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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出生-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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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让我揪心的一幕还是发生了。他已不在门外,我的目光所及之处都看不到他的身影。天哪,他走了!他走了!我几乎要哭出来了。我干吗要追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什么怨恨啊孽债啊,重要的是今天是现在,我的爸爸找上门来了,我要和他在一起,仅此而已……
我十万火急地拉开了门闩。
“哈哈哈哈!”他大笑着从矮墙下冒出头来。
虽然苍茫的暮色已隐去了我脸上的焦灼神情,但他还是淋漓尽致地感觉出来了。他信心十足毫不迟疑地冲过来,将我抓在手里高高地托起。在我充满愉悦的惊呼声中他的爽朗笑声像天簌般在寂静的山峦间回荡。
“我知道你喜欢我也爱我,小美人!”他轻轻把我放到地上,甚至还亲了亲我的脸,“叫我爸爸!”他说。
“爸——爸!”我生涩地却是一千个情愿地叫着这生疏的称谓。
他回转身,从矮墙外提来一个足有几十斤重的大箱子,就这样,他一手拎着箱子一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们相拥着走进屋里。
“我的小美人,我可爱的小美人!往后我既不叫你‘证据’也不叫你水水,我就叫你小美人,因为你是我的,我有权给你起我最喜欢的名字。”他坐在外婆曾坐过的那张老旧的摇椅上边晃动着身子边说。
我依偎在他脚旁,脑袋点得像捣蒜,仿佛一只听话的哈叭狗那样摇着尾巴讨他的欢心。
“好啦,小美人,我肚子饿了。也许你应该给爸爸做点吃的。”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这才颇为不舍地站起身。
在灯花跳跃的光亮中,我倾其所有地为他做了蒸杂米饭和青豆氽笋片、腊肉尖椒炒丝瓜。
我手忙脚乱地做着这一切时,他就四腿八叉地躺在摇椅上和我聊天。在白色的炊烟中,他用动听的嗓音讲着大山外的奇闻逸事,爆炒菜肴的声音很快将他的声音淹没了,但我还是不时地扭头去看他,向他抱以心领神会的微笑。
我把饭菜端到木桌上,像小学生站在老师身边等待批改作业一样忐忑不安地看着他,生怕饭菜不合他的口味。毕竟他是花过大钱享过大福开过大眼界的人。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会喜欢我做的饭菜,他吃得津津有味,也许是饿极了,吃相变得十分不雅,犹如饿狼扑食风卷残云一般将饭菜一扫而空。
他没有喊我一起进餐,我也没有凑过来,只是手拿炊把站在灶间远远地欣赏着他的好胃口。
他生吞活剥了饭桌上对我来说足够丰盛的饭菜,甚至用舌头舔尽了盘碗上残留的一点汤汁。待我来到饭桌前时,所有盘碗都像用清水洗了一百遍那样锃光瓦亮。
我只好将一小块干硬的玉米饼子放在冷水里泡开,当作晚饭。
可我没有半点怨言。我就是在这短暂而又朦胧的时速里被我的父亲给征服了,彻底地征服了。他的潇脱他的衣着他的个性他的一切的一切都像偶像一样让我崇拜。我沉浸在莫名的幸福之中就像一个深度酒精中毒的醉汉一样失去了理智。我不仅不记前嫌前仇尽释,而且对他的来龙去脉也是一概不究,甚至没有追问他是如何找到这大山里来的。我心里只想着我爱他喜欢他很愿意拥有他;想着自己有了父亲陪伴,从此不再孤单;想着从明天开始生活里便充满了父爱的脉脉温情与刚柔相济的阳光。
夜晚对我突然变得如此美妙。我从未发现秋夜竟是清凉如水明净如雪,门外此起彼伏的虫鸣听上去如梦如幻,就像一支超级乐队的演奏,一会儿悠扬婉转,一会儿凄绝哀怨,一会儿又热烈欢快似万马奔腾般雄壮。
