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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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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阳院回到屋里,命侍女端来一壶凉麦茶。一向与於大寸步不离的百合和小笹今日也跟了过来。大家一起喝茶后,华阳院道:“上房夫人赶快生个公子就好了……”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上房夫人能替我给勘六带些礼物过去吗?是船商送过来的,据说是在土佐制造的黑砂糖。”她故意提起阿久生的勘六,目不转睛地看着於大。

於大从华阳院那里拿了黑砂糖,辞别时已过未时。这种黑色的东西虽也被称为糖,却无一点黏性。而且,只要在舌尖放上一点,强烈的甜味便会在口中扩散开来。

此时尚无人知道天下竞有甘蔗。早在孝谦天皇在位时的天平时代,作为成品的砂糖就或有使用,但是甘蔗传到民间却是很久之后的事。甘蔗是在庆长年间从萨摩开始广泛栽种。因此,天文年间的砂糖还是罕见的奢侈之物。华阳院让於大捎回砂糖,但阿久不会轻易拿给勘六吃。即便是在平常,阿久也会对华阳院和上房夫人心生疑窦。华阳院一直希望於大能早日生下一个不输于勘六的公子。於大对此多少知道些,可她仍不明母亲为何让她特意给勘六捎去这种稀罕之物。

於大早已与广忠如胶似漆,此间於大渐渐明白了作为一个女人的职责。若广忠身有不测,她决不独活。这是二人温存之时,於大对广忠发自肺腑的告白。在柔软的被中,他们紧紧相拥,共同分享幸福之妙。每当在那种时候想到阿久,她都无法忍受。她不想把广忠让与任何人,希望广忠属于她一人,只有她才有权拥抱他。虽说如此,她却从未想过把广忠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但她也隐隐约约知道,阿久对她抱有嫉妒和憎恶。可今日,华阳院竟让她去阿久夫人的房间,给勘六送礼物!

回到内庭,於大未回自己房间,而是直接去了阿久处。

“上房夫人来了。”侍女阿万看见,非常惊讶,慌忙进去通报。阿久匆匆来到门口迎接。正值夏季,她还未及整理身上的单衣,道:“恭迎夫人。”语气虽然柔和,於大却能看出她眼里明显的恨意。

於大微笑着点头致意,默默走到上座:“牡丹开得真漂亮。”

“这是城主吩咐的,每年都要在院子里种上一些。”

“阿久,我给你的棉花种上了吗?”

“啊……种上了。”

於大这才将视线转移到在旁间玩耍的勘六身上,道:“太夫人带给勘六一些礼物,比甜酒和柿饼还要甜,是用甘蔗炼的砂糖。我带来了。来,勘六,到这边来。”

见於大拿出一个小纸包,阿久夫人顿时面色苍白。作为一个女人、一个侧室,又是庶子勘六的生母,她已年满十八。在十八岁的阿久眼里,上房夫人於大还只是个孩子。可是这个孩子却愈来愈让她喘不过气来。若压力仅仅来自于於大的正室名分,阿久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坐立不安。於大的品行和她想象中完全不同,就像刚刚做好的柔软年糕,坚韧而凝重。於大当初让阿久种植棉花时,阿久推说自己没有种植经验。於大轻易反驳道:“这能给城主,不,说不定哪一天还能给勘六带来好处。於大也无经验,但会试着去做。你也一样啊。”阿久一时无言以对。

当年广忠要在於大嫁过来之后暗施辣手,是阿久制止了他。阿久乃同族松平左近乘正之女,特意被选出来安排到逐渐式微的幼主身边,保护他不受私通织田信秀的松平信定一干人的毒手。可是,不知不觉中,阿久被十四岁的於大的光辉掩盖了。就连广忠,也似完全忘记了当初设计毒害於大一事,把对阿久的宠幸完全转移到了於大身上。阿久因此整日坐立不安,她担心这样下去,自己和勘六将为人暗算。

