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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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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儿,父亲和舅爷回来了。看见大家都很高兴,立夫正擦他的棉袄,父亲问他们刚才干什么了。

木兰说:“我们刚才谈论学问,立夫哥笑得喝茶喝呛了。”

父亲说:“学问会那么有兴趣?”心情颇为愉快。

接着素丹模仿一个基督教牧师的讲道,招得大家都发笑,笑了一阵子,大家就散了。

20章 莫愁订婚 亲子被夺银屏自缢

在新年,不论年长年少,都要拜年。这种习惯,今年对木兰当然很不方便,所以她和家里人在曾家都没停留多久,但是曾太太、曼娘,和桂姐到姚家来,却和木兰以及她家里人说了很久的话。曾家的儿子们应当来姚家向姚先生夫妇拜年。木兰则藏起来,不和他们相见,招得姐妹向她取笑。

年假过完,木兰又去上学,心情沉重。她姐妹不在家,姚太太抱怨家里太寂寞,阿非除去和红玉玩耍之外,也不能找别人玩儿。姚先生不主张她们姐妹转学,坚持她俩一定要继续念下去,尤其是傅太太对她俩太好,一直亲自照顾。结果是,木兰和她妹妹继续在那个学校念,一直到光绪三十四年的夏天,莫愁生病,不得不住在家里,木兰也就在家陪着她。那时候儿,曾家提到荪亚的婚事,木兰就因此辍学,准备婚礼。

在上学的时候儿,姐妹俩都是平常放假和寒暑假回家。因为离家去上学,木兰就尝到别离的滋味儿。立夫从来没有公开向她们姐妹表示爱慕之意,她们也没有像现代少女那样享受和情人携手外出游玩之乐。她们从来没和立夫通信,木兰自然也没有给荪亚写过信,也没有接到过荪亚的信。旧社会的礼教尚未打破,木兰对于嫁给荪亚一事,一向也没有怀疑过,她是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但是春季来到,她思念立夫之情,忧伤之感,强烈到无法按捺,多么想和他说话,多么想听到他的声音。在晨间花前,在夜晚月下,或窗前读书,或傍晚漫步,立夫在伊芳心中的影子,则挥之不去。莫愁和素丹常常看见她在花枝下的岩石上,悄然独坐,虽然一卷在手,两眼则茫然出神。这种心事,不能告诉妹妹,又因为妹妹的缘故,也不敢告诉素丹。素丹因为离家在外,比较自由,有时会唱唱相思的诗词,有时也会唱唱妓女的情歌小曲儿。那些情歌小曲儿中的情意,往往是真情流露,含义至深。虽然明显有力,感人肺腑,措词则浅而易解,有时也难免有几分风流浪漫。莫愁不赞成在卧室里唱这种情歌,甚至木兰也不赞成,因为会引人心猿意马,神不守舍。不过木兰开始喜爱宋词。因为年岁轻,还不能欣赏苏东坡的词,像对辛稼轩、姜白石的词那样迷恋。她常常精读李清照那小小的词集《漱玉词》。李清照那有名的“声声慢”,开头儿用七对相同的字,用入声,最后以“了得”结尾,就如梧桐滴雨,点点滴在她的芳心上:

寻寻,觅觅,

冷冷,清清,

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

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

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

正伤心,

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

憔悴损,

而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

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

到黄昏,

点点滴滴,

这次第,

怎一个愁字了得。

在夏天,她们姐妹看见家里至少有表面的平静。有些晚上体仁回家很晚,母亲一直等,要等到儿子回来。体仁总是说朋友请他吃饭,不然就是请他看戏。他确是似乎有好多朋友,愿意帮他造成外面应酬多的印象。有时他深夜两点钟才回来,发现母亲坐在他屋里点着灯等着他,他很烦恼。母亲等他,因为叫丫鬟等他,为母亲的不放心。所以她由自己屋里走出来,提着一个灯笼,在别人都已经熟睡后阴郁的清夜,独自穿过黑暗的走廊,黑暗的庭院,要等儿子平安到家才放心。她指望拿这种真诚能感动儿子的心,使他好走正路。体仁既受感动,心里又烦恼,求母亲不要再等着他。

他说:“您不要等着我。在黑沉沉的院子里,您若摔倒了怎么办?”

