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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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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夫问:“他们现在提倡那些幼稚的东西,您认为有道理吗?他们甚至连祖先崇拜都攻击。他们要把所有旧的一扫而空。他们甚至把‘贤妻良母’都骂做是阻碍妇女发展独立的低落观念!”

姚先生说:“让他们去做。他们主张的若是对,自然会有好处;若是错,对正道也没有什么害处。实际上,他们错的偏多,就犹如在个人主义上一样。不用焦虑,让他们干到底吧。事情若是错,他们过一阵子也就腻了。你忘记《庄子》了吗?没有谁对,也没有谁错。只有一件事是对的,那就是真理,那就是至道,但是却没有人了解至道为何物。至道之为物也,无时不变,但又终归于原物而未曾有所改变。”

这位老人的眼睛在眉毛下闪亮,他犹如一个精灵,深知长生不朽之秘一样。甚至在大学的课堂上,立夫也未曾听到这套理论。他觉得其中大有真理。

姚老先生继续说:“就拿这次的文学革命来说,很多人以为有道理。为什么?因为其中总有点儿对的地方。不管什么运动,时机不成熟,就不会发展,而那项运动的主张,很多人一定能切实感觉得到才行。很多人觉得中国的旧的非扫荡消除不可,不然我们永远没法子进步。人心思变。你不能去助长,也不能去阻止。是有过分的地方,但是人不会老是看不出来,不会一直保持下去。荒唐无理的主张,是不辩自明的。就像坏油漆,自己总会剥落的。现在你们希望这个老中国要改变!看看这些个政府,军阀,政客!”

提到当时的军阀政客,又燃起立夫激进的怒火。他那时不再想他的近亲骨肉,也不再想使他如今生活如此舒服的人生关系。他头脑想像出一幅奇形怪状的军阀政客的嘴脸图——又想像出集新旧文化中之至恶所构成之最丑最怪的人物图形。大地上的怪物再没有比穿梭平津途中钻门路求差事而自命为中国统治阶级的官僚,更为古怪的了。若是说年轻一代急躁的青年之中,有些古怪的家伙,老一代的则更为古怪。民国一代的暴发户,不管是文是武,正在利用清朝帝国的瓦解,忙于混水摸鱼,做自私自利的勾当。看看他们的嘴脸吧!一大块一大块的畜生肉上,浮出贪婪肉欲的浊气,昏昏欲睡的眼睛,阴沉的面容,小日本胡子,妄图装出一副摩登庄严的样子。可以这么说吧,他们那种形象,在正直忠正的清朝遗老如曾文璞先生看来,固然痛心,在现代青年如孔立夫者看来,也是难过。看看他们的脚,那西洋皮鞋多么夹他们的脚,使他们不能自然迈步,而是跛足而行,可是不舒服固然不舒服,但是摩登啊!他们不知道怎么样拿手杖,却小心翼翼的捏在手指头上,好像是带着一串鱼回家,保持一段距离,莫让那一串鱼弄脏了丝绸长袍儿一样。在公开的场合,做官的人要凑在一处照个团体相之时,看那副样子!看那副德性吧!总是戴着礼帽,戴着单硬领儿!一个军阀出现时,总是穿着光辉灿烂的军服,其实他穿不惯,因为不能手伸到胳膊上部去挠痒,就发脾气骂人,所以刚一照完相,就解开领扣儿,摘下帽子,露出一个硕大无比的大光头。也有几个衣冠楚楚漂亮潇洒的年轻人,是亲日的安福系,都是日本留学生,看来非常有希望,看来他们救国救民的雄心壮志万分坚决,头发整齐平滑,从中间分开。日本回国的留学生,百分之九十是学政治的。老军阀则什么都未曾学过。其中有些还不能亲笔下手令!他们都尊孔,感情上都孝顺母亲,都爱吃鱼翅席。他们大部分抽鸦片烟,也可以说应当是曾经抽过的。他们的精神思想都残缺败坏,手提西洋手杖,往地狱的路上走去,旧文化一无所知,现代的社会意识,也一无所有,在民国的幼稚年代,兴高采烈的混水摸鱼。

