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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戏讲茶唱门歌:江南旧事里的小民风流-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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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叶炸炒米带有一个磨得红亮的小竹筒,量一竹筒米,平着手掌抹去上面堆尖,正好是半斤,收费五分钱,一次最多只能量四筒子——也就是二毛钱的米放入铁罐子。要是加糖精,一份另收三分钱。
到了年底,炸炒米的生意最好。不用吆喝,开炉一声炮响,就表示老叶那里炒米已经炸起来了。小孩子心急难耐,缠着大人哼哼唧唧,终于得到批准,立刻端着个装了米的笸箩屁颠屁颠跑过来排队,夹肢窝里还夹着一个袋子,有时把米弄撒了,一群眼尖的鸡立刻跑过来,一会就啄个精光。很快,由淘箩、筲箕、脸盆等各种容器组成的队伍就排了长长的一串。以物代人,不必一直守着,只要时不时把自己物件往前挪挪就行,没有人插队也就没有了吵架。炒米是家家必备之物,经济好一点的,则增加一点花样,炸上一点黄豆、玉米、年糕什么的。黄豆炸出来酥酥的,非常好吃,可惜就是量太少,所以也比较精贵,毕竟在更多情况下它是被拿去做豆腐的。有农村亲戚的,还会在过年时炸一些山芋干,炸过的山芋干,酥脆酥脆,甜津津的,越吃越想吃。
每炸好一炉,老叶就支起了炉子,拿抹布把炉膛内腔擦拭一下,进行下一锅准备。只有不断地擦拭,才能除去炉膛内壁上的焦灰,使得每一炉炒米炸出来都白花花动人。老叶自己却总是弄得满脸满嘴的黑灰,鼻沟两边也是乌黑黑发亮。
“呱嗒、呱嗒”的风箱声里,炉火起伏跳跃着,映得老叶黑黝黝的布满皱纹的脸庞时明时暗地变幻着。老叶总是很专注的样子,盯着炉子里的火头时,两颗眼仁老是要往一块凑,偶尔伸一下手把破表盘扶正。他很少说话,别人在一旁说笑,他也不搭腔接句,一脸的严肃。我们有时趁老叶起身给炉子添煤时,就会冷不丁地猛拉几下他的风箱,炉子里的火便一下子蹿了起来。老叶也不发火,只是用那对白多黑少的眼睛瞪我们一下,以示一种无声的训斥。
一天中午,老叶炸完炒米,拿出自带的午餐正要吃时,来了一个跛腿老丐站在面前,眼巴巴地朝他望着。老叶看他眼里露出饥饿的神色,遂把那午餐让给了老丐。老丐也不客气,一气吃完,用衣袖抹了抹嘴就走了,走出十来步远,又回来将手中一颗核桃给了老叶,说是能讨吉利。这个核桃用一条红线穿着,黄褐的表面被摩得光滑油润,放出一丝诡异的幽光。下午,刮起了风,没有什么人来炸炒米。无聊之极的时候,坐在避风墙下的老叶从口袋里摸出了那个核桃,把玩着,那拴核桃的红线突然断掉了,核桃掉在了地上,骨碌碌滚到了坡沟那一边。老叶起身就去捡,弯身拾起核桃时,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他刚刚坐那里的一堵墙倒了,灰尘起处,他的转炉连同坐的小椅全被埋在一大堆砖头下……老叶看呆了,要不是捡核桃,他不死也是重伤。
第十二章 小喜子的烤白果
秋天来了,小喜子和她爸就挑着担子出来卖炒白果了。小喜子瘦瘦的,眼睛大大的,右太阳穴边有一块铜钱大的朱红胎记,所以小喜子总是将右边一侧头发养得长一点。小喜子爸很苍老,满脸伤悲,像电影里那个杨白劳,而且一条腿还是瘸的。他们的担子不大,设备也很简单,一头是一只分两层的小柜,下面装生白果,炒好了的白果则放在上面一层,用一块棉布捂着保温。担子另一头,是一只黄泥抹的炉子,架着一口小铁锅,锅里面有一小堆破碗的瓷片,那是专门用来当传热介质的,用碎碗片而不用通常炒货用的黑砂,是让炒出的白果显得更为洁白。一柄锅铲在里面不断地炒作翻腾,哗啦哗啦地响。人们听到这带有节奏的干炒瓷片的声音,就知道是卖炒白果的来了。