可是母亲不听。银屏听说他母亲天那么晚还等着他,心里暗自喜悦,觉得把他留得越晚越好。心里想这就是她用来报复以前老主母的办法。

他回家不太晚的时候儿,看见妹妹们也在等着他。莫愁后来成为她母亲守夜的固定的同伴。必要时,她可以熬夜不睡,木兰的眼睛容易累,就先去睡觉。第二天早晨,母亲睡到很晚才起来,莫愁还是照常起床。

母亲私心以为体仁是在外面打牌,但是没说出口来,父亲的态度就很难说。父亲显然是认为无足重视,也许是想自己年轻时也是如此,或者把一切都归诸命运。他以为儿子是沉溺于年轻人一般的鬼混玩乐。既然他不再上学而在学做生意,这种应酬生活也是生意人难免的。但是他不知道,而母亲知道,体仁在铺子里已经拿了几千块钱。清明节后不久,体仁向他舅舅要两千块钱还赌债。舅舅看他要钱的次数儿越来越多,就不敢负担这个重压。体仁告诉他不要让父亲知道,舅舅说只要我能告诉你母亲就可以。体仁拿了钱,舅舅和母亲设法替他遮掩,不使他父亲知道。自己不担什么重压,这位舅爷就不在乎,而且还想讨好这位将来姚府上下一代的继承人;至于他不常在铺子里,这更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这条财路一开,体仁需求越来越多,每次总得要数百元。

他拿去的几千块钱,银屏都用去买珠宝做衣裳,所以她穿着打扮之讲究,和任何富人的太太一样。现在她住的是正房,女房东已经搬到东屋去住。体仁对女房东也很慷慨,她现在是银屏的结拜姐姐了。房东太太的丈夫看见家里境况好转,不愿再到糖果水果店去做生意。但是太太劝他还是照常做事好。说有一个店铺还可靠,有个职业总是好的。房东太太也不再接待男客人,只是把美貌魔力专献给年轻的姚体仁。体仁发现她天资聪明,多才多艺,唱得好,说的故事也动听。  银屏告诉华太太,体仁若发现有许多男客人来,他会反对,因此叫华太太放弃了吧。华太太开着玩笑问,若是那么样儿,她应当得到什么好处?并且问银屏,在这件事上她帮了银屏那么大忙,应当给她什么报酬。

银屏说:“我叫他每月给你点儿什么,那很容易。”华太太说:“我无功不受禄。我做那种事,一则是为了钱,一则也是为了乐趣。白天在屋子里坐一整天,晚上才看见我的男人,这种日子不是人日子。我告诉你咱们俩怎么办。”她在银屏耳朵边儿低声说了几句话。她又说:“我知道这会让他更高兴。我懂得男人。他若玩厌了你,再去找别的女人怎么办?你我二人是结拜姐妹,总比他被外人分一半儿去好哇。”银屏的野心,就是控制住体仁,使他不被他母亲抓回去。那么一来,她手里似乎又多了一个武器。整个儿看起来,她认为让女房东不再接待客人,这也算个合理的代价。并且银屏也知道自己正青春年少,有恃无恐。所以有一天,体仁半玩笑半认真在银屏耳边儿低语,他又惊又喜,发现银屏居然愿意,他夸赞银屏大方,并且深信银屏是真愿事事讨他欢心。

这样,这两个女人就共同合作看紧他,总使他乐意来此香巢。他若有超过一周不来,俩人就说他移情别恋,他就起誓说此情此心,唯天可表,决不负心,决不薄幸。

一天,出乎全家的意外,体仁的狗出现在姚家门口儿。狗来到大门口儿,这时体仁还在铺子没回来,罗大认得,他慌忙地跑进去告诉太太。

两夜之前,体仁离开银屏家的时候,一跳上洋车,狗就在后面跟着,体仁不知道。半路儿上,体仁看见了,下车把它送回。他再一上洋车,看见那狗又在后面跟着,脖子上的带子在街上拖着地。那时天已很晚,体仁不能再把它送回去。最后,无可奈何,他下了车,跑进一个茶馆儿去,由后门走了。第二天早晨,他到银屏家问是不是狗已经自己找道儿跑回来,显然狗是迷失路途,跑丢了。现在回到姚家门口,好像很饥饿的样子。

