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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新诗-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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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象溪岸上的菜,
  我们的脚,心,灵魂,都生根在那块。
  我们种瓜,还是种麦,或扶着犁,看看斜阳山外,自己主张,自己安排,地土和主张哪许别人更改,况且是教我们去作奴才!
  不作奴隶的人们已经起来,已经起来二载!
  哪怕没有吃穿,管什么舒服自在,活着就打,死也应该!
  打,把敌人打明白,
  明白我们的有所不能忍的忍耐!
  尸是山,血是海,
  打,打个畅快!
  这二尺长的灵牌,
  光荣到千秋万代;
  咱们的山河永远不改,你们为它死,我们为它来,来祭拜,来致哀,
  来告诉,你们的忠魂是山河的主宰!
  相信吧,忠魂,对着这灵牌,我们说,敢死的没有失败!
  双石铺——宝鸡
  为了地土,为了粮谷,
  为了精神上的自由,自主,我们的不识字的农夫,没有进过城市的村妇,会把牺牲看作坦途,
  用血用肉把破碎的山河撑住!
  这静默诚实的伟大民族,到生死关头,就走上牺牲之路;忽然,柔顺的绵羊变成猛虎,惊雷急闪眩迷了世界的耳目,这伟大的民族,可杀不可辱,文化的直觉在大事上不会糊涂!
  求生的本领战败了历史的艰苦,假若呀,我们的温良的农夫,象蚯蚓,把沙石变成沃土,啊,我们的小贩小商也同样的卓绝艰苦!
  看,肩着几疋丝绸,或者零星的货物,他们不看地图,哪管水陆,有生意的地方便去吆呼;到青海,到新疆,到蒙古,连赤道上的南洋,与欧美大陆,都挡不住他们缓缓的脚步!
  说着自己的语言,摸索着自己的生路,钱到了囊中才转归故土,这天赋的才能,自动的辛苦,把生命与风雪荒沙,奇寒剧暑,赌一赌输赢胜负,
  他们漂流,他们回顾,祖国故乡是最终的乐土;象紫燕经秋雨秋霜的迫促,展翅向野岛炎荒飞渡;当春风把桃李编成了画图,一路的歌声向故巢飞舞!
  啊,我爱这伟大的民族,啊,有什么言语能倾尽这爱慕!
  他会容忍,他会知足,到时候,他会愤怒!
  看今天,为复仇雪辱,这不再容忍的民族,
  以建造长城万里的勇敢辛苦,象山洪冲破了清溪碧湖,生命,随着战争的泛滥,决开新路。
  看吧,这应运而生的双石铺,吞吐着陕甘川三省的运输,把关中与天水的公路合在一处。
  义民们,炮火与耻辱把昨日结束,忍着流离,忍着饥苦,却不忍受屈膝与屈服;来自河南河北,来自蒙难的地土,国旗是目标,生命,财物,往西往南,往四处,
  有国旗的地方就是乐土。
  他们,在这象昨天刚降生的双石铺,新搭起草棚,刚摆上货物,象歌唱似的把酒饭吆呼,敲着锅杓似敲着锣鼓。
  几包香烟,一盆豆腐,或摊些枣糕,或担些油醋,幼童与老人,或一对中年夫妇,把流亡,把艰苦,
  变成自立的基础!
  不受人怜就不肯屈服,肯去挣扎天才相助,
  这坚强,这乐观,这民族生命的丰富,从流离与死亡找到活路!
  啊,这伟大的民族,
  啊,这伟大的疆土,
  刚刚从巴山栈道里走出,又向秦岭横云找我们的去路!
  秦岳的雄奇,终南的林木,一脉奔驰,千峰起伏,雄浑苍茫是秦岭的风度。
  横断中原,把大漠的风沙截住;南海的温风雨云,飞过巴蜀,也被截住,把自己装成明绿的画图,时时给自己一山雨露。
  没有巴山愁人的晓雾,也没有八达岭上的风狂如虎,这划开南北的奇峰巨谷,以北地的阳光,闪出,噢,闪出,南国的浓绿,绿到极度,也明到极度,
  象蜻蜓,在莲塘的晴午,凭空颤翅,天光与山光明得闪目,爽朗,爽朗得令人狂舞,爽朗得令人欢呼!