阿久之所以要亲自抚养勘六,亦是出于对信定一干人的警惕。但是,现在她还要警惕於大。然而,现在於大却要让勘六品尝这种状如药膏的黑色东西。

“勘六,来,过来……”听见於大呼唤,小勘六睁着一双天真的小眼睛,摇摇晃晃笑着跑了过来。

“啊,勘六……”阿久突然从旁将他抱住。她眼角上吊,全身发抖,失去了血色的嘴唇在光影的映衬下,像纸一样苍白。因为事出突然,阿久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只是结结巴巴道:“要是……要是……尿到夫人您身上了,该如何是好。请……请夫人原谅我的失礼。”

於大已经预料到阿久会惊慌。母亲也应该知道阿久现在的心情,但她却给女儿派这样的差事……於大心中一阵难受。但若扭头走开,或许会让情形更加难堪。於大微微笑着,取了一点黑砂糖,放入口中。很甜。那甜味渗透到牙缝里,迅速在口中扩散开来。

阿久紧紧抱着勘六,全身发抖。在於大的眼里,她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母亲,举止中流露出真切的母爱。

“来,勘六,你也吃一点。”於大再次唤道。

勘六很不情愿地拍打着母亲的手,或许这个天真的孩童方知於大的笑容里并无害人之意。看到於大嘴里嚼着什么,他嘟囔道:“啊……哦……”他伸出小舌头,在母亲怀里挣扎。可是,阿久仍然没有放下他。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刚才吃下那怪东西的於大,屏住了呼吸。於大突然想哭。连这种甜甜的美味也不敢轻易品尝,这个世上的猜疑何其多!她感到悲哀,但更加让她的心灵受到震动的,乃是这位不顾一切保护孩子的母亲的心。

华阳院希望於大能够早日生一个公子。或许她正是想让於大体味这种做母亲的心情。或许,她说女人和棉花一样,即便是自己死了,孩子们也能享受未来世界的喜悦。尝完黑砂糖,於大再次向勘六伸出双手:“勘六,来,让我抱抱。”

“啊……啊……”

“这是船商给祖母的礼物,是土佐出产的珍贵砂糖。太少了,连你父亲都没给呢。甜得让舌头发麻了。来,再来尝一口。”说完,她瞧了一眼在旁边屏住呼吸不敢吱声的阿万,吩咐道:“给你们夫人也拿点过去。”她取了一点放在怀纸上。阿万接了过去,战战兢兢送到阿久面前。阿久这才放松下来,勘六趁机从她腿上溜下。“啊,这……”当她再次伸手时,勘六已经到了於大身边。

“啊……啊……”勘六涨开小嘴。於大弯腰,轻轻地亲了亲他的小脸,她自己先吃了一口,然后对勘六道:“来,你也尝尝。这在三河可没有呢。”

当她的手指轻轻碰到勘六的小嘴时,於大才真正领悟到母亲让她来送黑砂糖的苦心。

孩童温润的小嘴有着让女人陶醉的力量,於大突然发自内心地想要一个孩子,她突然明白了母亲的心思。母亲正是想让她明白这种感情,才让她来找勘六。勘六久久回味着,阿久急急将阿万送去的黑砂糖含到口中。她瞪大眼,先前的不安完全融化在享受之中。傍晚的微风夹杂着院子里牡丹的花香,轻轻吹了过来。

於大看见阿久脸上的不安渐渐消逝,遂将剩下的黑砂糖递给阿久,再次亲了亲勘六,便站起身,带着候在隔壁房间的百合和小笹回了房。

“你们觉得勘六怎么样?”她一本正经地问两个侍女,“城主应该也很疼爱小勘六吧。”

百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小笹却毫不掩饰道:“夫人您也赶快生个孩子吧。”

於大的脸刷地红了,没有做声。

“您生下的孩子才能继承冈崎。勘六公子不过是庶出。”

听小笹说话如此放肆,於大不由得责备道:“小笹,不得无礼!”

黑砂糖的强烈甜味还留在口中。在她张口责骂小笹的一瞬间,甜味突然变得发腻,她突然感到恶心想吐。她惊讶地闭上嘴,捂住胸,阿久刚才充满戒心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母亲绝不可能加害自己,但自己却有可能因为误食而中毒。百合最先看见於大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慌忙问道:“夫人您怎么了?”

