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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杯茶-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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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十分清楚,再过去一点就是乔戈里峰金字塔状的巨大山影。摩顿森心想,作为一个登山者来到巴基斯坦,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啊!一切都简单清晰:锁定目标,组织一群人,准备好装备,你就可以开始登山之旅,而结果无外乎成功或者失败。

底下房间里的烟味、燃烧的牦牛粪烟雾都从屋顶上的方形大洞排出来,把摩顿森的屋顶小巢熏得臭不可抑,再加上村民们愈演愈烈的争执,他万分沮丧。从背包里拿出一件薄外套,他躺回荞麦堆上,把衣服当成毯子盖在胸前。接近满月的月亮已经离开了山脊,在崖壁的最高处照耀着,就像一颗即将陨落、随时可能压碎可安村的巨石。

“尽管掉下来吧。”摩顿森心想,倦然睡去。

清晨,玛夏布洛姆峰南侧再度被云雾遮住,摩顿森双腿僵硬地爬下屋顶,发现常嘎吉正在喝奶茶。他坚持要常嘎吉在另一回合的饭局和争执开始前,把他们带回斯卡都。将宗帕和阿格玛路都坐进了吉普车,不肯放弃任何可能胜利的机会。

返回斯卡都的路上,常嘎吉脸上一直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摩顿森咒骂自己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他们回到斯卡都时,冬天的寒意渐浓,仿佛也在提醒摩顿森“暖和天气就快结束,没有时间盖学校了”。低垂的乌云渐渐遮蔽了周遭的群山,细雨眷恋不去地飘浮在空气中,大雨酣畅淋漓的爽快季节早已过去。

虽然吉普车盖上了塑料布,但车子到达常嘎吉的屋舍时,摩顿森的夏瓦儿卡米兹已经湿透了。“先这样吧,”常嘎吉看着摩顿森满身泥泞的土色夏瓦儿,“我让雅古烧些热水。”

“一切开始之前,先让我们搞清楚几件事。”摩顿森无法遏制心中的怒火,“第一,我那些盖学校用的物资呢?怎么都看不到了?”

常嘎吉赐福似的站立着,“我把它们搬到另一个办公室了。”

“搬走了?”

“是的……搬走了。搬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常嘎吉的声音带着委屈和勉强,仿佛遭了天大的冤枉。

“这里有什么不好?”摩顿森问。

“这附近有很多盗匪。”常嘎吉回答。

“我现在要看到所有的东西。”摩顿森站起来,逼近常嘎吉。常嘎吉闭上眼睛,十指交缠,两只大拇指绞绕着,像是希望摩顿森从眼前消失一样。最后他慢慢睁开眼。

“太晚了,我的助理已经带钥匙回家了。”常嘎吉说,“而我现在必须要清洗准备晚祷。不过我向你保证,明天你会百分之百满意。然后我们一起,把这些叫嚣的村民搁到一边去,开始施行你的计划。”

天一亮摩顿森就醒了,他披着常嘎吉的睡袋,走到露水打湿的街上。城镇周围,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山峰全隐在压低的云层里。没有了山峰的映衬,斯卡都肮脏破乱的市集,又矮又窄的泥造煤砖房舍,让人觉得说不出的丑陋。在加州时,摩顿森总把斯卡都描绘成神秘高山王国金碧辉煌的首都,里面住着善良纯朴的人们。此时站在细雨中,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一直在欺骗自己,是不是因为在乔戈里峰劫后余生的兴奋,没有对这个地方、这里的人做出理智的判断?

摩顿森甩了甩头,似乎想甩掉重重疑虑,但却挥之不去。科尔飞离这里只有一百一十二公里,却让他觉得咫尺天涯。他会找到那些建材,然后设法到科尔飞去。已经走了这么远,他必须相信这一切是有意义的。他选择了那个位于布劳渡河上方的荒芜地区,因为那里有他相信和为之努力的意义。在放弃希望之前,他得到那儿去。

◎三杯茶 第二部分(3)

早餐时,常嘎吉表现得异常热心,一直亲自帮摩顿森倒茶,并且不断保证,吉普车一到他们就出发。绿色的丰田吉普车到达之前,将宗帕和阿格玛路也从前一晚过夜的卡车司机休息室走了出来。一行人在沉默中上路。

