的学生,还有学生总会的代表都来吊唁,但是木兰没有见她们。
那天晚上,木兰在荪亚和曾太太勉强之下,才喝了几口汤,很早就寝。半夜,丈夫和用人听见她哭。
第二天,她没起床。丈夫听见她在梦里断断续续喃喃自语,她身上发烧。眼睛有时睁开往屋里四下打量,然后又闭上。
自从童年起,命运对她一直善加呵护。她对母亲的死亡,不如妹妹莫愁感受之深刻,也许是她出嫁较早,而母亲长期卧病中伺候汤药的是妹妹。父亲的出外倒是使她感觉更深。而今是她生平第一次,悲痛深深伤到了她的心。她甚至对杀害她女儿的凶手没有感觉到愤怒。女儿是死了!只有这件事,她现在知道,和别的有什么关系。她还想不到。
她的头脑,在她童年那些岁月上,又在她最近这几年的生活上,漫无目标地思来想去。那些显然细微而又重要的刹那,在她眼前交杂错乱地出现。她看见自己在花园里采花,曼娘告诉她怎样把凤仙花瓣研成花泥染红手指甲。她在曼娘的院子里做花生汤,曼娘在鞋上绣花儿。荪亚来到,她把花生汤给他,他很高兴。她看见红灯照那个义和团婆娘,暗香和她自己关在那间小屋子里,还有她迈步到运粮河船上的情景。这些画面看来非常逼真。曾太太和三个孩子坐在船头,后来曾先生穿着小褂儿,只穿着袜子没有穿鞋从船里出来看她,手里托着水烟袋。她看见荪亚咧着大嘴笑,还有曾先生手上手绢里那块甲骨。由甲骨,她的头脑又漂浮到她童年所珍爱的那批玉和琥珀的小动物,又想到和父亲的对话,就是在将要南逃之前关于古玩宝物的对话,以及对好运厄运的看法那种启人深思的话。没有福气的人找到地下的珍宝动物,那些动物会长上翅膀儿变成鸟儿飞跑。可是她现在那些珍宝动物还在手中保存。有一个细白的玉狗,伏在地上的样子,她那么心爱,还有那个绿猪、小象。还有那两个猴子,一个在另一个猴子耳朵里捉虱子。那另一个闭着眼睛,张着嘴,歪着头,显然是觉得舒服快乐。只要一个猴子掏另一个猴子的耳朵,那个多么快乐!不错,那些猴子过日子,长生不老,他们和神仙一样。昨天阿满还玩儿那些东西。阿满而今何在?阿满是死了吗?眼前的情景成了乌黑的一团。忽然在眼前一片黑黝黝的幕布上,出现了棕黄干枯的颜色形状,她正在注视一个庞大的无字碑。这是秦始皇的碑,她正和立夫在一起,是在泰山顶上。为什么立夫那么沉默?她想把碑上的干苔揭下去,立夫说:“不要!”
泰山顶上日落的时刻,她和立夫站在无字碑前,这情景又重复出现。他们在一起谈过永生不朽,谈过生命长在,她告诉了立夫若干朝代帝王早已消逝,那通石碑依然屹立,只因为石碑没有感情。地球旋转,人也旋转,和地球一同旋转,又见太阳出来,可是他们仍然站在石碑前面。
转眼间,她又在杉木洞里,在山上,和立夫在一起。哎呀,那么宝贵那么短短的一段时光!立夫用脚踢一段树桩子,她在树桩子上坐着。林中的微风把她一绺头发吹到前额上,她用手指头掠开。她用手指头掠头发的姿势,也不是漫不经心的。那具有什么含义,她却说不出来。她告诉立夫,他俩三次相遇都是在山上,好奇怪。
荪亚听见她在梦里说:“咱们现在到了山谷里了,现在到了山谷里了。”
过了片刻,又听见她说:“我那块甲骨!我那块甲骨!”
荪亚以为她是在说梦话,但是她的眼睛是睁开的。她清清楚楚地说:“还给我那块甲骨!”
丈夫走近她,怕她精神错乱了。
荪亚问:“你要什么?”
“我的甲骨。在外面橱子里。我好久没有玩儿了。”
荪亚一肚子忧愁,去把甲骨拿进来,那是当初嫁妆中的一部分。
木兰拿起一个来说:“古老的东西。四千年了。我生下来之前四千年的东西。”
荪亚傻傻地说:“是啊。”
木兰很感伤地说:“我后来没研究过这些东西,你答应我替我研究一下儿好不好?”
