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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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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想把世界造成什么样的理想和希望。金铺绣帐也是第一自然里所没有的。人凭着自己对世界的向往创造出来的新事物,这第二自然不但不会有任何可鄙性,而是写出了人类世界。它通向未来,它把人类带到一个崭新的世界,这个新世界是最可宝贵的。

“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绣帐”,这些由第一自然和第二自然织成的空间,由人寓之于意象之内,就像蚕丝结成茧子再抽成丝,由丝再织成锦绣,现出各种花纹、图像、纹理。而这些,因为织入制作者的主观意念,因之便自会有灵气,成为活的艺术。它从艺术家那里取得最富有个性色彩的生命。

这就是说,在自然里虚和幻至于烟,凝重至于石,有声至于鸟,有色至于花,小而至于苔,大而至于林;在人事里铺地以金,为帐以绣,美则美矣,华则华矣,但是必须经过人的寓意才行,必须经过艺术家的主观意象,这一切才能注入生命。

东方人是很懂得这一点的:“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仙是什么样儿?龙是什么样儿?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但是我国很多名胜古迹,都是以仙山龙潭作为名号,可见这种艺术意念已浸沉于我们的日常生活里面了。但是引入写作实践中,却有像把“外来”的肝接种在某个人身上一样,受到排斥是普遍的,只有个别的才能接受,与身体合为一体从而引起造血功能。可见把灵气导入艺术大门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啊!

王夫之认为所以有这种天壤的隔阂的原因,都是因为人为的障碍所致。人们习于身之所历,目之所见,为真为实。口头语“眼见为实”足可说明这个道理,认为这些才是真实的。除此之外,都不足以成为修筑艺术殿堂的砖瓦石块。王夫之直斥这种认识是“铁门槛”。王夫之这里用的“铁门槛”三个字,也就是死刑的宣判,这些事物不能升华。就像面粉不经发酵做馒头,只能制造“硬面饽饽”,只重视“身之所历,目之所见”,就不能升华,这只能从王夫之那儿得到否定的评价。

烟云泉石,布置的是人类生存的大环境,铺金绣帐所创造的是人类生存的小环境。大环境包容小环境,小环境溶解着大环境。这个大环境和小环境注入人的意识和感情,便升华出灵气来,提供给艺术家以无尽的、可供自由摄取的素质。而人们只认为“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才是真实的看法是自立的“铁门槛”。它限制了艺术家的视野,局限了艺术家驰骋的思想。

宋时道潜写过一首诗:

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

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

这首诗原是作者路行所见,亲身所历,从风蒲与荷花中得到启示。但因它寄有更深的意思,作者赋予它一种灵气,诗意大于它本身的景与情。苏东坡很欣赏这个“藕花无数满汀洲”的意境。这诗虽写“身之所历,目之所见”,但是因为它写出了灵气,所以跳出亲眼所见的有限事物,把人推向一个开阔、无拘无束的空间。我们可以借这首诗作为如何了解“寓意则灵”的提示。

一个人既不能离开眼睛见世界,也不能离开身子去经历世界,但是要和意念融会起来,则焕发出灵微幽秀的感情来。当然,这种寓意是有层次的,包括一个作家一生所能涵盖的力度来叙写的。

《红楼梦》的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在这个回目上,提出来“铁槛寺”、“馒头庵”两个庙名。这个取名的含义应该说都是来自唐代王梵志的诗。他的另一首诗是“城外土馒头,馅食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这是我国较早的一首白话诗,意思浅显,明白易懂。是说城里人都在城外找块土地,作为死后葬身之所。我国相信入土为安,一般的坟墓都是土营的,每逢清明都要上坟培土,所以北邙山下丘坟累累,都和新出屉的馒头一般,它的馅都由城里人供应。

在《红楼梦》里,曹雪芹不想牵扯到王梵志这首诗,却故作狡猾说:“原来这个馒头庵就是水月庵,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诨号’,离铁槛寺不远。”(重点是我加的)

明眼人都会看出,历来庙宇如以“吃食”出名,就应该做一手好素菜为招徕才合理,恐怕以做“好馒头”取胜的,还不多见呢!