他们向西穿过沙丘,没有沙子的地方,田边放着一袋袋刚采收的马铃薯,堆得几乎跟人一样高,起初摩顿森还以为那是在细雨中无声等待的人。风转强了,吹开云团,摩顿森瞥见头顶上方闪现的雪原,觉得心情好了些。

离开斯卡都一个半小时后,车子转进一段有明显车痕的山路,朝着野柳树荫下的房屋群前进。那些土石盖成的大房子看起来相当舒适。这里是库阿尔都,常嘎吉的家乡。常嘎吉带着和房子完全不相称的一行人穿过羊圈,用穿着凉鞋的脚推开羊群,走上村里最大房舍的二楼。

在起居室里,他们靠着的不是平常那种布满灰尘的花草坐垫,而是紫绿相间的登山专用自动充气垫。墙上挂着几十张常嘎吉的加框照片,他永远是一身雪白,与身旁脏兮兮的登山队员们形成强烈的对比。摩顿森看到了自己,照片中的摩顿森开心地将手搭在常嘎吉的肩膀上。他无法相信那张照片是一年前拍的,照片中的自己好像另外一个人,比现在的他要年轻十岁。厨房里的妇女在看似登山用的炉具上炸着东西。

常嘎吉走进另一个房间,在夏瓦儿上套了件灰色水手领的克什米尔毛衣,然后又回到起居室。五位有着蓬乱胡子、头戴棕色羊毛帽的老者走进了房间,热情地跟摩顿森握手,然后才在露营睡垫上找到位置坐下。接着又有五十位库阿尔都村民进来,围着塑料桌布挤坐在一起。

常嘎吉指示仆人们上菜,菜色多到摩顿森必须挪脚让出空间来才摆得下。三只烤鸡,装饰成圆花状的小红萝卜和甘蓝,点缀着坚果和葡萄干的一大盘的菜饭,裹粉炸的花椰菜饼,还有正在一大碗辣椒马铃薯炖肉里漂浮着的肉,看起来像是牦牛的精华部位。摩顿森在巴基斯坦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食物。那股一路上被他拼命压下去的恐惧,此时又一股脑儿升起,他几乎可以闻到冲进喉咙里的胃酸。

“我们到这里做什么,常嘎吉?”他问,“我的材料呢?”

常嘎吉挟了牦牛肉放在一碗丰盛的菜饭上,递到摩顿森面前,然后才开口回答:“这些是我们村里的长者。”他边说边向五位干瘪的老人点头致意。“我可以向你保证,在库阿尔都不会有争执。他们已经同意在冬天之前,把你的学校盖在我们村子里。”

摩顿森二话不说站了起来,一脚跨过食物。他知道这样拒绝他们的热情招待有多无礼,也知道用这种方式拒绝老者是多么不可原谅,更严重的是,他还用不洁的脚跨过他们的食物。但他没有办法,他必须到屋外去透透气。

他一直往前跑,直到把库阿尔都远远甩在身后,气喘吁吁地冲上一条陡峭的牧羊人小径。高海拔让他严重气喘,胸口似乎正在撕裂,但是他逼着自己继续跑,直到天旋地转为止。wωw奇書网在一块俯瞰库阿尔都的空地上,他终于倒了下来,拼命喘息着。自克莉丝塔过世后他就没哭过,但这一刻,他独自伏在寒风凛冽的牧草地上,把脸埋在手心里,拼命擦拭着止不住的泪水。

他终于抬起头时,看到十几个孩子从一棵桑葚树后头远远盯着他。这些到山上放牧的孩子们,看到一个奇怪的“安格瑞兹”坐在地上哭,就好奇地把羊儿们抛在脑后,任它们在山上到处乱跑。摩顿森站了起来,用衣服擦擦脸,走向孩子们。

他蹲跪在年纪最大的孩子身旁。“你……是……什么?”孩子害羞地问道,然后伸出了手,马上被摩顿森的大手握住。

“我是葛瑞格,我是好人。”他回答。

“我是葛瑞格,我是好人。”孩子们异口同声地用英文重复。

“不是,我是葛瑞格,你叫什么名字?”他又试了一次。

“不是,我是葛瑞格,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们边重复,边咯咯笑了起来。

摩顿森换成巴尔蒂语。“民它可波葛瑞格,恩嘎亚美利坚因(我是葛瑞格,我从美国来)。其瑞民它可波因(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们高兴地拍起手来,终于能听懂“安格瑞兹”说什么了。

