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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祸-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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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在水面的树尖﹑房脊像金棋盘上的棋子,默默排列着神秘阵势,让人感到蕴涵着无限玄机。

他掬起金晃晃的水浸一把脸,又像每天一样开始在天黑前巡视这片“领地”。

黑密胡子覆盖了他的下巴和两鬓。

长头发粘成一络一络。

他光着上身。

裤子已看不出原来模样,只有系着疙瘩的皮吊带上露着块法文铭牌。

然而高不可攀的尊贵气质却一如既往,使他鹤立鸡群。

无论走到哪,人们都恭敬地叫他“城里大哥”。

已经六天没下雨了。

大水开始消退。

原来这片高地露出水面只有一个蓝球场大,现在快有三个足球场大了。

高低起伏,有“半岛”,“山谷”,也有“河湾”。

这片“领土”上共有五十九名男人,三十七名女人,还有十五名儿童。

由于这一带决口是在夜间,多数男人直到现在也只能在下身围点东西,而妇女全靠他这些天打捞的衣服才逐渐遮住身体。

人们围到岛子中央去了。

一个人跪下,全体就随着跪成一片。

傍晚,欧阳中华还没把橡皮艇划靠岸,就看见了那个在最高处用泥巴﹑石头和树枝塑起的形体。

人们欢欣地告诉他,那就是他让他们崇拜的“美”。

要是几天前,他会一脚踢倒那个虽然没有五官四肢却让人一下就想起土地神阎王爷之类的恶心偶像,今天却连一句话也没说。

他想起那个去教导土人吃东西前要说感谢主恩赐食物的传教士,当土人终于学会说这句话时,随之而吃的却是他的肉。

他明白这就是头了,试验结果已经出来,从来没有过高期望,以后就什么也不必再想了。

中国的绿色和平思想最初是从西方学到的。

以生态灾难的警告为起点,反对追求无限增长的工业主义和沉溺物欲的消费主义,主张人类自我控制,尊重脆弱的地球和其它物种,重新建构人类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

不管在中国还是世界,许多人认为绿色思想指出了人类社会弊病所在,描绘的出路却非常软弱而不明确。

一旦放弃有史以来始终如一的创造和消费物质财富的人生主题,是不能用几个空洞的“和平”﹑“灵性”﹑“回到自然”之类的词汇就填补得上的,也不是能用“道德”﹑“克制”﹑“自我约束”一类收敛性词汇就让人满足的。

与之相应的,能取而代之成为永恒未来人生主题的是什么 除了物欲以外,人类还有没有具有同样张力,能不断激发生命迸发而一代代永不枯竭的新的内驱力源泉呢 欧阳中华在他的里程碑式的著作《精神人》里指出: 有,那就是“美”。

他主张用精神审美取代物质消费的生活主题,把人类内在追求的欲望和潜力从物质世界转投于精神世界。

他认为人和动物的区别在于精神,因而从物质人变成精神人﹑从物质型生活转到精神型生活是人类进化发展的必然。

与今天的经济型社会相区别,他把未来社会称为文化型社会。

精神追求不受资源限制,因而不存在增长极限。

未来社会将把人类物质生活保持在一个与生态﹑资源相符合的“温饱”

水平,而把永无止境地持续提高人类精神生活水平当做社会的主要目标。

人类追求不断进步的需求将在新社会中得到最大的满足。

这本书被译成几十种文字,使欧阳中华成为国际名人。

他的理论成为绿色哲学的一块重要基石,也成为国际绿色运动的纲领之一。

许多新理论以此为基点产生,向不同的方向发展。

尤其在如何从物质人社会向精神人社会过渡的问题上,许多观点截然对立。

欧阳中华一直沉默。

他的身分已不宜随便发表意见,拿出来的必须一鸣惊人,无懈可击。

黄河决口似乎正是他等待的一个时机。

他立刻背上橡皮艇,搭上一架救灾直升机。

到哪并不重要,只要四面有水,水中间有一群隔绝的人,政治﹑经济﹑社会的手全都伸不到,他一直在寻找这样一个“无菌试验盘。”

