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民筠] 持琴飞天-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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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　第5期　　　…　第四届中国科幻小说银
资民筠
　　　　在地球上一座小城中有这样一座庙宇，庙中菩萨殿的影壁上不知是哪位高手留下这样一幅画：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年书生，手持瑶琴、身披环带，飞飘于彩云之中。当地人称他为持琴飞天。与敦煌洞窟中的千姿百态的飞天仙女不同，这位男性飞天身躯挺拔，双目极有神。关于这持琴飞天有许多传说，但谁也不曾想到他实际上是从智星来的一个信号智能人，在他来到地球前人们叫他信智—3′（读作三撇）。人们也不知道在地球上为这持琴飞天绘制神像时，在遥远的智星上也建起了一座雕塑，但不是为神，是为地球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
　　　　　　　　从第一刻到“为什么”
　　　　他睁开双眼，脚下是大地。这是他信智人（智星信号智能人简称）生命的第一刻。他的第一个感觉是周围站着许多一模一样的躯体，身着一样的制服，胸前标着一样的标志：“信智”加数字；一样的清秀的面容；一样的大而明亮的眼睛。这一双双眼睛全在注视着他。他低下头去，自己的身躯和周围和信智人毫无二致，只是一横之后还缺个数字。
　　　　“杰克，对这多出根线的该怎么办呢？”说话的是个小胖子，笑咪咪的模样挺和善，口气中带着几分迟疑。
　　　　“怎么办？造都造出来！留着吧，彼得。”那叫杰克的是个面目严肃的高个子。杰克一边说一边在他胸口刷了个‘3’，盯了两眼后又蹭地在右上角添上一撇。3′在智星开始了生命的里程。
　　　　以后，是刻板的单调的学习。每天下午6时做忘却操。杰克早就发现了3′的异样处，总不时用怀疑的目光瞄他几眼。
　　　　一天，3′竟在彼得和杰克的面前问“为什么？”这对于信星人来说，是破天荒的。
　　　　“彼得，请解释一下。你应该清楚，我设计的信号智能人是从不会提出‘为什么’这类问题的。”杰克怒冲冲地说。
　　　　天啊，3′简直懵了。把自己心中想过几百次的“为什么？”全都说了出来。说老实话，对这清一色的伙伴，一成不变的生活，他早就厌烦了。只有思考像“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这类问题才使他觉得生活有点乐趣。可杰克竟说他没有问这种问题的权利！他失去了自制力，不由得高声叫道：“我就是要问‘为什么？’我还要问为什么不准信智人问‘为什么’……”
　　　　他象个孩子般执拗地叫嚷着。彼得神情紧张，杰克面色阴沉，3′突然害怕了。他听说过他们信智人，不能违抗指令，否则身体内温度会剧增，最后导至自焚。他闭上了嘴。说来也巧、就在这时桌上的接收机信号变了，变成了一种非常悦耳的音响。这音响悠扬婉转，时而似群山耸立，时而如流水潺潺。他觉得天是那样广，地是那样阔，他觉得自己体验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生之欢乐。
　　　　杰克好像也有着同样的感受，他的脸上阴云消散现出阳光。“天啊，这是在弦上弹拨出的音乐。这音乐只能是和我们一样的有理性生物创造的。彼得，我敢用生命打赌，地球上的确有人。”杰克兴奋地叫道。