“百合,你赶快去看看勘六。方才的糖太甜,不能吃得太多。快去!”

“是。”

百合出去之后,於大捂住胸口,伏在地上,不停地弯腰作呕,身体也痉挛起来。

“夫人……您怎么了?”

“小笹……端漱口盆来。”

“啊……是。”小笹慌慌张张端来漱口盆,转到於大身后为她捶背。於大终于吐了出来。小笹一时不知所措,她奉命为夫人尝毒,而今日,因为砂糖乃太夫人所赠,她完全忘记了尝试。於大肚子里那些恶心的东西似乎就要吐出来了,小笹浑身都僵硬了。

可是,於大每次弯腰吐出的都是些黄色的汁液,不是黑砂糖。她的额头已经渗出晶莹的汗珠,嘴唇发紫,脸上有些扭曲,清澈昀眸子里泪光涟涟。看来事情非同小可。须贺接到百合的知会,赶了过来,盯着於大的脸,—边为她揉背,一边认真道:“夫人大喜啊。这是怀孕的征兆。真是可喜可贺啊!”

於大想要的那个生命已在她肚子里萌芽,幼稚的她却无知无觉。

第七章 连环套

刈谷城的跑马场。烈日之下,海风卷起滚滚尘埃,人马俱是一身尘土。

“驾!驾!”

左边是护城河,右边是一座小木屋。在烈日的照射下,一切都没精打采,河堤上的绿叶也变了颜色。马场上,骑着四岁鹿鬃马疯狂奔驰的,乃一月之前刚被任命为下野守的刈谷新城主、於大的兄长水野信元。今日他接待了两位客人。父亲在於大出嫁之后,身体欠佳,已疏远了政务,但对年轻的下野守仍然不太放心,并未将全部事务交与信元。

“冈崎的夫人怀孕了。”当忠政听到这个消息,高兴道:“好!这么说她是个能生孩子的女人了。好,太好了。我的外孙、清康的孙子就要出生了。”至此,他才把城中大小事务全权交与信元。在忠政眼中,那个夺去了爱妻的松平清康虽然可恨,却也是一条值得他怀念的好汉。只有清康,对有燎原之势的织田信秀毫不相让,甚至一举攻到了尾张的守山,让信秀也心生惧意。在忠政看来,清康此举完全是缺乏谋略的鲁莽之举,正是因为这样鲁莽,才导致他在守山一役中被人刺杀,万丈雄心化为乌有。但无论如何,他的勇气和果断的确非比寻常。

“希望生出来的孩子能拥有我的忍耐和清康的果断。”

於大的怀孕让忠政的梦想离现实又近了一步。只要於大能生育,她定能生出一个理想的孩子。剩下的便只有祈祷了。忠政暗中派人给凤来寺送去了请愿文,他觉出自己的身体正在一步步走向衰弱,但只要能换来孩子的平安降生,万事皆安。而且,他决定在此重要关头,加强全权负责城中事务的新城主在刈谷重臣面前的威严。

这时,信元迎来了两位客人。他们和信元密谈了半个时辰后,旋即离去。即便是那些亲近随从和贴身侍卫也能看出,二人乃是肩负着重大使命的织田氏使者。

“战事马上就要开始。”

“此次主公肯定不会追随织田氏,老城主和藤九郎也不愿与冈崎发生战事。”

“况且现在冈崎的夫人有孕在身。老城主定会以身体欠佳为由,拒绝与织田氏结盟。”

种种传闻像风一样在城内外传播开来。人们从使者回去时的脸色和送行时信元的神态中窥见端倪。信元心情郁闷时常会在马场上骑马狂奔,而今日他看起来比以往还要暴躁。

“驾!驾!”