◎三杯茶 第二部分(4)

孩子们一个个自我介绍,摩顿森也一一和他们握手;女孩们在和异教徒握手前,还特别小心地用头巾把手包起来。然后他站了起来,背靠在桑葚树上,开始给孩子们上课。“安格瑞兹,”他用英文说,然后指着自己,“外国人”。

“外国人。”孩子们齐声喊着。摩顿森指着自己的鼻子、头发、耳朵、眼睛和嘴巴,孩子们复诵着每一个陌生的音节,然后又是一阵笑声。

半个小时后,常嘎吉终于找到摩顿森时,他正跪在孩子堆中,用桑葚树枝在地上画着九九乘法表。

“葛瑞格医生,回来,进屋吧!喝些茶,我们有很多事情要谈。”常嘎吉请求着。

“在你把我带到科尔飞以前,我和你没话谈。”摩顿森说,眼神一直停在孩子们身上。

“科尔飞很远,而且很脏。你喜欢这些孩子,为什么不在这里盖学校呢?”

“不对,”摩顿森用手掌擦掉一个认真的九岁女孩的答案,然后写下正确答案,“六乘以六等于三十六。”

“葛瑞格,先生,求求你。”

“科尔飞,”摩顿森说,“在到那里之前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河在他们的右手边,在房子般大小的巨石间奔涌着。丰田车一路在褐色的急流边浮沉,仿佛随时都会被吞没,一点儿也不像是沿着布劳渡河北岸的“路”行驶。

阿格玛路和将宗帕终于放弃了,决定不再一路追到布劳渡河谷,而是匆忙与摩顿森道别,坐上另一辆返回斯卡都的吉普车。坐丰田车到科尔飞需要八个小时,摩顿森有充裕的时间思考。后座的常嘎吉摊开四肢,靠在一袋印度巴斯马帝米上,用白色的羊毛帽盖住眼睛,在颠簸的车子里打起了瞌睡——或者至少看上去像是在打瞌睡。

摩顿森感到有点对不住阿格玛路,他不过是希望村里的孩子有一所学校而已。但将宗帕和常嘎吉耍心计、不诚实,让他很愤怒,这愤怒完全遮盖了他对阿格玛路的感激之情,把他所有的情绪都染成了沮丧的黑褐色,就像身旁的河水一样。

也许他对这些人太严厉了:他们之间的经济环境相差太悬殊了。一个连全职工作都没有、晚上睡在储藏室里的美国人,对这群身处全世界最贫穷的国家、最贫穷的地区的人们而言,有没有可能就像一块闪闪发亮的美钞招牌?他下定决心,如果这回科尔飞的村民也为这些财富争来夺去,他会更有耐性,听完所有人的话,把每一顿必要的饭都吃过,然后再坚持帮助孩子们盖一间学校,而不是独肥村长哈吉或任何一个人。

他们抵达科尔飞对岸时,天已经暗下来好几个小时了。摩顿森跳下车,眺望着遥远的彼岸,看不清楚对面是不是有人。在常嘎吉的指示下,司机打开大灯,又按起了喇叭。摩顿森走到灯光下,开始朝着黑暗挥手,直到河南边传来一阵叫喊声。司机把车转向,让灯光能照过河岸。他们看到峡谷上的缆绳吊着东摇西晃的箱子,里头坐着一个人,正用力拉着自己朝他们的方向过来。

摩顿森认出那是哈吉的儿子塔瓦哈,他跳下缆车,整个人冲向摩顿森,紧抓着他的手腕用力捏着,然后把头压在他胸前,整个人闻起来都是浓烈的烟味儿和汗臭味儿。塔瓦哈终于松开了手,他看着摩顿森,高兴地笑着。“我父亲,哈吉?阿里说,安拉有一天会送你回来,哈吉?阿里知道的,先生。”

塔瓦哈帮忙把摩顿森挤进缆车里。“那不过是个箱子,”摩顿森回忆道,“就像用几根钉子钉在一起的水果箱,你得抓着油腻的缆绳把自己往前拉,努力不去想它发出的叽叽嘎嘎声,不去想最明显不过的事实——如果箱子破了,你就会掉下去;如果你掉下去,就死定了。”