　　　　彼得又眯着眼笑了：“祝贺你，我的好朋友，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作的一切全是为了寻找外星人。你成功了。”他们当即决定，让3′作一次地球旅行。
　　　　　　　　地球上的家
　　　　他睡得好香、好甜，没有恶梦的困扰，没有胸中的狂躁。伴着若隐若现的乐声，他仿佛看见巍巍青山，潺潺流水，鲜花似锦，绿草如茵……慢慢地他睁开了眼。啊！这是哪里？他环顾四周，凭借信智人的特有功能和临行前杰克讲述的知识他迅速归纳出以下几点：
　　　　1．他已到达目的地——地球。现正躺在一张木制古老的床上。
　　　　2．传来的悦耳音响与行前在智星收到的信号结构相似，属于杰克所说的音乐一类。
　　　　3．乐声发自一形状不规则的扁长木箱，上有七弦。
　　　　4．弹奏者是他要找的地球人，外貌与智星人相似，服饰却不同。女性，未成年。
　　　　躺在床上他只能看见小女孩梳着两个抓髻，两手一拨一按。为看得更清楚些，他坐了起来。
　　　　琴声停了，女孩高兴地叫道：“母亲，他醒了。”作为一个天赋极高的信智人，3′马上理解了小姑娘用清脆的童音发出的语言讯号。
　　　　“琴儿，”3′循声望去，见离自己的床边不远处坐着一位面容慈祥的中年妇人，正飞针走线缝着什么，只听妇人说道，“往下弹。你刚才奏一曲，这位小哥醒了过来，你再奏一曲，他就不痛了。”3′暗暗苦笑，身为机器人，他哪会知道疼痛为何物呢？这时妇人走了过来：“孩子，试试这衣衫合体不？”3′这才发现自己的信智人服已撕成布条。他站起身来，心中仿佛打翻了五味瓶。最使他高兴的是，现在他就是他自己了，再不会湮没在那清一色的信智人群中了。
　　　　“孩子，你姓甚？名甚？家住何方？父母作何生理？”妇人问道。
　　　　“我的家在很远很远。”他望着天边低声回答。
　　　　妇人觉察到他心中的难言之情，忙说：“孩子，若不嫌弃，就拿这里当作你的家吧！找到你的那日，有颗亮亮的星落了下来。你就叫星儿好吗？”
　　　　他点了点头。“星儿”，他终于有了一个名字，终于有了一个家。他又感到了胸中那根线的跳动，但不是狂躁，而是一种从未感到过的温馨。
　　　　慢慢地他知道了，琴儿的爸爸姓秦，在外面教书。据他推测，秦先生的学问一定挺大。因为就是那琴儿，小小年纪，也读过好多书。对星儿来说最难的是一日三餐。
　　　　因为再简单的食物信智人也不能吃进口。星儿顿顿饭像变戏法那样，装着大口大口地把饭菜往嘴里拨，可神不知鬼不觉饭回了碗，菜回了碟。琴儿无兄弟姐妹，突然有了个哥哥，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顾得上别的。只有细心的秦夫人常觉得有点奇怪。家里多了一口人，食量看起来不少，可米不见下去多快，菜也不见缺多少。但秦夫人纵有满腹狐疑，决不会往坏处想，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大街上发生的事
　　　　这一天，天气格外晴和，琴儿对秦夫人说：“母亲，今天天气多好啊，让我带星哥上街去玩耍吧。”“你这顽皮的丫头，把话说颠倒了。”妇人笑了，“应该说让星哥带你上街玩耍去，去吧，要早点回来。”
　　　　上街？对星儿来说又是平生第一次，在智星上他总是被交通车运来运去，如今可是用自己的双脚走在街上。这里的街和智星上大不相同：街面好窄，两旁看不到一座高楼，街上碰不到一辆机动车，只有男女老幼高矮胖瘦步态各异的人的流动令人目眩，街两边则是高高矮矮五光十色的铺面。往左看：糕点店、油盐店、药店、酒店、杂货店应有尽有；往右看：卖菜的、卖香烛纸锭的、剃头的、算卦的、代写书信的样样俱全。他简直不知道该看哪儿？