我被这浓浓的诗情画意的夜紧紧地包裹着,就像一只浑身淌着蜜汁的蚂蚁一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淹没。'。 '
我让父亲睡里间我和外婆用过的那张大木床,自己则龟缩在屋角一隅窄窄的竹筏样的长椅上。
他睡得很香。我想他一定走了很远的路,一定十分疲惫劳乏,否则,他就不会在这陌生的山乡睡得像蠢猪一样,发出惊天动地的鼾声。请原谅我的不敬,但除了拿他和蠢猪作比喻,我好像找不到更恰切的词语。不知为什么,我对父亲的鼾声并不排斥,甚至有点喜欢,它就像外婆的摇篮曲般让我神安气定。
不知不觉间我睡着了。在父亲的鼾声中我心无设防睡得像个婴儿。
李小影回来了。她是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形下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
几年不见,这位当年的少女妈妈不仅出落得年轻貌美,而且身上还带着一股别样的风情。她变了,变得我差点没有认出来。或者说完全不是我梦中见到的李小影。她没有穿那件标志性的风衣,在这深秋时节,她竟然衣不裹体,除了一件腥红色的露着乳沟的无袖小褂外,就是两片搭在腰上刚好能遮羞的黑布。后来我才知道,她穿的是吊带衫和超短裙。
她还有一个显着的变化是走起路来腰肢一扭一扭的,屁股一翘一翘的,讲话时嘴巴夸张地闭闭合合,眉梢高高地挑起,眉来眼去地,可以说她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散发着风骚和挑逗的气味。
李小影的出现让我感到唐突而又生疏。我没有喊她“妈妈”,她也没有叫我“水水”,我们只是彼此看了一眼之后,便同时把目光转向了我父亲。
李小影见到我父亲并不吃惊这让我十分纳闷。一开始他们一言不发,只是相互对视着,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但我却从他们的眼神中窥见了心照不宣,发现了默契和某种约定。毫无疑问他们早就见过面,甚至还在一起鬼混了一段时间。也就是说,是李小影指点我父亲来到秀梅岭的。难怪这个男人来到这儿的几天里,从没跟我谈起过李小影,他只是忘我般地处心积虑地逗我开心,只是挖空心思地要做一个好父亲。我还以为他是专程来找我的,他只为他的宝贝女儿而来……
就在这一刻,我的心境变了。
果然,李小影一走进门,父亲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陈新潮。既然他不再是我的父亲,那么,我喊他陈新潮也变得理所当然。
“怎么样,住这儿你还习惯吧!”李小影用娇滴滴的声音问陈新潮。她的眼里洋溢着愉悦的神采,娇嫩的面庞甚至泛起一片红云。
陈新潮上前搂住她,说:“能住进仙女的闺房该是本人莫大的荣幸。”
李小影在陈新潮的怀里幸福地依偎了半天,才脱身放下肩上的挎包。她居然从挎包中取出了一瓶葡萄酒和两包火腿肠,外加两听梅林牌的凤尾鱼罐头和几包高级饼干。这些是舅舅一家来看外婆时常带的食品,但李小影从没给我买过。我也从没像别的孩子那样跟她要过想吃的东西。
“这是给你买的。”李小影在把食物放到柜子里的同时,对陈新潮说。
听着她的话,我的脊背一阵冰凉。
陈新潮温柔地将她抱上昨晚他睡过的大床。她在他的怀里嬉戏着,一会儿用手摆弄他下巴上的小胡子,一会儿用手抚摸他的眉毛,就像一个对挑情颇有心得的娼妓。
我不知道该站在那儿观赏还是躲到一个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这可憎的场面让我发窘让我恶心让我无地自容。我再不想认这样的狗男女做我的父母,更懊悔喊过陈新潮爸爸。
就像当头浇了一盆冰水,我从自造的温柔之乡中彻底清醒过来。我发现我被本该是我最亲近最可依赖的人耍了。早在一年前或是一月前他们就密谋好了,两人串通一起,完全将我当成了傻子当成了证据。什么都不需要对我解释,更无须跟我商量,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住了进来,甚至霸占了我的床。可这是我的家呀,是外婆留给我的遗产。我不能容许任何入侵者进入我的领地。