有一个狗肉将军张宗昌,嘴里叼着黑雪茄,怀里坐着白俄情妇,这个样子之下,接待外国驻华领事。他身高六尺六寸,裤袋里放着成卷的钞票。在不同的两天,曾派了两个不同的人到山东某一县去做县长,结果,见到这两个县长时,告诉他们自己去“解决这件小事”。不过他做事情很讲公道,若是要了人家的太太,一定赏给人家官做。

还有一位姓杨的将军,夜里进省城,在城门口儿不向站岗的士兵说口令,却骂了一声:“他妈的!”军官开始模仿遵循,所以在那个城市里,这句骂人的话,竟然成了口令。

不错,新文化运动的领导人物是对的。旧中国的那一套必须铲除。在尊孔的军阀和反孔的新领袖之间,立夫同情于后一派。孔子何幸而有这一批拥护他的人,他老人家也很为难了。

立夫回到中国时,中国已经扰攘不安,内战频仍。袁世凯的突然败亡,反倒清理出广大的地盘儿,使低小的军人从事更多的内战。巨大的民国不胜自己的重荷而倾跌,把大好的河山送入割据各省的军阀手中,于是战争连年,人民涂炭,而人民却茫然不解战争的原因。大军阀在稍长的一段时期之后,大战一场;在偏远的四川,小军阀在稍短的一段时期之后,小战一场。捐税繁重,名目繁多,用以维持日益增多的军队,好像苍天震怒,旱涝为灾。在湖北、湖南、江西、福建、广东,都有战争,军阀政客,朝为密友,夕为仇敌,分散联合,联合分散,老百姓眼花缭乱,无所适从。北京政府的措施,若不合自己的口味,各省军阀便宣布独立。在北方,北洋军阀分裂成为两派:一派是以段祺瑞为首的安福系,当时段正做国务总理;一派是以曹锟为首的直隶系,两派系争夺政权,段的皖系似乎占上风。  自从民国六年辫子将军张勋的复辟之举,才首次使北京城内发生了战事。张勋的失败,段的皖系军队开入了北京,北京南城的天桥平民娱乐场,各派各系的大兵蜂拥而至。这种动荡不安的余波,便影响到立夫的家。

在立夫到家的那一天,他们都已忘记了陈妈。

第二天早晨,立夫问:“为什么那个怪人陈妈不伺候咱们了?”

莫愁问:“你没看见她在妈屋里吗?”

立夫问:“我看见了。她为什么到那屋里去呢?”

木兰说:“现在她伺候妈呢。这几天,她老是焦躁不安,我们正尽量设法把她稳住。她说她儿子回来了。我问她怎么会知道,她说她相信没有错儿。自从有新兵进城,她只要有空儿,不管下午或是晚上,她就请假出去。你知道妈随时要人伺候,我们不能老让她出去。但是她九点以后,已经把妈伺候在床上睡了,她就出去,过了十二点钟才回来。她穿好衣裳出去,满脸微笑,自言自语,好像那夜晚她一定找得到她儿子一样。胳膊下头一定夹着一个蓝布包袱,里头有一件新衣裳。她求我给她写了十几张纸条儿,寻找儿子的纸条儿,她就在街角儿上贴。我当然给她写了。但是,你知道希望多么渺茫。她心里根本不知道中国有多么大呀。”

立夫说:“你不能叫她这样儿,若是找不到儿子,她会疯的。”

莫愁说:“你想办法拦着她吧。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前天,她来跟我说她不要做了。我说:‘你不能走。少爷今天就回来。’你知道吗?她脸上好高兴,立刻跟你妈说:‘孔太太,我儿子若回来,跟你儿子一样高哇。’”

立夫说:“昨天,我觉得她对我有点儿怪。她拉我的手,看了我半天,脸上一直微笑。我不知道她当时心里想什么,只是看着我,样子怪怪的。”

“她一定在街上像那个样子拉住好多年轻人。可是,你要知道,在好多事情上,她对别人都很周到呢。”

“咱们应当帮助她,比方在报上登个广告。”

“不知道她儿子到底现在是死是活呀。”

“他叫什么名字?”

