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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之西-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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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松懈下来,竟然都病了一场,病中,刘彻时常在想,高皇帝晚年,究竟在想些什么?先皇到了最后,是否也象他如今这样寂寞?想想却又不是的,高皇帝、文皇帝乃至先帝,他们的遗憾是尚有许多事要做,天却已不与其寿,自己却是精力未衰,倒把事情都做完了。他的上半生波澜壮阔,潮起潮涌如那磅礴的黄河,以为这就是毕生宿命,会一直如此,谁知忽然之间,竟一拐道,平静清澈得像是汤泉宫的林间小溪,如何能习惯?
那一晚,刘彻午夜梦回,自己走到那幅看了多年的汉匈地图前,忽觉雄心再起,他还未老,也该是把这张图再扩大些的时候了。
雄才大略的君主不觉起身看了一阵地图,才又把视线重新放回了那份三子封王的折子上,他直觉觉得,这折子的背后,并不只有他那得意门生,还有他那大将军,以及那一众站在太子背后的人。
帝王心术,刘彻微微冷笑,除非登上他的位置,否则便没有人能理解他。再贤良的臣子,地位不同,便不可能以他的角度来度人度事。那些臣子揣摩他的性情,其实,登基这些年,他何尝依过自己的性子行事,所有的决定,都是那宝座替他决定好的。
卫霍是一家,他心里一直是明白的,最少对那两个人而言,必是如此。去病那小子如此张扬的接受他舅舅的部下,无非是他们两人一进一退在众人面前唱的戏,便如他们在漠北玩的那套把戏一样。却不知他那大将军在这其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刘彻皱眉,他其实并不真正怀疑他这两个股肱之臣,只是为君者切忌权势下移,这是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他的父皇素与叔叔梁王亲厚,一旦梁王寄望皇位,父皇就能毫不犹豫的将病中的叔王逐回梁国。周亚夫一代名将,平七国之乱,有大功于社稷,父皇只为怕自己无法驾驭,就忍心让他死在牢中。他的祖母即使双目失明,去世前也牢牢的将权势掌握在自己手中,几乎想要废掉自己这个嫡亲孙子。
大将军这些年是越来越不可测,宠辱不惊固然是大丈夫,可,他身为掌管天下兵马的大将军,自己如今刻意敲打冷落他,竟也波澜不乱至此?刘彻微微摇了摇头,权势这东西,是丈夫便没有不爱的。
刘彻也知那人的性情素来平和隐忍,除了对他那宝贝外甥,几乎就没对任何其他人流露过真正的情绪。这,反而让刘彻有种本能的不安。而君王的疑心,一旦升起,就再无法消失。
或许,他到底应该找个机会,让他那骠骑将军明白,卫霍是否是一家,他可以不在意,但,有些超越了这两人身份的事情,却是必须要站在自己这一面的。

金日碲远远见到卫青,便低低的拜伏下去,恭敬到了极点。这,是金日碲第二次见到这位大将军。他从前在宫中养马,近来却已得赐姓为金,日子也过好了些。朝廷中那些各种各样的说法,他不是没有听说过,但对他这样的许多匈奴人而言,大汉朝的两位将军,是如神一样的存在,是故,金日碲仍把头俯得很低很低。
“这是医什么的药?”
此刻金日碲已能说过得去的汉语,不需要翻译在侧。大将军的声音不高,语气依旧十分的温和,可金日碲总觉得,其中有种说不出的压力。他仍低着眼睛,从大将军手里接过了那个裹着些药渣的小袋子,仔细分辨了一阵,很用心的道:“这是治沙砭的药……”
那是沙漠中的怪病,那里黑夜和白天的温差太大,早穿皮袄午穿纱,这病一旦得了,就极难拔除,不发则以,一发其痛砭入骨髓,所以叫沙砭。从这药量上看,这个患者已发作过了,此刻虽能用药顶住,却也难保不会复发。这种病,一旦发作个三四次,必定有死无生。
金日碲自己说得磕磕巴巴,这对他的汉话而言,还是太挑战了些。等他好不容易解释清楚,大将军却很久没有说话,金日碲不知自己是不是说得太糟以至于大将军听不懂,不由就抬眼偷看了他一眼。那一瞬,他忽然愣住了,大将军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可金日碲这才忽然想到,得了这“沙砭”绝症的,恐怕是他非常重要的人。
他想问,却始终没问出口。而大将军也只淡淡的说了一句“不要让别人知道”,就走开了。