“好,妹妹,只要你高兴就好。”
“你知道,这上头记载的是几千年前帝王的大事。”
“你饿不饿?”
“我不饿。你知道,那些帝王也过活,也是一样过日子,也结婚,后来也死去了。”
荪亚觉得木兰精神错乱了,又怕起来。木兰眼里含满了眼泪。
她向荪亚茫然无神地望着说:“我那些玉雕的小动物呢?”荪亚又去把那一整批的拿来放在床上。木兰认真的看,然后一个一个的玩弄。
她身上发烧,一下午没退。他们给了她一粒药丸子吃下去,使她镇定一下,再服汤药使她退退肝火,舒一舒胰脏。到了夜晚,她酣然入睡。
立夫躺在床上,十天左右不能行走,下午莫愁来看木兰。
第二天早晨,莫愁又来,知道木兰睡了一夜,烧已经退下去,但是她不肯多说话。她说话也是说老早过去的事,不说目前的事。问她什么时候办丧事,她只简单地说:“准备好就办。” 莫愁说:“学生团体要知道,准备派几百名代表来参加丧礼。”
到这时,木兰才怒冲冲地说:“他们要把我死去的女儿当做英雄吗?不用。阿满是我的。不要外人来参加……妹妹,你从我这次经验也应当得个教训。你的孩子长大之后,永远不许他们去参加什么公众活动。看着他们,别放开。”
莫愁又说:“今天的消息说内阁已经总辞职,对死伤的学生负起责任,南方有电报来,要求逮捕段祺瑞公开审判。”
木兰对这些概不关心。她对事物价值的判断似乎有了一个新想法。那天她起床后,像往常一样照顾幼儿。在为阿满办理丧事时,她特别镇定,特别严肃。谁也没有看见她再哭。她的悲伤非眼泪所能表达。她把悲痛坚忍住,犹如一位皇后一样。
她对那些玉刻的玩物之感到兴趣,不只是一时的。她一直把那些东西摆在寝室的桌子上。那些东西对她富有精神上的意义,提醒了她童年时喜悦的时光,但也告诉她什么是时间,什么是永恒。她似乎觉得刹那和永恒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这些无生命的东西就代表不朽的生命。那些甲骨就象征四千年前生活的帝王皇后,象征王侯的生死,象征战争,死亡,远古对祖先的祭祀。虽然有好多是神谕的圣骨,木兰则不感觉到有什么宗教和历史的意义,而是哲学的神秘的意义。
阿满的丧礼之后,过了几天,木兰和荪亚说了一句话,大出乎荪亚的预料。
她说:“现在我不想住在北京了。”
荪亚以为木兰的意思是,自从阿满死后,北京城在木兰看来,实在是触目伤怀。因为第一个礼拜,用力抑制着情绪,丧礼完毕之后,每天上午和每天下午,荪亚总看见木兰自己到一个屋里去,独自待一会儿,他知道她是去自己哭泣,免得被别人看见,也免得受人打扰。所以荪亚说:
“妹妹,我知道你受不了这个打击,慢慢会好一点儿。”
木兰回答说:“不行。我需要安静。这个世界乱得不堪。处处都有战争,离北京也越来越近。我只要和你和孩子们一块儿过。我再不许孩子们离开我。我要自己教育他们——咱们不能到别处去吗?南下到杭州,住在西湖旁边儿,过个简单平静的日子不行吗?”
她的语气很认真。
荪亚说:“但是妈和家里人都在这儿,还有这房子。等一等,再想办法。”
木兰又重复说:“我只要在平安中过日子。难道没有地方儿让咱们可以过平安日子吗?”
荪亚说:“咱们再仔细商量,看看怎么办好。”
立夫刚一能走,就来看木兰。他的伤万幸还好,没有引起什么别的毛病。但是几块小骨头和筋受了伤,所以后来他一生一直走道儿有点儿瘸。他现在拄着一根手杖。木兰抬头向他看了看,无限伤神,半晌没说什么话。然后,勉强说话,谢谢他在那种恐怖的日子去想法找阿满,想法子救她。说得真情流露。但是立夫不提自己,只说丧礼那天不能来,心里很难过。
他现在还是满肚子愤恨,十分激动,他大喊说:“你知道医院里受伤的学生又死了六七个吗?有些人对这次谋杀的态度,我硬是不能懂!”