没人顾忌我的情绪。他们完全沉浸在男欢女爱之中。
我不由怒火中烧。“我外婆去世了!”我冲李小影大声喊着,借以发泄心中的怨气。
李小影装作没听见,像白痴一样嬉笑着讨陈新潮欢心。
“你外公也死了。”陈新潮一边用手抚弄着李小影的乳房,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这个做梦都想发大财的老头见发财无望就跳进了池塘。”
我这才明白陈新潮之所以敢明目张胆地窜回原籍,是因为那个锲而不舍地追踪他的老财迷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就像听到一只老鼠掉进了陷阱般我毫不动情。但我不能容忍李小影对外婆之死的漠视。那一刻我真想冲进里屋,把她从床上拖下来,狠揍一顿。
幸好这些年我已学会了压抑和克制。生活还教会我不露声色。于是,我使劲咽下一口唾液,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悠悠地走出门去。
我盘腿坐在百丈崖的边缘望着眼前那一大片紫红色的熟透了的小甜果,这鸟蛋一般大小的果实鲜亮而又妩媚,它黑葡萄一样的形状就像一双少女的黑眼睛有着摄人心魄的诱惑力,而成熟果实飘散在空气中的香甜味简直让人垂涎欲滴。
然而,这一切都是为那些山外入侵者准备的。此时我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在这深秋的夕阳里,小甜果的果实密密匝匝地拥挤在一起,就像一片暗红色的血液凝固在悬崖之上,将百丈崖渲染得一片血腥,让我不由想到死亡这个字眼。这看似无来由的字眼其实来自于这不知名的小甜果。外婆给它取名为毒妹子。至于它的学名我至今也没弄清楚。
外婆叫它“妹子”是因了它的外形就像一个面容姣好的山里妹子。在妹子前面贯以“毒”字,却是因了它蛇蝎般的坏心肠。它以自己的美貌勾引食客上钩,只要你将它吞进肚里,几分钟的工夫就会让你命断悬崖。
带我走遍秀梅岭的山山水水的外婆就站在这片毒妹子跟前对我谆谆告诫:千万别让这些毒妹子勾起你的馋虫,它的毒性比砒霜还要厉害呢!
虽然我不想以身试毒,但在我的内心深处仍无法抵御它们的魅力。我喜欢叫它们小甜果,看着那一颗颗美丽的果实,我甚至怀疑外婆给它下的结论是否具有科学性。首先,外婆没有拿出小甜果毒死人的真凭实据,比如说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某一个山外来的游客因吃下小甜果当场毙命;其次,我认为这其中也许有张冠李戴之嫌。假使百丈崖曾发生过游客中毒死亡事件,应该也有另一种可能,即游客是在吃了砒霜之类的劣性毒药之后来百丈崖自杀的。当施救者发现他倒在小甜果旁,就误以为小甜果是罪魁祸首。
猜想终归是猜想,但我到底没有勇气摘一颗小甜果放进嘴里,甚至不敢伸手去碰它。
也许有一天我会毫不犹豫地一连吞下几颗小甜果。此前,当我从百丈崖经过时,偶尔会这样去想。
我原以为这一天将是遥不可及的将来,也许只会是一种荒诞的想头。但此时此刻,我望着百丈崖壁上的这片成熟的小甜果时,立刻就产生了品尝的欲望。小甜果仿佛一个知性的灵魂在向我频频招手,我心神迷乱地站起身,像猴子一样两手抓住攀附在崖上的荆蔓,荡向小甜果丛……
我把五六个小甜果紧紧地攥在手里,它那浓浓的浆汁立时被挤出来,把我的手掌染得一片血红,紧接着,连绵不绝的香甜扑鼻而来。
我使劲咽着涌向嘴角的口水。
这也许会是一场我生命中最浩大的“盛宴”,是一种告别亦是一种新生。因此我不能草率从事。
我攥着小甜果来到外婆和外公的墓地。
两位老人笑吟吟地坐在自家温暖的房间里欢迎我。外婆嗔怪地说我把他们忘了,我这才记起自陈新潮来后,我再也没有光顾外婆的家。
我告诉两位老人李小影回来了,先她一步上山的还有她的男人陈新潮。
不等我讲完,外公和外婆就一齐说:这回水水才算真正有个家了。水水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我们就放心啦!你们一家三口守护着秀梅岭,过快乐的日子,我们老两口也该走啦!