卫青一个人在外面走了许久,步子越走越快,越走越用力,直到精疲力尽,直到四周一片漆黑。他久久看着那片夜色,没有任何表情,只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初到长安的那一刻,那个时候,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河东一直走到长安,很长的一条路,几乎没有尽头,诺大的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是完全的孤寂,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去病……
沙砭……
所有的疑问,瞬间都有了答案……
告诉他那个漠南之梦时,去病没有半丝的惊奇……
他执意的要杀李敢,用心收集了那许多李家的事……
他想一起过一次七夕……
他要霍光多听自己的话……
突然就上了那道折子……
去病做了这么多,不动声色的安排了那许多身后之事,自己竟什么都不知道。枉为知己,竟不察到这个程度?
卫青停步,只觉彻骨冰凉,他的心有些乱,人却仍站得笔直,是他忘了,这种完全孤寂的感觉,自他遇到霍去病,便久已忘得一干二净。二十年,东征西战,人不常在眼前,心中却一日不曾分离,再怎么艰难险阻,必有一人能懂,必有一人始终可信,必有一人能交托后背,多少大战都一起闯过了,以为可以一辈子这样下去,心满意足到了极点,从未有一丝二念,更从没有一丝的准备。
如今,上天要带走他这唯一的知己?卫青吸了一口气,忽然强自把什么都压下去了,眸光渐转坚毅,既然他知道了,他要看看,谁能把那人从他这带走。
一念间,忽听不远的黑暗中,有人冷笑道:“霍骠骑狼居胥山祭天,姑衍山祭地,许诺天地,若你有灾厄,当以身相代,是故短命。他这样的人,因剑而生因剑而亡,本就易遭三界相妒,卫将军今日相护,宁欺天地鬼神乎?”
卫青慢慢转身,四周浓雾忽起,雾中有一人昂然独立,银冠黑衣,腰携长剑,相貌英挺却是张苦瓜脸,眸子幽深锐利,骄傲中有种说不出的清冷寂寞,卫青沉吟了一下,缓缓上前斟酌道:“前辈……”

十六,酒泉

那人并不马上作答,斜觑了卫青片刻,方冷然道:“卫将军真好眼力,本王正是齐王信。”这一言也没什么,只不知为何,自这人口中吐出,便有种盛气凌人之势。
齐王信,更确切的说,是淮阴人韩信,这名字既是传奇,亦是汉室开国之初一个几乎形同禁忌的话题。
国士无双,惊才绝艳,一代军神以一己之力打下半壁江山,最终却惨死于长乐宫钟室。见天不杀,见地不杀,见铁不杀,那三不杀之诺,直如一个笑话。有人说,高祖皇帝未必真想杀韩信,可惜,信不得,用不得,放不得,杀不得,囚之六年,终假吕后之手除之,既喜且怜。功高盖主,臣固当烹,此乃千古不破之理,昔日韩信如此,日后诸君恐怕亦然。
卫青目中波光一闪,同为汉室名将,他对死在不过数十年前的韩信,感受自然异于常人,却只道:“前辈此来,必有赐教。”
韩信挑了挑眉,半是讥笑的负手道:“然,将军一室功在不赏,太子身后双璧并立,天子难安,元封五年将军命已当绝,斯时将军当已可见身后之祸,临终痛悔,处境与本王昔日何其相似?本王一时不忍,特以一己之力助将军再回元朔六年,不想将军重生,竟还是步步走上老路,真令本王好失望!”
他说到此处,眸中微露鄙夷之色,忽的拔剑向卫青遥遥一点,那一剑快如闪电,事先竟无半分征兆,卫青只觉眉间一痛,眼前忽有无数画面如飞而过,迷雾顿开,原来漠南非梦,却是前世的记忆。
元狩六年,去病自知不起,遂杀李敢远走朔方。
五万匈奴降卒披玄甲相送,将他送进了茂陵旁的大墓。
此后十一年,眼见国力空耗,匈奴又复蠢蠢欲动,军心已骄,民心已疲,大战未决,有许多事,他这垂死的将军已看到了,却心力交瘁再难忍死以待,而那唯一能继承自己平生之志的人,已先自己而去了……
元封五年,最后一日,自己独自去了祁连山墓,仿佛是霍光寻来,一时失口,在背后叫了自己一声“舅舅”,他们两兄弟的声音太像……那,就成最后一刻……