摩顿森在一百米高的缆车上缓缓把自己往前拉,箱子在刺骨的寒风中摇来晃去,他能感觉到下方飞溅上来的水雾。下方几十米深处,漆黑一片,他却可以听到布劳渡河猛力冲蚀巨石的声音。在吉普车大灯的映照下,他看到在彼岸远处上方的悬崖上,几百个身影正列队欢迎他,好像整个科尔飞的人都来了。最右边,也正是悬崖的最高处,有一个他绝不会认错的身影,双腿跨开站着,仿佛花岗岩雕出来的一般,蓄着大胡子的头颅像颗大卵石般协调地安置在宽肩膀上。那是哈吉?阿里,他正仔细看着摩顿森笨拙地把自己送过河。

◎三杯茶 第二部分(5)

哈吉?阿里的孙女嘉涵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很多登山者都对布劳渡的人做过承诺,但等他们回到自己的家乡,就都把承诺忘了。祖父跟我们说过好多次,摩顿森医生和他们不一样,他会回来。但是我们很惊讶,他这么快就回来了。又看到他我很惊讶,他的身子长长的,与布劳渡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真的很……很神奇。”

在嘉涵和其他村民的注视下,哈吉大声赞美安拉将他的客人平安带回来,然后拥抱摩顿森“长长的身子”。摩顿森惊讶地发现,在他记忆中高大的科尔飞村长,身高竟然只到他的胸部。

在哈吉家中央大厅的炉火旁,摩顿森曾经历过失败、迷途和筋疲力竭,此刻,他觉得像回到家一样。过去一年里,努力写赞助申请书与募款信,辛苦寻找各种方法回到这儿的时候,他一直思念着这些村民。而此刻,他真的回到了他们中间。他急着想把学校的事告诉哈吉,但还得遵守主客的礼仪。

莎奇娜从屋里出来,为摩顿森送上饼干和酥油茶。甜饼干是她特别照着古老的食谱做的,放在有缺口的盘子里。摩顿森把饼干掰开,拿了一小片,然后把盘子传了下去,让其他人分享。

等到摩顿森喝了口酥油茶后,哈吉才拍了一下他的膝盖,露出牙齿笑着说:“奇咱哩?”和摩顿森一年前来到他家时问的话一模一样,意思是“怎么回事?”但摩顿森这回既没迷路也没耗尽体力,他努力了一整年回到这里,是为了告诉他们一个消息,一个他急着要告诉他们的消息。

“我带来了盖学校的所有材料!”他用巴尔蒂语说出了这句练习过好多次的话,“所有木料、水泥和工具,现在都在斯卡都。”他看着正把饼干蘸进茶里的常嘎吉,兴奋得脸都红了。他对常嘎吉的愤怒已经消失,这个人虽然带他多绕了一些路,但毕竟还是把他带到了这儿。“我回来实践我的承诺,”摩顿森直视哈吉的眼睛说,“而且我希望尽快开始动工,如果安拉愿意。”

哈吉?阿里把手插进背心口袋里,若有所思地玩弄着羱羊###。“葛瑞格医生,”他用巴尔蒂语说,“在最慈悲的安拉祝福下,你回到了科尔飞。我一直相信你会回来,也说过好多次,多得像那经常吹遍布劳渡河谷的风一样。因此,当你在美国的时候,我们也一直在讨论学校的事。我们非常想给科尔飞盖学校,”哈吉?阿里两眼紧紧盯着摩顿森,“但是羱羊爬上乔戈里峰之前,必须要先渡过布劳渡河。因此,在盖学校之前,我们必须先造一座桥。”

“藏母巴?”摩顿森重复着,希望这只是个可怕的误会。“一座桥?”他用英文又说了一遍,想确定自己没听错。

“是的,一座大桥,石头的那种。”塔瓦哈说,“这样我们才能把学校扛到科尔飞村子里。”

摩顿森喝了一口茶,却时时咽不下去,他在思考。

他又喝了一口茶。

九 人民在说话

我的同胞,为什么自由不在美丽女子的美丽双眸中?

它们像子弹般射穿男人,它们像利剑般必然砍伐。

——世界上已知最古老佛教石雕上的涂鸦,

位于巴尔蒂斯坦沙帕拉河谷

旧金山国际机场,到处都是紧抓着孩子、神经紧绷的母亲。圣诞节将至,成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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