知名,而以做馒头出名,因此才得了这个“馒头庵”的诨号,把“尼姑庵”化成“馒头庵”,也可以说作者在这自身已经“露馅”,而后边又加上“多余”的一笔“离铁槛寺不远”,显然作者故意把“馒头庵”和“铁槛寺”同时揭出,把两者扯在一起,淡淡几笔却说出了一个并不淡淡的问题,就是人世间的“铁门槛”,多么沉重的铁门槛啊!

在《红楼梦》第十五回写的“铁槛寺”里,是王凤姐弄权拆散好姻缘,毁了张金哥等一系列事故的策源地。馒头庵的佛堂的清净处,也成了秦鲸卿与智能的鸳鸯湖。“铁槛寺”以外的大千世界,则是五彩缤纷,王公贵族,贩夫走卒,天上地下,无奇不有。铁槛在这儿只作了一个接头的密室,从而与外界紧密相连。铁门槛只是障人耳目而已。

在观察事物认识世界这个问题上,王夫之所谓的“铁门槛”意思很明确。他认为对第一自然和第二自然的认识,要经过一个人的主观思维,燃起的火花才能光照世界。

黄老学派认为宇宙的规律就是阴阳消长的变易循环。《易·复》有“反复其道,七日来复”,《系辞下》有“复小而辨于物”。

阴在阳之内,常见不疑,这就是史湘云说的,原来阴阳只是一个气。“阴极变阳,刚柔在内也”,阴极变阳,阳刚来自阴柔,当阳衰极就要变阴。盛衰互为依伏,这种变易,不曾中断过,但由于各种因素,人们很难对它确定一个周期律来,有人创立“幻灭说”,有人创立“否泰说”,有人创立“循环说”。都想理出这种变易的时间表来。“易”就是想从过去的事务,来找寻事务的规律。在周代以前就有人在思索这个问题。

“意念”,必须经过这道工序,融会贯通才能化为意象,经过这种过程的创作,自会出幽、入微、生灵、吐秀,才能突破亲身所历、目之所见——这个自己画就的樊篱。

王夫之认为,有人只守住“身之所历,目之所见”这个不二法门,就是给自己钉了一副铁门限。

曹雪芹开宗明义就宣称,他为亲闻亲见的几位女子作传。其实,这也是故意障人耳目,而在十五回用馒头庵、铁槛寺来点破,明白告诉人们,他有时是假话真说,有时是真话假说,追求的则是寓意。

他的创作思想可以说和王夫之有一脉相通的地方。我们本来无须借王夫之的美学思想来解释《红楼梦》的创作,由于我在过去读书笔记上,顺手记下来一则王夫之的句子,我看引用王夫之的见解来理解《红楼梦》的创作恰到好处。王夫之的几句话,既有风味,也很生动。它把无数飞在高空的鹰隼,一弹击中……

1997年元月钟耀美整理于北京

(原载《文艺理论与批评》第4期,1997年12月)

曹雪芹和戴震

曹雪芹和戴震在思想上,有某些相通的事实,早已为人们发现,我这里只想作些补充。

任继愈在他主编的《中国哲学史简编》中曾说过:“戴震对程朱哲学这种批判,具有启蒙性质。既和黄宗羲的鲜明的民主政治思想相近,也同《红楼梦》中的某些思想相通。要求解除某些封建束缚,反抗封建等级制度,控诉封建礼教、伦理纲常的压制迫害,在某种程度上向往自由、个性解放等……这些都为曹雪芹的文学巨著和戴震的哲学巨著所共同地憧憬。同时,也正反映着封建社会的阶级斗争和封建礼教的黑暗、反动和衰败。