“陈三。你想有多少叫陈三的人哪!”

“你怎么给他写的海报儿?”

“我写了他的名字,年岁,他住的村子,他被抓去的年月,说他母亲正在寻找他,还有我们现在的住址。我但愿那些兵从来没有走进北京,她好能继续抱着这个希望,有这个希望她才能活下去。”

立夫显得很烦躁,几乎是气恼。正在这个当儿,陈妈进来了,衣裳干净,头发整齐,拿着一个大包袱,她的面容上表现耐心和力量。

她说:“少爷,少奶奶,我现在跟您请长假。这是我的机会。我等他等了七年了。现在他也许正在等着我。我非得去看看是不是。我若找得着他,您若给他在花园儿里找点儿事情做,我们母子就一块儿回来。若找不着他,我就不回来了,那就跟您以后再见了。我不把给他做的这些衣裳老是带着,打算存放在您这儿。”

她话说得很慢,很清楚,好像心里有什么重要的事。立夫说:“可是你不能就这么走哇!你要等一等。我们帮着你找他。”

陈妈摇摇头说:“我要去找。我知道他就在北京。所有的兵都回来了。”

“你身上有多少钱?”

陈妈拍了拍里面衣裳的口袋,说她有五块一张的票子两张,另外有两块大洋。

立夫莫愁彼此看了看,莫愁进去拿了五块给她。但是陈妈不要,说她没做事,不能拿钱。

立夫说:“我们并不是勉强你在这儿做事。你知道我们很愿意你在这儿帮忙。你随时都可以回来睡觉。你若能找着他,一块儿回来,他也在这儿做事。”

陈妈说了声再见,迈着两只小脚儿走了出去。莫愁送她到门口儿,告诉她自己一切小心,随时能回来,就回来。

陈妈当天晚上没回来,第二天晚上也没回来,第三天晚上又没回来。立夫说他必须去找她。那天下午,立夫到南城去,南城是他从小儿就熟悉的地方。到了南城,他才觉得北京城之大,才又感觉到他原先属于而近来已然远离的大众生活。他一直走,直走到两腿发酸。他穿过了大街小巷,在空旷的地方停下来看孩子们玩耍,又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他到天桥儿的娱乐场,到野台子戏院,到茶馆儿,看见成群的人在开心的玩耍——有的祖父领着孙子,有的母亲一边抱着孩子在怀里吃奶,一边走路,也有些穿得讲究的年轻男女,但是大部分是低级社会的男男女女,穿着颜色深浅不同的蓝衣裳,处处儿都是穿着灰制服的兵。寻找陈妈恐怕是要白费心力,他于是在一个大茶馆儿里坐下,和一个茶房说话,若不经心地问那个茶房,是否曾经看见一个中年妇人找儿子的。茶房说:“您说的是那个疯女人吗?她常常打这儿经过。她拦住年轻男人就问。”

“她并不疯。她是找她儿子呢。”

“还不疯?在清朝丢了儿子,现在还找,这不是大海捞针吗?她儿子就是活着也许在天津,在上海,在广东,在四川。这么乱找,不是疯了吗?”茶房说完,把毛巾往肩膀儿上一搭,那姿势就表示他话已说完,心情愉快,颇觉满意。

立夫付了茶钱,跳上洋车回家去。  他对莫愁简短的说了句:“当然我没法儿找到她。”

陈妈失去了踪影,立夫心里非常不安,虽然陈妈只伺候他才一个夏天。陈妈的影子一直停留在他心里,也使他不断想战争使多少母子分散,使多少夫妻们生离死别。

几个礼拜之后,莫愁正在北窗下阴凉的地方针线笸箩儿旁做活,立夫躺在床上休息,婴儿躺在父亲身旁。这时莫愁说:

“我不知道现在她在哪儿呢?”

立夫问:“谁?”不知莫愁指的是男人的“他”,还是女人的“她”。

“我说的是陈妈。她难道就这么一去不返了吗?”

“我想在报上登启事寻人。”

“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写成一篇小说呢?”

