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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杯茶-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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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车一路咆哮西行。虽然司机穆罕默德一直叫摩顿森坐进驾驶室,但他还是坚持坐在车顶,享受这神气的时光。拉瓦尔品第车厂里的艺术家们在卡车顶上焊接了一个漂亮座位,像一顶时髦的帽子一样高踞在驾驶室上方。跨坐在材料上的摩顿森用麻布和干草帮自己堆了个舒服的窝。陪伴他的,是好几箱穆罕默德准备带到山区去卖的雪白鸡,以及从驾驶室窗户传出的旁遮普语流行歌曲。

离开拉瓦尔品第稠密的市集后,干燥褐黄的乡野豁然展开,间或点缀着几片油绿,远方是喜马拉雅山麓的丘陵地带,隔着傍晚的热气尘烟向他们招手。每当贝德福德的喇叭狂响时,小车们就纷纷闪到路边,识相地把路让给这头巨兽。

摩顿森的心情就跟他们经过的烟草田一样平静,那片熠熠生辉的绿,仿佛被风吹拂的热带海洋。历经一整个星期的讨价还价、锱铢必较之后,他觉得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卡车上面又凉快又通风。”摩顿森回忆道,“从抵达拉瓦尔品第的第一天起,从来没这么凉快过。我觉得自己像个坐在宝座上的国王,我感觉自己已经成功了,仿佛正坐在我的学校上头。我把需要的所有东西都带来了,而且完全控制在预算内,就连吉恩?霍尔尼博士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我当时憧憬着,不出几个星期,学校就会盖好,然后我就可以回家、想想自己接下来的人生。我好像从来没有那么满足过。”

突然间穆罕默德紧急刹车,把车停到路旁,摩顿森用力抓着鸡笼才没从车顶摔出去。他弯下身用乌尔都语问:“为什么突然停车?”

穆罕默德指指烟草田边缘处的一间白色小清真寺,人潮正往那儿涌去。关掉音乐后,宁静的空气中传来宣礼员清楚的呼喊声。他没想到一路上急着赶路的司机,竟会虔诚到停下车来做晚祷。他知道,在这个地方,有太多事情是他理解不了的。他告诉自己,至少这样有机会在车旁找地方练习祈祷。

天黑后,灌下一杯浓绿茶,吃了三盘从路边摊上买的黄豆咖哩,摩顿森躺回车顶的小窝,望着丝绒般天空中的点点繁星。

在拉瓦尔品第往西三十公里处的塔克西拉,他们离开巴基斯坦的干道开始往北转进山区。几百年前,塔克西拉是佛教和伊斯兰教冲撞争雄的宗教中心;但对摩顿森在车轮上摇摇晃晃的“学校”而言,这个地区几百万年前发生的板块冲撞,才是更值得关心的事情。

在这里,平原与高山相遇,古丝绸之路转为险峻,道路变得无法预测。伊莎贝拉?伯特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探险家,她在1876年的旅行中,记录了从印度亚板块平原进入巴基斯坦的艰险旅程。“渴望到达高原的旅行者无法搭乘马车或推车前往。”她写道,“大部分的路必须徒步行走。如果旅行者在乎他的马,就必须在崎岖不平而且陡峭的下坡路段下马行走,而且这种路段还不少。”

◎三杯茶 第一部分(12)

“‘路’,”她继续写道,“是花了极大的力气和代价建造的,因为大自然强迫筑路者照着她的引领,沿着她所刻画的狭隘溪谷、沟壑、山峡与深渊来建造道路。有时‘路’只是悬在怒吼洪流上的岩架,而且长达好几公里。当两个车队要会车时,其中一个车队的牲口必须挤在山边让路,而他们立足的地方通常很危险。有一次与一个车队交会时,我仆人的马就被一匹载着货的驴子挤落断崖,淹死了。”

贝德福德卡车蜿蜒攀爬的这条喀喇昆仑公路,是伯特一行人所经山路的高价改良版。早在1958年,刚刚独立、急着和中国建立运输联结的巴基斯坦,就开始了这项人类历史上最艰难的高原道路建造工程。喀喇昆仑公路基本上是从崎岖的印度河峡谷里硬生生辟出来的,四百公里长的筑路工程牺牲了四百名工人。建造这条“高速公路”时,工程师进行重机工作前,必须先将推土机整个拆开,用驴队将零部件载上山,然后在山上重新将推土机组装起来。巴基斯坦军队曾试图用苏式MI…17直升机将推土机送上山,但在首次飞行任务中,直升机就因强风和峡谷过窄,擦撞到崖壁后坠毁,机上九位成员全部丧生。