“……《红楼梦》中那许多被这个‘理’所压制,所迫害,所扼杀的年轻生命,不正以生动的典型形象证实着戴震的论断吗?曹雪芹以艺术形象的形式控诉封建主义的罪恶,戴震则以哲学理论的形式同样喊出了反对以理杀人的正义呼声。”

友人寄给我安徽戴震研究者们写的《戴震传略》里面,也曾有过这样的话:“据段玉裁回忆,戴震写《原善》开始于离家前后,在反动势力迫害下,在阴森恐怖的社会里,戴震没有退缩,而是顽强地、巧妙地向着封建反动势力斗争,这种战斗的性格,正与他同时期的伟大现实主义作家曹雪芹是共同的。”

我现在试着把曹雪芹和戴震两人某些共同的地方勾勒出来,作个初步的探索。也许对这方面感兴趣的读者,会有些可作参考的地方。

一、他们有着同时代的“机括”

在我国思想史上,这是一个光辉的范例:在同一时代,一位作家、艺术家,以艺术手法创造光彩照人的形象;一位哲学家,以逻辑语言组成他正确的理论。当他们把自己创造性的思想揭示给人时,人们发现他们两人的思想却有着某些不约而同的东西。

这个伟大的作家,就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这个伟大的思想家,就是《孟子字义疏证》的作者戴震。

曹雪芹的身世,早已成为家喻户晓的事儿了,不必多说。不过,我想插入一段旁证,来说明这一点。曹雪芹同时代的吴敬梓也有和曹雪芹类似的遭遇。吴敬梓在儒林中很少看到的那些真正遵守“礼义”这个“神圣法规”的缙绅先生们,却忘记了荆楚的祖先泰伯。有些迂腐老成的士大夫则想建造泰伯祠,用来倡导“礼义”。结果,只是给当地封建地主们出了一次大风头(在吴敬梓眼中出了一次大丑)。随后,泰伯又被他们忘得干干净净。至于他“披荆斩棘”的功业,不过为统治者过骄奢淫逸的生活开辟了通道而已。但在不懂“礼义”的老百姓身上,却能从日常生活中,表现出质朴的“礼义”来。

曹雪芹和戴震出生在两个不同的家庭里。

戴震很小就和父亲做过小本生意,因此接触人的面自然会广泛得多,使他能够了解人民的疾苦和需要。

在明代“徽商遍天下”的情势中,休宁出现了工商繁荣的景象,在雍、乾时代又得到更大的发展。瓷、茶、盐三种货物,在二百年前早已成为徽商的主要经营商品。同时也出现了一些很有成就的画家和文学家。安徽的戏班开始在北京走红,安徽的人才也向北京大量输送。直到清末民初还有桐城学派牢固的地位和影响呢!

在这里,还须提起一段史实:朱熹这个被康熙列入“十哲”的人物,刚好是安徽婺源人。戴震则是休宁人。

戴震十岁才会说话,因此在村塾读书的时间必然较晚,稍长又经常随父做小生意,二十岁后,就靠当塾师自力谋生。可见他的知识学问更多的是靠总结社会,刻苦自学得来的。就是这么一个微末的教师,敢于站起来反对列为“国学”的程朱理学。这绝不是来自他的天才,而是来自他对社会的深刻认识,来自时代赋予他的使命。

因此,我们不难看到,曹雪芹和戴震两人的行动本身,就描绘出一种共同特色来。他们都敢于公然反对程朱理学,唯有来自普通人的要求和愿望,对他们才有强烈的吸引力。这是不以他们的主观愿望为转移的,而是要从决定时代的主要因素所引起的矛盾中,才可以找出它的必然来。

二、“西来法”和“东来法”的交叉点

值得注意的是:戴震对当时传人中国的西方科学知识,都曾加以注意。当时的科学,是由一些传教士带来的,因此不能做到有系统的输入。但是,对于这些缺乏系统的科学知识,戴震却能有意识地把它们运用到中国的实践中来。