立夫喊道:“对!对!”从床上一跳而起,孩子都吓哭了。

莫愁责怪他说:“对!对!你把孩子都弄醒了。”说着把孩子抱起来,又拍着他睡。

立夫说:“你知道,我从来没写过一篇小说……”莫愁伸一个手指头横放在嘴唇上,立夫才低声说:“我从来没写过一篇小说,但是我却要写这一篇。我就写出她的真名字,还有她儿子的,还有他们村子的名字。谁知道?如果她儿子还活着,也许能看见这篇小说,当然,他若是认得字的话。”

莫愁说:“这真可以算个故事——再加上你的文笔。”但是她说“笔”字的时候儿,她女人的天性上,觉得不应当说出这个字。文人的笔和文人的舌头一样,是危险的武器。文人会以口贾祸,会以笔招灾。

立夫说:“我会善用我的一支笔,向做母亲的尽颂扬之意。题目就叫《母亲》。”他想了一会儿,又说:“我用白话写吗?你知道我从来没写过白话。”

莫愁说:“当然。故事一向是用白话写的。不过不要用现在的怪里怪气的白话,那么一来,真正的作家会以为是普通老百姓写的呢。”

立夫以前只是写文言文,现在用新的白话写,对他也是一种古怪的考验。在那么炎热的夏天,他写那篇故事,一直写了两天,中间未曾停过。在他写作时,莫愁的心里十分纳闷儿,看立夫毛笔上上下下,由笔又看到另一张桌子上的一座显微镜,那个显微镜自从立夫带回来之后,她有时也偷偷儿往里看。她心里想玩弄虫子比玩弄文字要安全得多。她看得出立夫的表情上有一种改变,有一种增强的激动和紧张。往常立夫在默默地看了一个钟头的显微镜之后,他神情很宁静,只是有点儿感伤,有点儿疲劳。

莫愁走到他的书桌旁,看他已经写好的部分,出主意教他修正。她说:“陈妈不是这么说的。”立夫就改正,然后又接着往下写。

立夫写完之后,立刻寄到北京的一家报馆。在文艺副刊上登出来,竟轰动一时。新文学批评家称之为“民主文学”第一篇成功作品,老一代的称之为是母爱的颂赞,更是有功于孝道的阐扬。一个教授写了一篇评论,把这篇小说列为“反战文学”,说与唐朝的叙事诗,同为一类,并且经作者自己改写为诗体,颇有白居易杜甫的盛唐诗风。

但是立夫却大喊出来:“为什么他们把这篇小说非看做我的创作不可呢?为什么非看做‘文学’不行呢?每个人谈论这篇小说,好像只是小说,而不是真实的事情。好像陈妈不是一个还活在世上的人。就没有人真正想个办法纠正这种误解吗?”

事实上,立夫已经凭想像力创造了一个农村少年,这种农村少年他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而同时把他自己的母子关系写了进去。他把抓兵的那群贼寇,也写得生动逼真,令人难忘。描写失去爱子的母亲,坐在茅屋之中,一年四季一直等着儿子的归来,他只用了寥寥数句,简明扼要。那位评论的教授就把这四季的景色,改写成生动的诗句:

春花依旧到山村

母亲缝衣近柴门

春花长夏结成子

母望青山无子音

秋叶飘零入室飞

深冬残日有余悲

新年夜饭杯成对

黎明又至子不归

立夫说:“这诗无聊!”

在故事的结尾处,立夫描写自己在天桥人群中徘徊时的感想。他看见的不是一个兵,而是成千万的兵,都是和家人分散的子弟,拥挤到天桥这平民娱乐场所暂求一时的欢乐。他们不都是同病相怜的吗?在那一群人里,都谈不到个人自己。但愿陈妈,陈三的母亲,能把她儿子看做是几百万儿子中的一个,都是战争使他们和家庭生离死别的呀!“可是陈三的母亲不能那么看,她执意去寻找她儿子,而自己也消失不见了。”

木兰告诉立夫最后苛酷的议论,应当表现得缓和一点儿就好了。但是立夫这位作家的名字已经尽人皆知。杂志的编辑来跟他要文章,以为他可以再创造一篇同样好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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