除了和碎碗片在一起炒,白果还可以现烤现卖。担子上带有一个烧木炭的小炉子,白果放进一个水舀子一样带把子的铁网兜里,搁在炭火上烘烤,不停地抖动网兜,白果在里面滚动着,听到噼噼啪啪炸响,就熟了。小喜子爸专在铁锅里炒碎碗片的白果,抓着铁网兜的把柄在炭火上烤白果,是小喜子的事。“现炒的大白果,热乎乎来烫手,香喷喷来好口味……买一包来包你好吃……”冷风里,小喜子用尖细的嗓子喊着,还跟着一点拖长的吐气声,听得人心发软。无论是炒的还是烤的,价钱都不贵,五分钱一小竹筒,一毛钱能买一大纸包。在电影院门口,总是有很多人围在四周,买包白果边吃边等着里面电影开映。白果味道很香浓,软软的糯糯的,吃到嘴里,那股热乎乎的甘甜,让人久久回味。
据说炒白果系由上海传入的,但上海人是否也是像这般卖炒白果?不知道。白果树由于生长缓慢,过去爷爷种树到孙子才能收获,所以叫公孙树。那时候我们学校旁边就有一棵高大的白果树,曾遭过严重的雷击,半边树干被劈掉了,另一半边仍长得枝繁叶茂,梢头有三四层楼高。每到秋天,枝丫间挂满果实,一串串的,那淡黄或橙黄的颜色发散出成熟的光芒。爬到横枝上,抓住树枝死劲一摇,那些果实就落下来了,滚得满地皆是。我们许多人在下面捡拾,这其中自然就有小喜子,她带了个口袋,那些天里,她每天都要把口袋装满才能回家。
小喜子家住一幢大屋子里靠边的两间,房子破败不堪,好多地方用厚纸壳和发黑的木板条子钉着,光线差,潮气重,散发着一股子呛人的霉味,即使大白天也给人一种阴暗压抑的感觉。我们都知道小喜子家日子过得苦,她除了下面有好几个弟妹,还有一个疯子娘,有时疯子娘犯病了,小喜子爸就得在家照管,不能出来干活。所以我们都愿意帮小喜子到处采摘白果。这些白果被小喜子弄回家,倒入一只木桶里,盖上口,沤个十天半月,再套上橡胶手套,多攥几次,或者是放石臼里拿棰棒出劲捣,捣掉了外面那些皮肉,剩下的是果核,先是青青的,晒干后就变白了,所以叫白果。又因为其果仁似杏仁,故书上的名字叫银杏。有一次我问小喜子,为什么捏沤泡过的白果要戴橡皮手套?小喜子说,因为白果外面一层皮有毒,那汁液能烂掉皮肤,如果身体差的,很有可能会烂到肉里直到烂出骨头为止……所以还挂在树上的白果,最好不要拿手去碰。
没事时,小喜子会和我们玩“蹦白果”,就是并拢两脚,夹住一颗白果,身体微倾向前,两脚再用力一蹦,白果便随之被抛向前方,看谁的白果抛得最远,最远的就可以将别人的白果赢了去。下雪的时候,学校放假了,我们在家里,找出秋天留下来的白果放在脚炉余烬中焐熟了吃。其实白果留到那时早就干瘪得不好吃了,根本没有小喜子烤的那幺香糯。
有一回,我捧了一堆白果放锅里炒。我知道白果坚硬厚实,难熟,就用小火慢慢地炒。我炒过花生、南瓜子,炒一会就能听到叭叭炸裂的声音;这回炒了好几分钟,已闻到一阵阵的香味,且白果的颜色已变得焦黄了,但就是听不到炸裂声。是不是壳太厚炒不透呢?正在我着急的时候,“啪”的一声,一枚白果飞起老高差点炸到我的眼睛……接着“啪!啪!啪!”的响声不断,白果蹦得满锅台都是!正在我手忙脚乱的时候,刚好小喜子来了,她先把灶膛里的火扒出来熄掉,再抓起锅盖往锅上一盖。满锅的白果就“嘭!嘭!嘭!”地炸着锅盖发出沉闷声响,像有许多小棍棒在乱敲,我们一齐笑弯了腰。小喜子从地上拾起一枚炸裂的白果剥开递给我,黄色的果仁,油润润、亮晶晶的,我放进嘴里,牙齿轻轻一咂,甜糯中,有一股苦苦的香,有一种特别的风味。
秋天里,小喜子和她爸也炒栗子卖,同样是一口小铁锅搁在小火炉子上,锅里是黑油油的小石子和炸开了口子的板栗。她爸在那默默地翻炒着,炒好的板栗油光水滑呈深红色,香味四溢。就听小喜子在那边唱边卖:“炒板栗,真香来,大姑娘吃了二姑娘香,大哥哥吃了小哥哥香,城里头吃了城外头香……好香的炒板栗,快来买哟!”