戴震二十岁便运用西人“龙尾车法”作《嬴旋车记》;二十二岁就作《筹算》,整理中国古代“九章算法”。以后,又写成有关天文、历算、地理、工程、水利等著作。可以说,科学实践对他的哲学理论很有影响。

戴震整理中国古代文化,也是运用了当时传入中国的一些近代科学知识的。戴震写过《七经小记》,他想从语言学、天文、数学、社会政治、地理工程、道德伦理、哲学等许多方面加以考查,企图系统地提出理论。《七经小记》的计划虽未完成,但戴震这种融会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意图和途径,则是很有意义的。

康熙对于西洋的历法和数学是很重视的,他自己就学代数学。“Aigebra”意思是“东来法”,康熙对此常常引以为荣。李煦和曹家,很长时间经办外洋对皇家的贡品,因此,曹雪芹从小也有机会接触到外来的新鲜事物。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描写带“机括”的大玻璃镜、自动报时钟、西洋自行船“模型”、千里镜、洋烟、有立体感的西洋赤身女子画像……也都是得自他亲见亲闻的。据赵岗先生统计,曹寅藏书中有关外国史地的,有十八种之多,内有《东鉴》和《华夷议语》两种。曹雪芹很有可能见过这些书。

但是,曹雪芹是文学家。在接触到外洋事物时,敏感的曹雪芹自会从绘画中的西洋透视法,带翅膀的赤身天使,以及钟表上的花纹图案等等,开阔他对新美学的感受,唤起他对新世界、新天地更多的想象。宝琴口诵的最后两句:“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我觉得就不太像是写西洋女孩儿的口气,反而像是曹雪芹在抒发自己的感情!中土以外,春光历历,也是要纳入曹雪芹的心灵境界以内呢!

在文学方面,吴世昌从“大荒山”、“无稽崖”这些命名的渊源,指出“曹雪芹有没有从当时的传教士那里得知像《天路历程》或《十日谈》这一类的书,那很难说”。我认为曹雪芹看过《新旧约》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圣经》中写“马大拉的马利亚”身上有魔鬼附体,但经过耶稣感化,使她纯化了。尤三姐的塑造原型,和程刻本是不同的。这从标榜“兰墅阅过”的“稿本”中可以清楚地看出。那原来的造型,是否受到《圣经》上有关马大拉的影响似乎也很值得探讨。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在徐启光时代已有鲜明的结合,在戴震和曹雪芹等人身上是不是又有了新的交叉点呢?

三、不是巧合的巧合

曹雪芹写《石头记》花费了十年心血。戴震在《原善》成书以后,于1766年开始着笔,用十年时间,写了《绪言》一书,写此书的动机,用戴震自己的话来说,是“发狂打破儒家中太极图”。写成以后,他对此书重新作了增删。1777年改定后,易名为《孟子字义疏证》,成为他哲学思想的代表作。

写作实践的过程,也是探索追求的过程。他们都以不同的方法在积蓄力量,创造最有力的武器。都是以挖封建社会的墙脚作为最终的目的的。我们说曹雪芹和戴震都在自己的代表作中花费了十年心血,可以说是个“巧合”。但是,曹雪芹和戴震用去的都是毕生心血,这就不再是什么“巧合”了。

另外,曹雪芹写《红楼梦》时,披着“不干朝政”的外衣。《孟子字义疏证》也是表面披着“经言”的外衣,骨子里表述自家独特思想。戴震在《疏证》姐妹篇《原善》序言中也说:“余始为《原善》之书三章,惧学者蔽以异趣也,复援据轻言,疏通证之。”这不是明白告诉世人,要了解戴震的真实思想,须在“经言”的特殊解释中才能得到吗?他怕人们“习于先入之言,往往受其蔽而不自觉”。这些“先入之言”,就是指老庄释氏之言,早已浸淫于人的心目之中。他反对“以神为有天地之本”。戴震对自己的哲学思想的独创性,是清醒的。在反对老庄释氏的同时,也反对以礼教为代表的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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