  峰掩着峰,树藏着树,象些巨人争着向人间插足,无可插足,挤在一处,山头掩着山头,脚跟踏陷了深谷,石的身,石的骨,
  奇伟的装束,
  冠是白云,衣是碧树;静立万古,
  万丈直竖,
  巨大的阴影藏着狼虎!
  伟大的公路,
  急转直竖,
  不住的惊呼,
  无情的斜度,
  大散关头,车声如虎!
  过了雄关,渐入坦途,回头,青天尽处,
  青峰起伏,
  越远越美,忘了困阻,忘了惊险,看着画图。
  眼前,展开了北方的景物:挺拔的高粱,低首的稷黍,带着红缨的玉米美如村妇。
  笨重的车,黄土的路,默默的黄牛听着小驴叫闹长呼。
  树叶上,人脸上,都带着一层黄土,爱害羞的村女扛着铁锄,偷偷的,她看着我们过路;我们,身上是汗,脸上是土,象些刚被掘出的红薯,勇敢的走上宝鸡城外新修的大路。
  新的路,新的铺户,
  新的气象是新的觉悟:这徵烟区的黑色的县府,几年前,垂死似的合着双目,看不见山中的煤铁林木,看不见水利与别的财富;在抗战的今天,景色如故,还是渭水奔流,夹岸的土山直竖,可是潼关的炮声惊醒了病夫,认识了门外的山川是座宝库!
  去取,去取山中水中的天然积储!
  去取,去取由太原开封抢救出的器物;来,不接收敌人金钱的工徒!
  来,不做奴隶的义民义妇!
  把拆来的铁轨制成刀斧,把破旧的机车当作马达旋舞!
  来,你们,热心合作事业的人物!
  将计划简单而适当的提出,以我们的土产,以我们的勤苦,打下抗战中的建设的基础!
  听,车轮急转,人马喧呼,汽笛呜呜,马达突突!
  听,宝鸡峡水日夜催促:北五省的电力在此藏储;快,快,用电的速度,开发这养育东亚文化的高山厚土;东海边沿上的繁荣薄如皮肤,回来,回来吧,文化,回到复兴之路。
  复兴西北复兴民族,
  来光耀这民族之母!
  宝鸡车站
  平津,青岛,和大明湖上的济南,四大都市,与它们的山水林泉,都给过我可记忆的劳苦与闲散,时时给我的梦里添一些香甜。
  在风雨或月明的夜间,无论是青岛还是平津济南,远远的,断续的,我听见,——一听见就引起一阵悲酸——那火车的汽笛忽长忽短,无情的,给销魂的离别以惊颤,催促着爱人或爱子把热泪偷弹!
  隔着北平的坚厚古旧的城垣,或在青岛的绿浪的海边,每一听到这凄凉的呼唤,便想到雪地冰天的绥远,或隔江相望的武汉,
  多少行人,多少路程,多少情感,这一声哀鸣,多少悲叹!
  同时,在山前,也许在河岸,不管是春雨催花,还是秋云惨淡,声在车前,先把消息送入车站,把多少忧疑关切与悬念,突然的变作狂涌的欣欢!
  老友们,也许十载未见,父子夫妇,相别数年,都手握着手,肩并着肩,教热泪流湿了笑颜!
  孩子们,争着搬动筐篮,想立刻打开远地来的神秘的瓶罐,或尝一尝匣中的糕点,快活得好似要过新年!
  啊,多少人世的离合悲欢,都在这不入丝弦,
  没有韵调的鸣声里涌现!
  还有什么比它更实际,更浪漫,机械的它啼唤,
  每一啼唤,却似春林中的杜鹃,给诗心添加上多少伤感!
  从七七抗战,
  在青岛与济南,
  天明,黄昏,或夜半,我听见,我听见,
  那汽笛,那战争的呼唤!
  啊,多么勇敢,多么果断,拖着兵车,野炮,炸弹,冒着轰炸,冒着危险,开往前线,去应战,
  啊,伟大的中华去应战,应战!
  有什么闲情再去想象感叹,那行人游子的悲欢,
  那太平年月小小的哀感;听,听这急促的声声呼唤,是中华的吼声与赴战的狂喊!