　　　　琴儿追了上来。“星哥，我要买那个。”星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原来是些硬纸板作的小人，用手一牵就会动，的确挺好玩。只是不知怎地，他觉得让人牵动的纸板人有几分像自己。
　　　　“十五个小钱一个。”卖纸板人的老头说。
　　　　“星哥，我只有五个小钱，你带钱了吗？”
　　　　钱？这可是信智人从不需要的玩意儿，再说连地球上的钱什么样，他都不知道。他摇了摇头。瞧着琴儿失望的样子，老头说：“小姑娘，你不是秦先生家的闺女吗？秦先生有学问，心肠又好，这个你就拿去吧，算大伯送给你的。”
　　　　琴儿刚笑咪咪地接过纸板人，就听身后有人叫嚷：“呔！小丫头片子，给我放下！”星儿回头看去，说话的是个胖男孩，比琴儿高不了多少，可体积，重量，一估量就知道够意思，这男孩穿得挺气派，旁边一左一右还跟着两位。
　　　　卖纸板人的老头哆哆嗦嗦，赔着笑脸：“管……管少爷。瞧那边那个人……大个儿的，比这强多了。归……归您了，行不？”“嘿嘿！”那个管少爷鼻子里哼了两声，“小的、大的，少爷我全要了……。”“可……人家？”“什么人家？这小丫头的爸不就是个穷教书先生吗？小老头，放明白点！你少爷伪老子是腰缠万贯钱财，家有百万金银的富商，你少爷的老舅在京城当大官……”
　　　　穷、富、钱财、京城、大官，这一连串词可把星儿闹糊涂了。不错，他的词汇表上有这类字眼，可他看不出和眼前的事有什么因果关系。说话间，那个混小子（这是星儿心里悄悄给胖男孩起的绰号）和左右两个跟班冲了上来，琴儿吓得躲在了星儿身后。信智人的反应是极快的，不到一眨眼的工夫，他上面一拳，下头两脚，那仨全趴下了。而他已经拉着琴儿，琴儿则紧紧抓着小纸板人回到了“家”中。
　　　　　　　　归去来兮
　　　　那个混小子不存在了。这得怪地球人的肉身不如信智人的机器身结实，因为自己根本就没用多大劲儿嘛！不过那混小子的老子，就是那个大阔佬，告到了官府，还送去了白花花的银子；混小子当大官的舅爷也来了信。原来在地球上有两样厉害的东西，银子和官府。现在官府限秦家在三日之内，把他，星儿，送去问斩。官府还逼秦先生交出那扁长盒子——星儿知道那叫琴，和琴儿妹妹一样，是秦先生最心爱的。
　　　　依托那高耸的树木啊，背靠那巍巍的山岗；
　　　　包含天地的醇和啊，吮吸日月的光芒……
　　　　秦先生仰天一声长叹，站起身来。三天来他一直与琴为伴，在智星上音乐对星儿不过是无生命的信号，如今那如泣如诉的琴声使星儿感到那琴弦有了生命有了感情。不！这种能产生“美”的音乐的琴怎能落入那“丑”的混小子手中？这时，一种不可遏止的冲动使星儿坐到琴旁，他接着秦先生抚琴吟唱起来。
　　　　谁能理解美之无价？谁能品味乐中琼浆？
　　　　高山巍巍，流水长长，
　　　　千年万载啊，我等待着这一时光。
　　　　“星儿在上，受我全家一拜！”星儿闻声抬起头来，只见秦氏夫妇携琴儿跪在地上。他呆住了，连连问道：“这是做什么？”
　　　　秦先生道：“秦某家徒四壁，唯有此琴乃先生所传之宝，今愿将此琴相托于知音者。只要琴音长存，秦某全家纵然一死，也含笑于九泉之下。”
　　　　星儿犯难了：自己若携琴而去，秦家全家定然遭难；但若不走，不是此琴落于恶人之手，就是秦先生与琴俱碎。这时门外传来人喊马嘶之声，秦先生忙把琴往星儿手中一塞，用手一推星儿，说了声：“快走！”。