狗,离开家差不多一整年,又重新回来,引起全家的猜疑。银屏的问题又旧事重提起来。银屏在什么地方儿呢?还在北京吗?她的遭遇如何?狗又回到原来的屋子,用鼻子四处闻。那屋里的味道气氛显然不对。它卧下,静静地躺在地上,只由眼角里向人望望,好像怀念往昔,纳闷儿发生了什么变化。全家都来看它,它立起来闻闻太太,闻闻木兰姐妹,闻闻阿非,又回去卧下,似乎很失望。赖妈奉命把厨房的剩菜剩饭拿来喂它,它闻了好久才肯吃,仿佛很疑忌,很不放心。

瑚珊说:“也许银屏出了什么事,这狗才各处乱跑。”姚太太默默的望着那条狗,好像那条狗是祸事的根苗。最后,她说:“那个小婊子一定还在附近呢。”

木兰要减少母亲的恐惧,虽然自己也起了疑心,仍然对母亲说:“这可难说。这条狗一定没有银屏照顾它了。也许银屏已经离开北京,没法子带它走,才把它扔了。”

等体仁回来,大家想看看他对这件事怎么个反应。可是他在大门口儿就听见罗大告诉他。所以他进来一看见这条狗,装做显得吃惊的样子。狗跑过来,摇尾巴,在他左右前后乱跳,表示喜欢。

体仁说:“这可见银屏还在北京。你们为什么不想办法找她?她大概快饿死了。”

他母亲很严厉地说:“若是落到这个地步,那是她咎由自取。春天狗都是乱追乱跑。母狗毕竟是母狗。狗不通人话,这是你的幸运。若不然,我倒要问这狗几句话呢。”

但是这是这条狗堕落的开端。最初是由糊里糊涂的赖妈照管这条狗,后来谁也不管,它偷偷儿跑进厨房,偷到什么东西吃什么。体仁白天不在家,也无心照顾它,也没工夫儿照顾它,有时它到街上去跑半天,谁也没注意到它,它又自己回到家里。因为是一条猎狗,它会去追菜园子里养的鸡鸭,弄得菜园子乱七八糟,女仆会踢它,或是用根棍子打它。夏天到来,它怀了孕,生下来四个杂种小狗,长得倒像这条母狗,不太像那不知何许狗也的父亲。体仁拿走了一条小狗,说是要送给朋友,而是拿到银屏家去。

银屏问:“你怎么把这个‘孽种’拿回来?”

体仁回答:“你不知道外国女人喜欢玩小狗儿吗?都花很多钱买呢。你给我照顾它吧。”

一看体仁要,她就照顾它。没有那条母狗了,心里也愿意。

一夜,大概半夜的光景,体仁喝得醺醺大醉,这种糟糕的情形还是他生平第一次。他乒乓乱敲门,大声喊叫,罗东来给他开门。罗东要扶着他,他把罗东推开,他顺着东边儿的走廊摇摇摆摆走进去,嘴里还不住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些什么,罗东给他打着灯笼,那条母狗就跟三条小崽子睡在走廊下。

罗东说:“小心,狗在这儿呢。”

体仁大笑:“哈哈!我父亲叫我孽种,这才是真孽种。”他弯下身子拿一条小狗儿玩,但是身子没站稳,一下子摔倒,趴在地上。小狗崽子叫,大狗也尖声叫。但是体仁在地上躺得很舒服,不肯起来,抓起来一条小狗儿在手里玩儿,这时母狗又叫。体仁打那条小狗儿,嘴里说:“孽种啊!孽种!”母狗用嘴叼体仁的袖子,让他放开那条小狗,体仁用力把那条小狗扔在墙上,转过身来打退那只愤怒的母狗。体仁用力打那母狗好让它松嘴时,母狗咬了他的手,然后跑到那条受伤的小狗身边儿去。这件事发生得太快,罗东来不及帮助。体仁手很疼,转过身去责骂仆人,问他吃的是谁家的饭。那另外两只小狗也东跳西跳,乱叫乱吠,弄得天下大乱,体仁的父母都自不同的方向跑到走廊上来。  他母亲喊:“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她不知在黑暗里脚绊到了什么,在走廊拐角儿的地上摔倒了。罗大赶紧披上棉袄,跑到这个黑院子里来,这时院子里只有罗东,匆匆忙忙点着那个摇晃不定的灯,正忙着照顾躺在地上的大少爷。那个灯笼,却不早不晚,这个时候儿翻倒了。在黑暗之中,父亲听到呻吟的声音,才知道太太受了伤。说时迟,那时快,父亲听到后,以极迅速的目光动作,发现了姚太太四仰八岔躺在地上,嘴里不住说:“苦命啊!若命!”