信元扬起鞭子,抽打战马,在烈日下的马场上狂奔。他全身都已湿透。若是往常,他会跑到盐滨,让海风吹干汗水,吹走内心的烦闷。但今日,他却越跑越烦躁。使者的话就像他额头上的尘埃,夹杂着让他深感不快的腻味。

使者乃平手中务大辅,他乃信秀首席幕僚,并为吉法师之师。他说话时的语气让人想起信元的父亲水野忠政,不卑不亢,慢声细语,条理清晰。这是织田氏的家风,出使不仅仅是传递一个指令,还要给对方无法抵抗的威压。听者经常弄不清到底使者是在代替主君传话,还是在表明自己的意见。

“我家主公说,令尊行事过于谨慎。武将都和远方大名联手,进攻周边小藩,而令尊却常反其道而行。前时竟然将女儿嫁给了去年的敌人松平氏……真乃卓见啊!”说到这里,他眯起细长的眼睛,观察信元脸色的变化,又道:“长此以往,局面将难以收拾。既不追随织田,也不投靠今川。一方面和今川治下的冈崎亲密往来,另一方面又和织田氏藕断丝连……以后万万不可如此。无论如何,到了您这一代,应当认识到,现今的严峻情势已不容犹豫。您不进攻别人,便会被别人消灭。此乃方今年月的悲哀。”

随后他便开始闲话,或是称赞庭院的设计精巧,或者询问盐场的情况,或者品评今川义元父子和松平广忠,偶尔也会谈起足利一门的衰微。事实上,使者此行的目的,便是想让信元充当攻打今川的先锋。

信元本想以父亲病重为由,再考虑几日,但对方似已看透了他的心思,竟说出意想不到的话来:“差点忘了,听说大人在熊若宫府上见过了吉法师公子。公子见过的夫人,现在还在城中吗?吉法师公子让我向夫人问好。”

信元立即有一种被人抽了一巴掌的感觉。他想起当时自己心中涌起的恶念。可以把这话理解成织田氏对他的警告,旨在告诉他,织田并不完全信任他;但也可以理解为,织田已经把他当成了敌人,不允许他说半个不字。身为一城之主,竟然与城外女子私通,还在吉法师面前花言巧语,称要将这个女子娶回城中,眼中还有织田氏否?使者的语气饱含着讽刺。

信元以须和父亲商量之后再作答复为借口,打发走了使者,但心头的烦闷却怎么也挥之不去。“父亲不会不管。是他把於大嫁给广忠……”他围着马场转了六圈,正骑马从小木屋前驰过时,一个人影一个箭步冲过来,挡在他面前。

“兄长!”那人厉声叫道。信元被吓了一跳,猛地勒住缰绳,脚蹬离开了马腹。

“笨蛋!”信元差点摔落在地,跳下马时一个踉跄。“藤九郎,你莽莽撞撞的,被马踩到怎么办?”

“不会。”对方斩钉截铁答道,“兄长,我有话与您说!”来人乃於大的同胞哥哥藤九郎信近。信近还留着额发,脸色苍白,但长相俊美,英气勃勃,很像母亲华阳院。此时他双眉竖起,满头大汗。

“有话说也得等我勒住了马。藤九,不可太任性了。”

“不。兄长您才任性呢,您完全无视父亲。”

“我无视父亲?”

“您是怎么答复织田氏使者的,之前不是已经说好,以父亲有病为由,此次不出兵吗?”

信元咬了咬牙。他没像往常那样大发脾气。他向下人递了个眼色,把缰绳扔给下人,“就因为这个大惊小怪地跑来?”

“当然,这可是水野氏的大事。”

“不。不仅是水野氏,这于松平氏亦生死攸关。”信元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道,“我知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他本来想说,不就是因为冈崎城有你的母亲和妹妹吗,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华阳院的五个孩子中,藤九郎信近乃是最性急也最率真者。他认准的理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在诸兄弟当中,信元和信近可谓水火不容。父亲已经无心和冈崎作战,信元若坚持出兵,很可能会先把信近除掉。

“听说您对使者说,要考虑之后再作答复,是吗?我想听听您的打算!”

“我当然有打算!”信元可不愿在弟弟面前示弱,故意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道:“这里太热了,我们到那边大樟树下说话。”他领头缓缓朝樟树走去。刚才在马上摇晃得太厉害,他还感到大地在颤抖。

藤九郎信近似乎是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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