1968年,中国提出建造一条通往中亚的通途,中方负责监造策划并提供经费,完成这条从中国喀什到伊斯兰堡、长达一千三百公里的国际公路。经过十多年的艰苦努力,动员了人数足够组成一支军队的筑路工人,这条名为“友谊公路”的道路终于在1978年宣告完工。

随着海拔上升,空气中开始飘来一丝初冬的寒意,摩顿森拿了一条羊毛毯裹住肩膀和头。他头一次开始担心,自己能不能在寒季来临前把学校盖好。很快他摇摇头,决定不要庸人自扰,把头靠在干草堆上,在卡车有规律的震动中睡着了。

第一抹日光出现时,距离他头顶不到两米的鸡笼里,一只公鸡毫不留情地高声啼叫起来。摩顿森睡得全身发麻,又冷又想上厕所。他弯身到车窗旁想让司机停车,却看见司机旁边那位壮得像熊的副驾驶正把头伸出车窗往下看,他顺势望去——下方四五百米深的峡谷底部,咖啡色的河水正在乱石丛中汹涌奔流。摩顿森转头往上看,河岸两侧都是笔直耸立、高差达数千米的花岗岩壁。

贝德福德卡车在一段极陡的坡路上奋力攀爬,穆罕默德手忙脚乱地来回换挡,最后甚至硬是用蛮力猛切到一挡,车子还是力不从心地往后滑退。摩顿森趴在车顶边缘往下看,发现卡车后轮离峡谷边缘不到一米远,在穆罕默德拼命踩油门时,后轮扒起的碎石一直落向深谷。只要车轮离崖边太近,副驾驶尖锐的口哨声就会响起,然后车轮便又反向回转起来。

摩顿森不想打扰穆罕默德,回到车顶的座位里。之前他来攀登乔戈里峰时,一心只想着登顶,完全没注意到这段沿印度河而上的道路;回程的路上,他又专心于思考为学校募款的各种计划。这回,再次来到荒凉险峻的山区,看着贝德福德在这条“高速公路”上以二十来公里的时速挣扎前进,他对于将巴尔蒂斯坦与外界隔绝起来的高山深谷,有了全新的体验和了解。

峡谷开口大到能在边缘处容纳一个小村落时,他们下车吃了顿早餐,内容包括“恰巴帝”以及加了奶和糖的红茶“度巴地”。穆罕默德比前一晚更加坚持,非要摩顿森坐到驾驶室里,他只好勉强答应。

摩顿森坐在穆罕默德和两位副驾驶中间。和巨大的卡车相比,穆罕默德显得格外瘦小,勉强够得到油门踏板。大熊副驾驶一口接一口吸着大麻水烟,对着另一位乳臭未干的小副驾驶猛吐烟雾。

这辆贝德福德的内部装饰不逊于外观,也相当狂野:闪烁的红灯泡,克什米尔的木雕,宝莱坞明星的三维照片,一堆亮晶晶的银色铃铛,还有一束只要穆罕默德刹车太急就会戳到摩顿森脸上的塑料花。“我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间慢慢往前滚动的妓院上头。”摩顿森说,“移动速度之慢,简直像是毛毛虫在爬。”

在最陡峭的路段,副驾驶们就跳下车在后轮位置放上大石头,等贝德福德蹒跚移动几厘米后,再将石头搬到新的后轮位置。他们就这样辛苦单调地重复着,直至抵达平路。这期间,虽然偶尔会有超过他们往上开的吉普车,或是迎面轰鸣而来的巴士,但大部分时间路上只有他们孑然前行。

◎三杯茶 第一部分(13)

太阳早早就遁入陡峻的岩壁,消失了,傍晚时分,深谷底部漆黑难辨。车子在黑魆魆的弯路上蜿蜒行驶,穆罕默德忽然紧踩刹车。原来他们差点撞上前面的巴士,而巴士前方则排起了几百辆车——吉普、巴士、贝德福德卡车——全都卡在一座水泥桥前。摩顿森和穆罕默德一起爬下卡车一探究竟。