到了冬天,小喜子会到女澡堂子里卖炒花生、炒葵花子、炒蚕豆,一直卖到麦黄杏子熟澡堂关门歇夏。然后,就在码头往下的渡口旁卖凉开水。那里有一棵大槐树,下面放了一张桌子,还有几条凳子,小喜子在玻璃杯子里倒好各种饮水,有糖水、白开水,还有凉茶和一种小孩子喜欢喝的有色的糖精水,都用方玻璃片盖住杯口,以示卫生。等候过渡的,和刚从船上下来的人,热得头上冒汗,都会走到树荫下来喝杯凉茶。凉茶不是普通茶叶,而是晒干的山楂红叶子和嫩梢头,有时还连带着未长成的小果子和刺杈,很粗糙,煮沸后,茶汁变成了红褐色,极能生津解渴。一杯凉茶大解暑,只收一分钱。
唱门歌的大多是一些外地乞讨者,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衣衫褴褛,手里拎把二胡或者捏两片竹板,走到人家门口,竹板一打,二胡一拉,就开始唱起门歌来了。歌词一般是“望风采柳”,。电子书下载如见到人家门口一棵柳树,就唱:“老板门前一棵柳,放倒柳树打笆斗,打了笆斗量大麦,量了大麦酿烧酒,五湖四海结朋友……”
唱门歌是很有些讲究的,要唱喜庆的歌,唱发财的歌,唱祝福的歌,主人家高兴了,自然就给得多些。往往也有人促狭,故意捉弄唱门歌的,让你急,一首唱完了,不给,于是再唱。两首唱完了,依旧不给,唱门歌的人就要用眼神或是言语哀求了。这时,主人家才哈哈笑着,或者拿出一点钱,或者挖半碗米拿出几个年糕……乞者喜笑颜开,一躬腰接了,连声称谢而去。
卫六货唱门歌声名远扬。卫六货乃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比一个半大小儿高不了多少,头小额窄呈猴相,只上到小学六年级,却灵思敏捷,自小显出即兴歌唱天才,见人唱人,见狗唱狗,见人狗打架唱人狗打架,行云流水,生动押韵。要说这也有遗传,那就是他老子过去是唱估衣调的。所谓唱估衣调,就是帮一些店堂或是当铺推销旧衣服,站在店堂前拿一件就叫唱一件,边唱边将衣服翻来翻去,向顾客展示,有时搁自己身上比试:“哎……哦……这件衣服真好看啦!穿在身上好看又大方,便宜又漂亮!哪位要买嘞,只值四角钱,请外面看看,里面看看,上下看看……要买赶快买哟!”这件成交后,再拿出另一件衣服照老调调又唱起来。这种估衣调子,唱腔动听,清脆悦耳,很是吸引人。卫六货自小耳闻目睹,深受熏陶。传说卫六货十二岁时适逢大老表娶亲,涎皮赖脸拱进洞房,听人唱罢他接着唱,居然一点不怯场,赢得满屋喝彩。十五岁时姑爷爷下世,竟敢头戴重孝手持一面小锣在棺材前唱丧歌,其词凄惶动心,其调哀婉感人,亲友潸然泪下,老姑奶竟一声号啕昏倒过去。
卫六货唱门歌不要搭档,只是一人一锣,来到你门上,开口一句“铜锣一打响玲玲,六货门歌唱你听”……便是其招牌唱句。卫六货脑子转得快,能看着主人家的陈设即景生情现编词句,套用现成的曲调演唱,其含意亦多明暗,深浅不同,别致有趣。
比如,新春正月,主人家高朋满座,卫六货就唱:“名点香茶待众宾,东家府上八仙临;六货无钱送厚礼,唱句门歌贵人听。”“金色鲤鱼跃龙门,东家贵客喜盈盈;天地群龙风云会,六货敲锣唱太平。”“干坤扭转玉浆开,金堆玉积列筵台;六货门歌高声唱,高唱东家大发财!”“双双狮滚红绣球,东家圆席客难留;六货唱罢喜庆酒,明年祝寿来磕头!”若是见人家屋里贴着未退色的红喜字,卫六货就唱:“正月里来正月正,媳妇过门家业兴,家业兴啊,家业兴……”