有了那个偶像,人们拜起来就对劲儿多了。

往日那种面对虚幻的不自在和陌生感一扫而光。

男女老少踏实地跪在偶像周围,热诚地磕头许愿,争相诉说,嗡嗡响成一片。

一个老妇人尖声唱着呼唤观音菩萨。

偶像前插了许多代表牌位和香烛的树棍。

骯脏的脊背起起伏伏。

等待几十亿物质人自发转变成精神人是欧阳中华最不愿接受的观点。

那要一千年,甚至一万年。

到那时再实现绿色,地球早已被毁掉一百次,连一棵绿芽都剩不下。

他也不能容忍一生努力的结果要寄托给茫茫后世。

既为一个理想献身,只有亲眼看见结果才有意义。

然而“等待”和“后世”却似乎最现实,尤其对中国。

谁有办法把精神贫乏物欲横流的芸芸众生在一代之间催化成精神人呢! 他对这种想法虽然蔑视,在另一个极端,却又热切盼望真能一蹴而就。

他知道跟老百姓谈哲学根本没门,唯一可以利用的也许只有他们古老的群体潜意识中的宗教渴望。

历史证明宗教在建立和改变人类心理结构方面有特殊力量,愚昧的物质人在宗教光晕下确有脱胎换骨为精神人的先例。

他试着把绿色生活原则和审美人生主题演化成宗教形式。

假如这种“绿教”能以大宗教那样的规模迅速扩展,改造芸芸众生是否可能 绿色原则大都是古老真理,在所有宗教中几乎都有体现。

中国文化传统中的清心寡欲﹑知足而乐﹑分享﹑节俭﹑积德,睦邻和热爱自然等更是再绿不过。

宗教意识本身做为审美追求的最高层次之一,再没有比它更适合做为绿色未来与大众百姓之结合点的了。

开始他曾受到鼓舞。

在这种生死渺茫的环境里,灾民的宗教情绪一点就燃。

然而当他反复说明“绿教”没有神,没有来世,没有升天,不需要仪式﹑和尚道士,也不需要磕头烧香的时候,就怎么也深入不下去。

灾民以畏葸献媚的方式与他僵持,终于突破他做为“立教者”的权威,弄出了这个偶像。

虽然也用草皮树叶贴成绿色,虽然他们把它叫成“美”,可在狂热的膜拜中,叫的却是从“玉皇大帝”到“关公爷爷”,还有人叫出的竟是“毛主席”。

这偶像是最后一块砝码,使天平彻底定位。

他明白了,宗教意识虽然是一种复杂的心理机制,但对物质人,最终不会成为精神审美,依然囿于他狭隘的功利愿望,为保佑现世,为死后上天堂,或为来世投好胎得好命。

他们懂得眼前的大水是报应,惩罚他们忙于挣钱,忘了敬神。

神是明确的,一还一报,赏罚分明。

“美”是什么,他们却搞不懂,也无从产生敬畏之心。

'文'太阳被地平线吞没,凉气一下便升起了。

'人'白雾从水面上悄然凝聚,精灵一样飘来。

'书'欧阳中华想起北京,陈盼那个温暖的小窝。

'屋'出发前,陈盼说他一定会成功,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他从不像陈盼那样把“人民”二字奉若神明。