他们走到桥边,发现路障显然不是喀喇昆仑公路常有的落石或雪崩,而是守卫在桥边的二十多个缠黑头巾、蓄着络腮胡的粗犷男子。他们的火箭炮和苏制冲锋枪随意地对着一群巴基斯坦士兵,所幸士兵的武器还很明智地放在皮套里。

“不妙。”穆罕默德挤出一个生硬的英文词汇。

一位黑头巾男子把火箭炮放低,招手要摩顿森过去。赶了两天路的脏臭加上头上包着羊毛毯,摩顿森很确定自己看起来不像外国人。

“你从哪儿来的?”那人用英文问,“美国人?”他举高手中的瓦斯灯研究摩顿森的脸型。

摩顿森看到那人疯狂的蓝眼睛,眼眶周围还涂着黑色颜料“苏马”,这些人属于军事武装“塔利班”组织,自打1994年起,他们就大批涌入巴基斯坦边境。

“是的,美国人。”摩顿森小心翼翼地回答。

“美国,第一个。”问话者把手上的火箭炮放下,点了根当地的檀德牌香烟递给摩顿森。摩顿森平常并不抽烟,但他觉得这时应该接受人家的好意,就吸了几口。穆罕默德走过来,一边为打断他们致歉,一边暗示性地用手肘轻碰摩顿森,把他带回卡车那里,整个过程中,穆罕默德的眼神始终都没有和那个人接触。

穆罕默德在车尾用小火煮着茶,打算在此过夜。他把从其他司机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讲了出来。这些人已经把桥封锁一整天了,有一小队士兵刚被卡车载到三十五公里外的帕坦军事基地去请示,之后再决定桥是否要重新开放。

摩顿森有限的乌尔都语,以及穆罕默德有些自相矛盾的解释,让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听懂了司机的意思。但他至少可以确定,他们所在的村庄叫“达苏”,位于巴基斯坦西北边境最荒凉的科希斯坦区。科希斯坦向来以盗匪闻名,“名义上”隶属于伊斯兰堡,实际上却我行我素,从来不受中央政府控制。“9?11”事件后,在美国政府试图摧毁塔利班政权的战争中,此处偏远又崎岖的山谷,成为塔利班及基地组织支持者的最佳藏匿之所。恐怖分子熟知此处地形,可以轻易从荒凉的山野间逃匿。

持枪守桥的那些人住在附近山上的村落,他们宣称有个从遥远的伊斯兰堡来的政府承包商,带着几百万卢比,说要把山上的狩猎小径拓宽成林业道路,以便山上的居民贩卖林木。但是,那个承包商没有改善道路状况就卷款逃走了,所以他们要封锁喀喇昆仑公路,直到逮住那个家伙,然后把他在这座桥上吊死以平民愤。

喝完茶,吃完摩顿森拿出来的饼干,大伙儿决定去睡觉。尽管穆罕默德劝摩顿森睡在安全的驾驶室,但他还是决定爬上车顶的小窝。从那里,他可以看到桥上的情况,瓦斯灯下是毛发浓密、说着帕施图语的科希斯坦激进派。而那些从平地来谈判的巴基斯坦士兵说乌尔都语,外表斯文,头戴蓝色贝雷帽,弹药带紧系在纤瘦的腰上,看起来像是另一个种族。

他仰头躺在干草堆上,思绪纷乱,终于放弃了入睡的念头,打算熬到天亮。忽然一声枪响,摩顿森惊坐了起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鸡笼里一双困惑的粉红色公鸡眼,接着他看到站在桥上的科希斯坦人正举着AK…47步枪朝天射击。

摩顿森感觉贝德福德卡车突然动了起来,双排气管用力吐着气。他俯身到司机座位旁的窗边。“好!”穆罕默德微笑着对他说,一边踩着油门。“开枪是因为高兴,安拉祝福!”他挂上了挡。

一群蒙面的妇女从村口和巷道内涌出来,匆忙跑回各自的车上,她们应该是在前一晚的漫长等待中,下车藏在隐秘处的女性乘客。

挤在长长的车流里慢慢攀爬,漫天尘烟中,卡车通过了达苏桥。摩顿森看到昨晚请他抽烟的科希斯坦人和他的同僚高举着拳头,拿着自动步枪乱射。即使在军队的靶场内,摩顿森也从没见过如此密集的火力。桥墩那头的士兵没有出来阻止,想必这种行为是他们默许的。