这样唱门歌是最讨人欢喜,得到的东西也就相对多些。富足的人家常常会大方地递上一元钱,便是穷人家也是要给个五分一毛的。卫六货唱门歌只收钱,从来不要米和年糕炒米糖什么的。
我们那里将讨不起老婆的寡汉条子一律赐名“和尚”,所以,丑丑的卫六货又被喊作“卫六和尚”。“文革”前一年,我正在上小学六年级时,县里开民歌大会,头扎白毛巾身着黑马甲的卫六货与一红衣女子上台献艺。卫六货潇洒地唱:“高高的山头踏平路,小埂草面踩成坑……”红衣女深情应唱:“为郎我站着怕人见,蹲着又挨蚊虫叮;手拍蚊虫有四两,脚踩蚂蚁有半斤!”卫六货接唱:“为妹走了多少黑夜路,摸了多少冷墙根;头碰多少蜘蛛网,脚踩多少牛屎墩……”知道是名不副实,台下观众一起大笑,气氛火暴。
卫六货嗓音亮堂,一开腔若行云流水,故常被人请到红白喜事上唱堂会。白喜事唱“闹夜歌”,前半夜阴锣鼓,唱得众亲友对死者无限怀念,后半夜阳锣鼓,则唱得守灵的人油然生出欣慰之情。红喜事唱“闹房歌”,骚话撩人,妙语连珠,惹得众人笑翻,新娘绕桌追打,含羞嗔骂其蹚炮子的三寸丁矮东西!
“文革”来了,卫六货这样的人自没有好果子吃,先是挨批斗,后又给发配到蔬菜队劳动改造。可叹卫六货除了空有一副嗓门,肩不能担,手不能提,于地头上事几乎一点益处也没有。队长为生产计,决定给他“触及灵魂”一下。高音喇叭一响,众人都给召去开现场批斗会。
卫六货穿件破黑袄,站在一处高地上。不远处有一块棉田,棉田里尚有些迟吐絮的棉花,零零碎碎地开着,一朵一朵的白,点缀在一片褐色之上。队长主持批斗会,周边有红白水火棍把守,气氛极肃穆。队长好似个演武功的,绕场一圈,将许多脚尖朝后踢退,刹在场心,蓦然一声断喝:“卫六货,你狗日的是怎幺在田里搞破坏的……如实交代!”
卫六货一张丑脸抽筋般扯了一下,再扯了一下……竟扯出一个极不相宜的笑,口中似唱又似说,声音很小,勉强能听清:“叫交代来就交代,根本不是搞破坏。累死累活唱不成,话不成句你莫怪……”“哄的一声,围的人墙笑塌了半圈,严肃的气氛没有了。
队长大怒,疾步上前,对准那张丑脸,狠狠一掌扇去,又断喝一声:“老子叫你扯鸡巴胡卍编!”
那张着了巴掌的脸,始而变得乌红,乌红渐褪,复又现回原色,便有难看的怪笑极艰难地爬上来,黄牙龇开,仍是似说又似唱: “叫不编来就不编,明天变个老树墩,叫声队长你是听,你莫把我再斗争……”又笑塌半圈人墙。
这样的人实在是拿他没法……队长狠狠咽下一口唾沫,宣布批判结束。
卫六货没想到自己的苦难并未终结。刚回到地头,有人为他打抱不平,说根本不该挨这场批斗……他凄然一笑,半唱半吟道出心头的愤懑:“大家要想不挨斗,只有咬牙把罪受;今生投胎没沾光,下世要把队长当。”没看到身后正走来一个人,正是队长。队长从背后一个扫堂腿,将他扫翻在地,怒喝:“难怪指标完不成,你狗日的一心要搞破坏……老子要你下世当队长!”立刻宣布停工,哨子吹得瞿瞿响,吆喝所有人来,围成一圈,将卫六货捆成一个粽子,重又推到一个土台上站定,命他交代阴险目的。
卫六货发现天色昏暗,地皮坎坷,灭顶之灾即将降临,遂长叹一声,咧出一个苦笑,张嘴又是一段似唱非唱似说非说的语词:“……我不编来你叫编,编了又说好阴险;不编也斗编也斗,不如叫我烂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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