姚先生喊:“罗大,点灯来!”这时他在黑暗之中保护着太太,恐怕那条怒气未息的狗过来咬她。罗大跑回屋去,提了个灯笼来。这时木兰、莫愁,都仅仅穿着薄薄的睡衣,头发乱蓬蓬的也来了。她们看见体仁坐在地上,脸上显得傻里傻气的,父亲正扶着她母亲站起来。

她们俩向母亲身边儿跑过去。

父亲喊一声:“留神那只狗。”

姚先生把姚太太交给女儿照顾之后,向大狗走过去,大狗还怒冲冲地咆哮不已,看样子谁若过去动它的小崽子,它就跟谁拼命。这时候儿,丫鬟和仆人都一个一个跑出来,这样,全家都醒了。罗东找了一根棍子,大狗一看,吓跑了,两只小狗儿在后头跟着,那只受伤的在最后,也一瘸一瘸地跟着,还不住的叫。

母亲又说:“儿子!儿子!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儿,狗咬着哪儿了?”

体仁现在立了起来,知道父亲在那儿,虽然已经清醒,心想最好还是装醉。舌头嘀哩嘟噜地说:“我没事儿,我没事儿。”身子靠着罗东,趔趔趄趄地走了。父亲搀着母亲进屋里去,向女儿说:“你们赶紧进去吧。三更半夜在外头,会着凉。”

在黯淡不明的灯光之下,一大排人走进了屋子,一阵子纷乱之后,又一阵紧张的沉默。父亲脸上狰狞可怕,一言不发。体仁躺在自己的床上,还继续装醉。体仁的手还流血,母亲的胳膊受了伤。脸上苍白。人把她扶到屋里去,躺在床上。父亲摸了摸她的手腕子,发现手腕子的骨头脱了臼。拳术家都会整骨,他用力气强大的手,把骨头压回了原位。这样当然疼痛难忍,一碰她就叫;这个手术完了之后,她精疲力尽,低声无力地躺着哼哼。

丫鬟和女儿忙着找布来缠,端水盆来洗,准备热药酒补气。冯舅爷夫妇听说太太受了伤,赶紧起身过来看。全家,除去小孩子之外,都坐着陪着姚太太,后来她似乎开始打盹儿。这时把灯光捻低,她们仍然坐在母亲屋里,低声细语,看看天已灰白。等她真正睡着之后,在夏日的黎明时光中,大家才上床去睡。

第二天直到中午,体仁才起来,没到铺子里去。他醒来还感觉头疼,这时候珊瑚坐在他屋里呢。

体仁问珊瑚:“昨天夜里怎么回事?”

“看看你的手吧。妈妈的手腕子也脱了臼。”

“厉害不厉害?”

“我不知道。医生来的时候儿,她还睡呢。我们也不愿叫醒她。我想现在医生还在她屋里吧。”

体仁没说话。心里真正觉得悔恨不安,又怕见他父亲。最后问:“爸爸怎么样?他说我什么没有?”

“没有,不过你知道你应得之罪。妈的手若落个残疾,你的良心怎么安呢?”

体仁问:“那么我该怎么办?”

“最好去赔罪,求老人家饶恕。”

珊瑚帮着他穿上衣裳。他有点儿迟疑,不敢进去见他父亲。珊瑚告诉他,自己闯的祸自己承担,必须如此,别无办法。几乎把他硬拉进他父亲的屋里。

姚先生正在思索怎样来对付这个步入歧途的儿子——这个棘手的问题。拿棍子打,他认为没有用。他好几年没打儿子,儿子已经长大,也不宜再用暴力去惩治他,他生活又太自由,劝勉也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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