韩信只冷眼旁观,见这后辈小子骤然忆起前世种种,神色先是一震,分明是伤恸莫名,但那也只是瞬间,便又很快控制住了,复是一派冷静平毅,自己这样的眼力,竟也再看不出他的悲喜。韩信心下微微一动,经此巨变,犹有这般定力,倒也罕见,算是孺子可教,他本没抱什么指望,见此倒有了点兴趣,稍感满意,脸色略和,却道:“卫将军就没什么想问本王的?”
“前辈要说什么?”
卫青这晚遇事太过光怪陆离,反而收敛了心神,应对越是沉着。韩信见他始终锋芒不露,不由一笑,他懒得再绕圈子,直接了当的道:“本王帮过卫将军一次,亦可帮卫将军第二次。”他特别在此顿了顿,见那人微有动容,方继续道:“只大丈夫恩怨分明,孤为昏君妇人所误,又为何要屡次助你这汉室忠臣?”
他这话锋忽然一转,饶是卫青多少有些想到,此公重现人间,必有所憾,必有所求,却也不由被问得一愣,但他毕竟是天份极高之人,凝神想了想,顿解其意,这淮阴侯死而不平,竟是来劝自己谋反的。
卫青闻言一愣,也没立刻作答,只垂目深思,韩信亦并不着急,这种提议谁遇到都要好好想想,他已断定此人可以共谋,心下倒有些高兴,这小子没一口回绝,便必是有心动的地方了。
卫青想了许久,忽然眸光微动,依旧不置可否,只道:“想来前辈已先去会过去病了?”
韩信天资过人,平生最厌纠缠不清的蠢人钝汉,闻言又多了几分满意,自己已抢先走了那么多步,这小子竟能在这本应心乱如麻的时候将前因后果一点就透。
于是韩信也不否认,淡淡道:“本王曾两世设问霍骠骑,若长乐宫钟室中被困的是卫将军你,又当如何?”他忆及此事,不由又微露嫌弃之色,道:“可惜人人都说他大胆妄为,竟不敢拥兵而反,本王只好来找卫将军。”说着,漆黑的眸子忽向卫青一扫,端是锋利如剑。
卫青不为所动,他要的就是这句话,只一笑,似骄傲又似无奈答道:“我若不在,他还有什么顾忌?”