  我听,我还去看:
  当海风把青岛的晚雾吹残,或星岛外横起来灰蓝的晚烟,汽笛引着车声,来自济南,成群的矮腿的小商小贩,带着在中华挣下的银钱,或几包未能卖完的“白面”。
  矮的人,矮的家眷,
  都收起往日的骄狂傲慢,含着泪,低着头,走出车站;海边上横列着黑黑的一片,是他们的巨大的战船,也逗不出他们的一个笑脸!
  在济南的清静的夜晚,笛声不断,星光灿灿,英雄们的列车奔赴前线。
  车外伪装,柳枝急颤,车内,没有灯光,战士无言,象怒潮疾走,直到海边才浪花四溅,啊,壮士到了战场,才杀喊震天!
  可怜,在初秋的傍晚,三声巨响,红光如闪,十里外落叶满园,
  震颤了鹊华,震颤了千佛山,钢的巨桥在泥沙里瘫陷!
  那七十二泉的济南,
  不久,重演了“五三”的惨变;到徐州,到郑州,到武汉,随着不屈膝的人们流亡四散,那呜呜的汽笛就是我的指南!
  自从走入巴蜀的群山,只有在梦里才仿佛听见:噢,在北平红了樱桃的春天,卖花的声里夹着一声半点,那对旅客的轻唤,
  使想象立刻飞驰到地北天南,立刻想赞颂这雄伟的河山!
  噢,那从东海到西安,当洛阳刚开了牡丹,
  穿过大河滚滚的潼关,明绿的钢车驰过明绿的华山!
  啊,已经一年,已经一年,我只能在梦中听,梦中看,那简单的鸣声与奇丽的山川!
  可是,在今天,
  在渭河上微风的夜晚,我又听见,
  象久别的故乡的语言,那汽笛,甜脆的流荡在山水之间!
  隔着泪,我又看见,
  那喷着火星,吐着黑烟,勇敢热烈的机车跃跃欲前,象各党各派团结抗战,一辆胶济,一辆北宁,一辆平汉,不同的式样,标记,首尾相连,每一列都是个合作的集团!
  到咸阳,到西安,旅客忙乱,到洛阳,到潼关,壮士赴战,啊,赴战!赴战!
  夺回平绥,平汉,和所有的路线;国土是身,路是血管,还我山河,要先求血管的舒展!
  笛在响,车在动,灯光摇乱,啊,宝鸡,珍重!再见!
  西安
  西安,西安!
  黄的土,蓝的天。
  古秀的城垣,
  带着那么多的历史与患难,还是那么开朗安闲,
  悠然望着南山!
  陵墓,园林,亭馆,
  到处是汉瓦秦砖;
  这史的城,诗的园,
  文化的摇篮,
  有什么立在地面
  上的都城,连罗马与雅典,有这样复杂而单简;
  象终南山上的云气往还,象泾渭二河的流入远烟,变化万端而又永久不变,经过多少代诗人的感叹称赞还含笑的立在人间?
  在这里,是凭吊,是考证,还是游玩,周秦汉唐总离不开口边!
  看,汉的槐,唐的碑,隋的寺院,路旁的酒馆醉过诗仙!
  看,四郊的山水,村庄,绿田,每一步啊都是诗的灵感;秦陵汉墓,绿草青天,霸桥的微风还记着古代的离怨悲酸;曲江池,来游原,
  阿房,未央,上林苑,没有了林园,
  没有了宫殿,
  黄土几堆,积水片片,几处鸦啼,一林莺啭,随着乡人殷勤的指点,还能想出汉唐的富丽庄严!
  看,那随着地心的震颤,离合无定的雁塔还在城南,美的缺残引出想象的完善!
  噢,这不朽之城,在历史的春天。
  文化之花芬芳灿烂,
  创造完自己的锦绣林园,再吸取异域的真美至善:景教的福音,佛国的经典,和绘画,雕刻,戏剧与弦管,当罗马的阳光向西沉转,当北海的强盗正用斧钺杀砍,都象蜂蝶追寻蜜源,
  来繁荣来丰富这世界的长安!
  每当西北的寒风狂卷,把上林的花草吹残,
  由西而东,自北而南,香风花片四下里流散,象柳絮因风,象萍随浪转,把文化的种子播散在人间!