　　　　说来也巧，秦先生这一推，不偏不倚恰好触动星儿身上一个重要按钮。这是临行前思维缜密的杰克特意安置下的，以便星儿在必要时能迅速飞离地球。此刻星儿身不由己走出房门，持琴腾空而起，飞驰于彩云之间，一时间人声马嘶声嘎然而止。马上的下了马，马下的停了步，呼呼啦啦全矮了半截，双膝跪下望空而拜，口中还念念有词：“菩萨恕罪，菩萨恕罪……”唯有秦先生一家呆呆站立，隐约听到天边传来星儿的呼唤：“琴儿保重——秦先生、秦夫人保——重……”
　　　　　　　　困难的抉择
　　　　3′双手紧紧抱住琴呆立在杰克的办公室中，他不曾料到刚跳出地球上的是非漩涡，又坠入智星上的纷争激流。
　　　　“信智—3′，把琴交给我。”这边是杰克严肃的面容。
　　　　“3′老弟，把琴给我。”那边是彼得笑咪咪的脸。
　　　　3′分析过多少复杂的信号，没有一个像现在面对的信号这样让他困惑。
　　　　“3′，你是一个超凡的信智人……”3′记起来了，这是他梦中多次听到过的声音，如今它出自彼得之口，“是我造就了你，是我给你加了一根线。来，把琴给我。”3′感觉到体中多出的那根线在颤动，他的双手向彼得伸了过去。
　　　　彼得一把将琴拿了过去，他笑了起来，比平常响得多：“哈哈，杰克，你没想到吧！那根线是我加的，3′是我造就的，他是我的，是我的。3′老弟，看那边！”3′迷惘地把头转向彼得手指的方向，那是杰克。“记得吗，梦中的怪物，去，冲向那怪物！”3′像被催眠了似地向杰克走去。杰克不动声色，旋动了信号发生器的开关。
　　　　琴声，3′又听到了那悠扬悦耳的琴声伴着婉转动听的歌唱。
　　　　那边彼得还在笑：“哈哈，去你的科学研究！去你的地球人！去你的音乐！　3′是我的了，信智人是我的了！琴是我的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我要到地球上去，会有许多钱，我会当官！”
　　　　钱？官？在3′眼中彼得那貌似慈善的脸变了，变得像地球上的那个混小子的怪相。他上前一步，一只手把琴夺了过来，另一只手揪住了彼得。那老是笑咪咪的彼得不笑了，脸变得刷白。
　　　　“3′住手！”此刻杰克那严厉的指令对3′具有从未有过的权威性，3′的手放开了。“这里不是地球。”杰克说，“我们应把他交给智星法庭审判。”
　　　　　　　　余音
　　　　杰克和星儿（现在这已成了3′的大名），象亲密的友人在散步。
　　　　“星儿，我一开始就错了。”杰克说，“我设计了你们——信号智能人，却把你们当作我科学研究的奴仆。我害怕你们的智慧，想限制你们思考。真的，星儿，我一直非常怕你，特别是那天，你居然提出‘为什么？’这个问题。瞧！我有多可笑，有了智慧的头脑，能究真伪、明善恶、辨美丑，有什么可怕呢？我怎么从来没想过要提防那总是对我点头微笑的象彼得那样的假朋友啊。”杰克停了一下，又接着说：“不过，我还应感谢这个彼得。”星儿不解地看着杰克。杰克用手指着那群欢乐的信智人们说：“瞧，我给他们全加上了那根线。当然不能叫它彼得线，而要叫星儿线。”
　　　　他们走到一座雕塑前，那是星儿熟悉的身影：秦先生在抚琴，旁边站立着秦夫人和琴儿。
　　　　杰克和星儿都沉默不语。
　　　　“杰克，你在想什么？”星儿首先打破这一沉默。
　　　　“我在想你讲的秦先生一家，这些比我们落后上千年的地球普通人，在精神世界的某些方面，却似乎比我们更富有。星儿，你在想什么？”
　　　　星儿没有开口，在寂静中，他听到那边草地上一对情侣在窃窃私语。
　　　　“杰克，我想你该成家了。”星儿说。
　　　　只有星儿那样感觉极其敏锐的信智人才能看出杰克严肃的面容露出了一丝微笑，那唯有高尚的智者才具有的极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