与其说他来求成功,不如说只是求一种证实,以使自己问心无愧。

如果物质的“人民”不能转变成精神的“人民”,世界只有毁灭。

他做了努力,虽然他早就认为毁灭不可避免。

如果说以往这种认识还只是对客观趋势无奈而冷静的推测,那么在黄水包围的此刻,则显露出另一种新的意义。

毁灭和绿色未来携起了手,连结着那两只手的是死亡。

在死亡中,他看到了把握未来的点……“城里大哥,该吃饭了。”那怯生生的声音像每天一样来到身边。

姑娘小心地捧着一把出芽的麦粒和一块空投饼干。

拜神已经结束。

人们排着队从最老的那个男人手里领自己的晚饭。

第一份照例先送给欧阳中华。

欧阳中华用草帽接下了。

姑娘没有马上离开。

她有多大了 他始终没问过。

十天前,他从一座快要倒塌的房架上把她救下来,他以为她只有十四﹑五岁。

现在,她那对在小背心下鼓起的乳房那么丰满,他相信她总该有十七﹑八了。

“城里大哥……我没跟他们去磕头。

我看着太阳……我真地感到了你说的: 美,就在我心里……”姑娘眼里泛起泪光,突然扭头跑开。

欧阳中华深吸一口潮湿的空气。

一个灵魂尽管只燃起小小的火苗,也能烫得人心头耸动一下。

她能证明什么吗 他有些不安。

证明她的乡亲们能转变 证明他们不该死亡吗 不。

他无声叹息。

她只是黑夜坟山的一星磷火,照亮不了黑夜,只能随黑夜而消失。

他舀了半饭盒水。

想起水中飘浮的那些尸体就隐隐作呕。

最后一片净水片被捏碎扔进饭盒。

细密的气泡从水底急速升起。

他后悔药品和净水片带少了,可即使再多,也不够这么多人,何况还有其它高地上的灾民呢。

他开始机械地咀嚼麦粒。

这几天逐渐失去了饥饿感,但他知道必须把这些如同木屑的东西咽进去。

每天,他划着橡皮艇在淹没的村庄上飘泊,挨门逐户地潜进水里,从被泥沙掩埋的缸里囤里掏出这些失去了味道的粮食。

靠他的野外生存知识﹑勇气﹑药品,靠他的橡皮艇和一身游过长江﹑黄河﹑莱茵河和大西洋的游泳本领,还靠他的威严,玄若天机的说教,他成了这一带灾民的救星,传说中的神和至高无上的领袖。

他建立了“部落”﹑分配制度﹑劳动组织﹑秩序﹑甚至法律。

十几天来,他那本厚厚的防水笔记本剩得越来越少。

试验重点已逐步从“绿教”转到在毁灭中求生存的组织和方式上了。

他曾是一个颇为走红的小说家,投身绿色运动后便放弃前途无量的文学创作,只写理论著作了。

然而文学之火仍然时时在他心中燃烧。

无论用多么逻辑性的语言做记录或分析,他眼前出现的却永远是带着颜色和激情的图景。

无边的黄水在白色阳光下粘稠地伸展。

老鼠在露出水面的大片高粱穗上跳行。

抢捞浮财的盗贼枪口冒着青烟。

一船船刚剥下的死人衣服。

泡胀的尸体白发糕般变软腐烂。

今天,他看见一只来游览的船。

没遭过水灾的城里人一看见尸体便兴奋地大呼小叫,嚼着口香胶使劲照相。

一个小伙子问他撸了多少块表。

他咬牙克制着才没有把那混蛋掀下水。

他发觉环境刺激使自己有了过多情绪化的东西。

每当他划着橡皮艇给各个高地的灾民送去水底捞出的粮食时,那些可怜的人们围着他欢呼甚至跪拜,太平天国的诱惑就不断从脑海里升起。

他相信如果他把自己宣布为“绿教”的神,举臂一挥就能拉起一支百万灾民的暴力大军席卷天下。

若在一百年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揭竿而起。

但是现在,他只能在心中感叹。

时代已经不需要草莽英雄,那种肚子逼出来的大军只能暴烈一时。

在他的生命中,义薄云天的侠客豪情必须让位给为人类挑起指路明灯的哲学思考,唯有把一腔滚烫的血强咽下去。

他只能想,只能写,至少是现在。

他不能与那些民主战士去分夺风采。

翻案也好,民主也好,谁上谁下,党派宪法,都是“炒锅”里面的事。

整个锅都要被砸烂了,都要被烧化了,忙着在锅里去抢几颗豆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历史要的是在升腾的烈火上安置一口新锅,把人间的一切重新铸炼。