  象花木遇到海风的和暖,文化在海边上建起来新的楼馆林园;冷落了南山,寂寞了长安,诗人的想象移转到江南!
  象儿女长成,四方游散,衰年的慈母独守着家园!
  到今天,我们在抗战,为了民族的生存,想起民族的古远,热血横流,文化倒转,由平津,由太原,由武汉,把新的花木送回故园。
  西安,这不朽的西安,以千百代的智慧经验,以千百代的沉毅勇敢,擦一擦老眼,挺胸而前!
  勇敢地他担起西北的防线,防堵着大河,紧守着潼关,关中,这文化的泉源,先贤古哲的陵园,
  神圣,神圣不可侵犯!
  啊,老当益壮的西安,不仅为抗战而兴奋忙乱,不仅想恢复了旧日的尊严,也由全民族的冲杀血战,得到更崇高伟丽的灵感:北望榆关,遥接着绥远;自己的油田,自己的棉炭,接连着前后套的粮草,皮毛,碱与盐;穿过金佛峡口,越过马牙雪山,伟大的公路,打通了甘陕,到皋兰,到青海,到苏联,创出欧亚输运新的纪元;看,顺着黄土层上的陇海路线,去交接平浦与平汉,
  或一直的,在长江大河之间,飞驰到海边;
  象大鹏雄立高原,
  双翅齐展,昂首向天,这新中华的世界的西安!
  新的中华,哟,理想不就是梦幻,以北平为牛津,到处都是花园,天津青岛挤满了我们自己的舟船,西安,那时候的西安,虽然远离着海岸,
  却以开朗的城市,多水的郊原,以关中的棉,同官的炭,以丰富的西北的天产,以向东向西向北向南,向国内向国外的交通路线,以工以商展开历史的光灿,教世上所有的言语称道着西安!
  那时候,汉唐的诗景又到人间,由韦曲王曲直到终南,恼人的花色,鸣蛙的稻田,一路都是公园;
  同样的,千古香暖的温泉,有水陆庵与华子岗的蓝田,当端午,中秋,每个休假的期间,都由早到晚,歌声不断,饱暖的工人,携着家眷,和学生,贩商,连警察,都春风满面,来休息,来游玩,
  把古帝王的亭台池馆,把美丽的山川,
  把历史的责任,民族的健全,用平等的享乐分布在民间!
  为了自由平等的理想,我们抗战,将士们,你们忠诚,你们勇敢,值得千秋万世的称赞,啊,让我把这更高的福幸,更远的判断,用坦率热情的语言,
  在你们的旗光剑影里敬献!
  用我们的血保卫西安!
  用我们的血创造西安!
  用我们的血给历史添上光灿,给儿孙留下个地上的乐园!
  潼关
  当终南云雾往来如梦,当华清泉水温慰着夜的临潼,长安市上灯寂人空,
  悄悄的我们辞别了古城。
  当早霞把太华的莲峰染红,当朝阳把绿叶上的露珠儿照明,兴奋,象刚醒的小鸟展翅飞鸣,踏上黄土大路,一路的歌声,我们兴奋的向潼关进行!
  噢,这地球上最广大的黄土积层,由甘肃,山陕,铺到山东;峭立如山,山上坦平,一道道,一层层,
  黄的高原黄的土岭,
  黄牛在沟里缓缓而行。
  沟里是大路,小村在山顶,壁直的土山开着窑洞,洞上炊烟,洞外鸡鸣,到晚上,灯光远远的挨着星星。
  噢,黄的土,黄的水,黄的风。
  黄色的朴素,黄色的安静,仿佛能听得见黄帝的音声!
  这可爱的黄土,多么坚硬,又多么轻松:
  结成山,结成岭,
  结成良田万顷;
  却又微细的浮动在空中,微辣的飞入鼻孔;
  白天,伴着旅客游行,晚上,以黄土的大炕伴着好梦,这坚硬与轻松,
  干爽与凝重,
  给中原以特有的颜色与风景,也给北方之强以特有的性情。
  这金色的母亲给华北以生命,年年大地有两季收成;她生育,她埋葬,多少座都城,和多少代的英雄,
  民族的历史与民族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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