◎三杯茶 第一部分(14)

继续往上爬,峡谷的岩壁遮住了天空,只剩下一条白色的冒着热气的狭缝。卡车沿着南伽峰西侧绕行。南伽峰是世界第九高峰,海拔8125米,位于喜马拉雅山脉西麓。这座高峰完全笼罩了印度河峡谷深处的人们——不知是不是盯着山太久产生错觉,摩顿森觉得山峰似乎正从东边逼近。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摩顿森把目光转向了河面:无数溪流带着南伽峰冰川的融雪,跃下沟壑,爬过长满苔鲜的卵石,流入印度河,给原本泥泞污浊的河面带来了一圈圈的高山清蓝。

快到巴基斯坦北部人口最多的城市吉尔吉特时,他们离开喀喇昆仑公路,沿印度河往东朝着斯卡都前进。若是顺着喀喇昆仑公路继续走,他们将会到达海拔4730米的红其拉甫山口,进入中国。

虽然空气渐渐清冷,摩顿森却被一种熟悉的情绪温暖着——海拔超过六千米、多到无法命名的群峰之间,有着一条他熟悉的河道,那就是巴尔蒂斯坦的入口。喀喇昆仑山脉西部宛如月球表面般的岩砾区,是地球上最危险的地方之一,但对摩顿森而言,却如同回家一般亲切。

峡谷深处遍布尘土的阴暗,以及高挂空中、掠过花岗岩峰顶的太阳,比起柏克莱那些粉彩灰泥装饰的房屋更像是摩顿森的自然栖所。这一段时间他在美国的插曲|Qī|shu|ωang|,包括和玛琳娜渐行渐远的关系,为学校募款的挣扎与努力,以及在医院值夜班的紊乱睡眠,这一刻像是渐渐淡去的梦。而这里的岩架和峭壁则稳稳支撑着他,让他飞过绝望。

二十年前,一位名叫戴芙拉?墨菲的护士听从远山的呼唤,开始了登山之旅。她有着和伊莎贝拉?伯特同样的勇气和无畏精神,完全无视前辈探险家的建议——巴基斯坦在雪季时无法通行。严冬时节,墨菲骑在马背上和她五岁的女儿横跨喀喇昆仑山脉。

在记录这段旅程的《那里的印度河正年轻》一书中,原本文采出众的墨菲在描述这段经历时完全词穷,只能语焉不详地挤出下列文字:“所有用来描述高山景色的形容词没一个合适,事实上,连‘景色’这个词都显得可笑而不恰当。‘壮观’或‘雄伟’也无法诠释那种身临其境的感觉。那一里又一里无尽的、绵延交错的,更幽暗、更荒凉、更深沉的深谷,没有一片叶子、一根草或一丛树提醒你植物王国的存在,只有碧绿色的印度河偶尔泛出一点闪亮的白沫,为这片灰黄的悬崖和单调的陡岩峭壁,加入些微灵动的色彩。”

墨菲在马背上沿印度河缓慢行进时,曾猜测假如今后这里改建成公路,搭车旅行仍会遇到令人恐怖的情况。“在此,司机必须将一切托付给命运,”她写道,“要不然,永远无法鼓起足够的勇气驾着负荷过重、平衡很差、机械设计又不完美的吉普车在这样的路上开上几小时。只要一个小小失误,就可能连人带车飞冲到几百米下方的印度河里命丧黄泉。这条河在让人惊栗的山岩中间挤出了唯一的路,车除了跟着它走别无选择。除非是亲身经历,否则绝对无法想象印度河峡谷令人叹为观止的壮观与雄伟,穿越这条路最明智的选择就是:步行。”

在负荷过重、平衡很差、所幸机械设计良好的贝德福德卡车上,摩顿森和小山般的学校建材一起,摇摇晃晃如同风中之烛。每当卡车碾过松散的落石堆时,就会紧临深谷边缘,几百米之下是粉身碎骨的巴士外壳,安息在铁锈中。沿途的里程路标旁,可以看到白色的“英烈纪念碑”,纪念那些在岩壁上奋战时不幸丧生的“前线工作组织”筑路工人。还有成千上万的巴基斯坦士兵,自从部队被允许经此上山支援对印战争以来,他们为改善这条通往斯卡都的公路做出了巨大贡献。但由于落石和雪崩、路面年久失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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