这次却是韩信一愣,直如醍醐灌顶,他是罕见的兵家奇才,人情世故却颇不如常人,性情恃才傲物,虽然聪明绝顶,却往往失之于偏激,为人处事上总少些周全。他之所以两世都在卫霍间选了那一霍相激,是他心里明白,卫青的外甥是太子,姐姐是皇后,如此束手束脚,是不太可能如他所愿的。若非那姓霍的小子两世只斩钉截铁的给他同一个答案,韩信根本不会来这里。但他也反复想过许久,却不知那姓霍的小子为什么始终不肯一战?
他是真未想到,卫青会说出这句话。这么难解的一道题,这个人却给了他一个选择,一个他想要的,看似可行又有些可疑的,更与最初设想不尽相同的选择。
韩信一时有些疑惑不定,却见那人走到了这一步,仍是一派心平气和,却在一言间,能对他自己下这样的狠心。只这一刻,韩信倒真觉得,能瞬间有如此决断,这人绝非仅如面相上那样平和,骨子里确是和他自己一样,是能驾驭百万兵的人,亦真接得起他那大将军的位置。韩信神色微冷,到底由衷道:“霍骠骑好幸运,有将军这样的知己!”
那一瞬,韩信的神色异常复杂,他是个真性情的人,做了鬼也依旧如此,一时也不加掩饰,神色一改孤傲,竟是羡慕中有些伤感。他一生自负才绝,同代中人才辈出,亦是一代风流,并非没有比肩相知之人,萧丞相月下千里相追,陛下解衣推食以上将军相拜,那知遇之恩直至今日犹自没齿难忘,只恨枉为知己,那两人最终还是信不过他韩信……所谓知己,最难不在知,而在信,难得有一人能信,更难得有一人始终能信。比之这两个后生小子,不需一言,就能信到这个地步,自己不能不谓之遗憾了。
卫青见他动容,心下越发沉静,大致知道自己所猜不差,淮阴侯离世至今其憾犹存,他来劝自己和去病谋反,恐怕并不是为了江山,亦不是为了杀身之恨,却是为了昔日无人信他的那份缺憾。卫青不由就想,比起淮阴侯,自己实在幸运得多,二十余年相知相守,两世生死默契,彼此从未有过一丝二念。他心中温暖,不由低声道:“亦是我之幸。”
这两个性情迥异,处境相似又相异的千古兵家,目光微微一撞,心中均忽有一种奇特的感慨,不想竟有如此一会,更不想竟会共谋如此一事。韩信凝神看着他,似有惜才之意,久久却只是一叹道:“卫将军,本王不能确定,这样必能如我所愿,你可还有个理由给本王?”
卫青此刻已解其意,更是胸有成竹,缓缓道:“匈奴肆虐,亦是前辈之恨。”
韩信沉默良久,只道:“大将军好聪明。”

阳光和煦,自从三子封王以来,皇后殿中便总是如此的一团明媚朝气。卫子夫正带着些罕见的兴趣,领着几个小宫女调粉,所选的是上等宫粉,里面掺了些夏天采的白荷蕊,据说,以此敷面,最是褪斑养颜。
就在这一刻,外间忽然来报,久病不朝的大将军已在殿外,求见皇后,这可有丝突然,卫子夫擦了擦手,笑着迎了出来,盈盈道:“青弟来了,据儿都说很久没见你这舅舅了。”
卫青亦笑,却只淡淡道:“据儿自有三姐疼爱。”他的声音如常,其中却似有种说不出的冷淡。
卫子夫闻言微微一愣,忽觉面前的兄弟有丝陌生。往日他来看自己,自己每每对他诉说据儿的前途,弟弟的神色总是温和中混杂着些尴尬歉意和无奈,自己明白,这些宫廷中的事,家族的利益,他其实一直都不喜欢,也并不快活,却始终很负责任的背负着这个卫家家长的位置,从未抱怨过一句。可这一刻……卫子夫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面上却反而没了最初的那丝不安,浅浅一笑,语声轻软,既亲切又埋怨似的试探道:“你这舅舅莫非不管据儿?”
卫青有那么一丝叹笑,他这三姐,真不愧是陛下的妻子,这些年也真是历练出来了。他静了静,目中微微露出了一些卫子夫所熟悉的怜惜歉意,更多却是她不解的,卫青似乎斟酌了一下语气,只看着她徐徐道:“三姐,去病也是自家人。”
他的语气并不重,卫子夫却感觉到了其中的份量,已是一愕,她的这个好脾气的弟弟,还是平生第一次这样和她说话,仿佛她不再是姐姐,只是皇后。意识到这一点,她一时不觉,便如感受到什么无形的压力似的,反而微微把身子挺得更直了一点。卫青看在眼里,并没说话,反而喝了口水。
卫子夫也不说话,却亲自又给他添了添水,她似乎使借这个动作沉思了一下,她可以有很多解释,这件事,从不同角度来看,原本得出的结论就截然不同。她也并没有真的做什么,霍去病出乎意料的合作,最多只是顺水推舟而已。然而有些事,纵然亲如姐弟,或许还是不要说破的好,最终,卫子夫却只是缓缓道:“青弟是怎么了?我是为你好。”
卫青还是没说话,却点了点头,慢慢放下了漆盏,他那一瞬的表情有些奇特,却只道:“三姐,我也是为你好。”他没等卫子夫答话,便静静站起身来,转身而去。

不过就是半个月功夫,元狩六年春末夏初,“三子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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