他手里有最近一期的一份周报,他拿出来给他们看,他说:“你们能想像不?那些‘正人君子’还把过错推到学生领袖身上呢!那个作者说教授和学生领袖无权去牺牲学生的性命。他说,他们若知道政府的态度和预备采取的行动,他们应当对死伤的学生负责任,他们若对政府的态度办法茫然无知,就是无能。作者还暗示说几个学生领袖是共产党。这完全是政府在公文上说出来要逮捕学生领袖的理由。他们暗中为政府开脱!政府当然‘也’错,作者居然说政府‘也’错!他说,政府不是凶手,只是‘也’错而已。多么漂亮,冷静,公平的态度哇!我知道,学生领袖是得到卫戍司令鹿钟麟平安无事的保证的。鹿钟麟也不知道段祺瑞的卫兵预备怎么办。那是秘密的陷阱,是埋伏袭击。学生领袖怎么知道是领着同学去找死?这篇文字的作者说这种话,掩饰政府的罪恶!下流!无耻!”
立夫越说越怒,满脸通红。
木兰说:“立夫,以后说话更要小心。现在忠贞爱国而死,还会被称之为愚蠢无知呢。”
但是立夫回答说:“我还有话要告诉你,几天以前,九个大学校长开了一个会,对这次屠杀起稿儿发表一项声明。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其中四个人反对政府应对此项罪恶负责。他们自己就是政客。那个声明的措词,他们讨论争辩了两个钟头,想法子找个公式,既不伤害政府的感情,同时还表示他们对这件事有几分恐怖,那就要玩弄几个字眼儿,如‘卫士凶残’,‘武器不仁’等。措词那么温和,政府看了一定欣然色喜。‘在一方面……在另一方面……’哎呀!那种公平合理审慎的观点!这些大学校长是正在顾虑自己的饭碗呢!”
木兰很为他担心。
木兰说:“北京我看不适于你住了。在这儿住,你会越来越气闷,尤其是因为你们大学同事,当中有这种人。”
“我已经寄去了一篇文章,批评这些大学校长,也就是对那个作者的一个答复。”
木兰惊喊说:“已经寄去了!我妹妹答应了没有?” “她不知道我就寄了。”
荪亚说:“立夫,你应当抑制你自己一点儿。这是乱世,一切小心为上。”
立夫说:“你看不出来这必然是安福系最后的挣扎吗?全国情绪激愤。这个政府已经破产。这次屠杀也就是他们自杀。”
木兰很伤心地问他:“你怎么知道再来个新政府就会好一点呢?”
立夫不回答,但是往窗子前的桌子那儿走去。桌子上就摆着木兰的甲骨和玉刻的小动物。木兰的眼光在后面跟着他。
木兰说:“立夫,我有一句很郑重的话跟你说,你看看这些小动物。这些小动物里面,比你的文章里,比你的政治理论里,都更有道理。这些小动物能够使人平静。”
立夫把几块甲骨拿起来放在手里,开始看上面雕刻的东西。过了半分钟,他的脸改变了样子,流露出新奇快乐的光辉。
木兰不住地看着他,跟他说:“有一次你告诉我,你要到西藏去看看。”
荪亚说:“我从来没听他说过。”
木兰说:“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他告诉我的。好久以前了。”
立夫微微笑着把甲骨放在桌子上,他说:“问这个干嘛?”
“你为什么不研究一下甲骨文?关于甲骨文还没有一部有价值的著作出现。我知道你喜爱甲骨文。我也要荪亚学呢。不要再谈论政治了吧。”
立夫一瘸一瘸地走回去坐下,和他们静静地谈了一会儿,然后拄着手杖走了。
北京现在加速混乱,直奉联军越来越逼近。北京仍在冯玉祥军队控制之下。以段祺瑞当首的政府开始密谋反冯而欢迎直奉联军。这项阴谋败露。卫戍司令鹿钟麟改变了态度,派兵包围了段祺瑞的官邸。段祺瑞和安福系的政客逃入了租界。在奉军逼近之时,鹿钟麟将兵撤至北京城外,避免战斗。安福系群丑又自隐蔽处出来,但当时直系首领吴佩孚下令逮捕安福系,而把段祺瑞严予监视。安福系官僚在无可奈何之下,向奉系暗送秋波,派代表到天津去欢迎少帅张学良。但是张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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