他明白,历史已经给了他这个使命,那口新锅将首先产生于他的大脑。

毁灭来临之前做不好这口新锅,一切就将在烈火中永恒地化为乌有。

光线已暗淡得看不清笔记本上的字。

一弯细细的月牙在水面升起。

他看见男人蠕动的脊背,女人高举的腿,东一处西一处在微光下闪烁的皮肤。

随着天气好转,体力恢复,这几天男女乱交的行为越来越多。

他对此不干涉。

在他的笔记本上,详细记载的观察分析表明,乱交有利于目前这种部落生活的融合﹑协作和稳定。

相反,凡是夫妻同时在高地而不参与乱交的,都有明显的离心倾向,自私﹑算计,被集体排斥。

他准备好好睡一觉,明天要划一整天的桨。

他要回去了。

新的理论已经在头脑里燃烧。

他要赶回到北京的书斋奋笔疾书,回到陈盼的床上,回到咖啡﹑香水﹑电器与音乐的世界。

这里的人将自生自灭。

既然终将毁灭,既然只有毁灭才能新生,那就让毁灭尽早降临吧。

促进毁灭就是推动历史进步。

既然他们终将死,既然只有物质人的大灭绝才能为精神时代开辟道路,这些人的死就有了一种冷冰冰的命定,救他们就成了和历史背道而驰。

他打了个哈欠。

“城里大哥! ……”一个女人闷着的喊声从水边坑洼处传来。

他起身迈过迈过各种形态的性交者。

两个男人按着那个送饭姑娘的手脚。

另一个光光的男人正在往她身上爬。

“你们放开她。”他说。

三个男人吓得立刻站起。

“如果她不愿意,你们没有权力强迫她。”

中间那男人双腿打颤,阴茎抽得小小的。

“你们走吧。”他挥了一下手。

地上的姑娘抽泣着。

赤裸的身体在黑暗中像只白羊,只有两腿中间的三角区朦胧一团。

欧阳中华扶起她。

她紧紧抱住欧阳中华。

“……我还是个姑娘……我只给你……”她失声哭诉,像片树叶一样簌簌发抖。

热的泪流在他胸上。

他的手沿着她的脊背向下抚摸,停在那圆润滑腻的臀部上。

他看向月牙,看向土地上沉溺在交媾中的男男女女。

他想,生命死了许多,还将再死更多……

March 28; 1998

北京

仅靠一个“逐级递选”就能改天换地,一百个字符就能把复杂万千的世界重组经纬,怎么也让人有说梦的感觉。

陈盼烦透了,虽然她经常受滋扰,已经练出一套“标准程序”,几句话就让多数纠缠者灰溜溜地走开,可架不住一会儿一个。

从十八九岁的小流氓到白了头发的老花花公子,全用不是看正经人的眼光色迷迷地打量她。

一个精心打扮的女人独自在公园里盘桓,很难不引起男人的非份之想。

陈盼后悔穿这件水绿色的丝绸旗袍,过于柔软合体,衬托出来的东西太多。

可欧阳中华教她要打扮得迷人。

“这是你的武器。”他说。

“你让我出卖色相! ”她当时撒娇。

“只有相,没有色。”他搂着她,咬她的耳朵。

“你的色只给我……”

天很阴,中山公园里的高大古树在灰色光线中像没有生命的布景,纹丝不动。

欧阳中华让她见石戈,却不许专程拜访,只能“偶然相遇”。

他常有这种令人费解而且似乎矫情的安排。

不管多古怪,陈盼全都照办。

她清楚欧阳中华对身份的注重,尤其和权贵打交道,绝不能有“求”或被“施恩”。

秘书也得遵循这个原则,何况她还是他的情人。

这使有些原本简单的事复杂了了许多倍。

欧阳中华已经走了这么多天,她仍然没见到石戈。

这个人似乎永不给人“偶然”,全部活动和程序都在硬梆梆的“必然”中。

她在那个没有出入证连苍蝇都飞不进去的十六号机关外边连续等,直到感觉自己像个没人要的妓女,遏制不住地想放一把火把他烧得屁股冒烟跳下楼。

他凭什么睡觉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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