不待我回过神来,外公和外婆已相互搀扶着离开墓地,仿佛坐在无型的飞机上,慢慢地升上天空,越来越高,越来越远,末了,化作一缕白云市,向着天边飘去……
再见了,水水!和你的爸爸、妈妈一起守护好秀梅岭,孩子!
从天边传来外婆和外公依依不舍的声音。
泪水遮住了我的视线。
哦,天哪,我多想让外公、外婆的心愿变成现实。
我转身飞跑着奔向小溪边。我把已变成浆汁的小甜果扔进溪水里,又把那只攥着小甜果的手在溪水里洗了上百遍。
我冲进家门,对躺在床上的李小影说:“外婆和外公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不再回来了。”她居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只是淡漠地抬头看了我一眼。仅这一眼就把我从幻梦中拉回到现实——我妈妈已经死了,眼前的李小影不过是陈新潮勾来的娼妓。
就像一对正处于发情期的公狗母狗,陈新潮和李小影始终紧紧地粘在一起。白天,他们手拉着手在野地里散步;晚上,他们理所当然地睡在我的大床上,我弄不清他们在干些什么,只听见陈新潮呼哧呼哧喘息着,李小影则像被火灼的猫一样不停地尖叫着。这刺耳的声音让我彻夜难眠。
天气晴朗时,这一对狗男女还会在院子里开舞会。他们换上怪里怪气的紧身衣,陈新潮把从山下带来的录放机开得雷响。他们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边唱边跳,一会儿两人的身子像蛇那样死死地绞在一起,一会儿又分开,紧接着就是李小影投入陈新潮的怀抱,双手搂紧他的脖子,死去活来地亲吻。
这丑态百出的场景连鸟雀们都恶心地退避三舍,宁静的秀梅岭也被搅得不得安生。
风在上空怒吼,野地里的树木和草棵都支棱起枝叶,怒视着他们,一副要刺破苍天的气愤模样。大自然的确是有灵性的,我越来越觉得外婆将秀梅岭视为自己的女儿不是一厢情愿,更不是天方夜谭。你只有尊重万物的存在,诚心诚意地爱它们,它们才会与你和平相处,否则,你对万物的摧残只会换来恨和毁灭。当你彻底将大自然激怒时,万物就会像洪水猛兽般汹涌而至,在你猝不及防的情形下将你吞噬。
眼前的一切,让我不由忧心忡忡。
在这个家里,我像一个隐形人一样让他们视而不见,像一个死去很久的人那样被人遗忘。即使在三人围坐的饭桌上,他们吃着我用辛勤劳动换来的饭菜,也不肯将话题转到我的身上。
我惊异地发现,这两个无耻的男女竟能愉快地谈论着我出生的县城里的种种趣闻逸事,谈论着共同的熟人,相互抛着眉眼,放肆地大笑不止,完全忘记了发生在他们之间的强奸与被强奸,忘记了本应牢记的丑恶和仇恨,更让我无法容忍的是他们彻底地忽视了那一切带给我的伤害——这只会让我重新记起在岁月和宁静中渐渐淡忘的身份,记起出生以来所遭受的苦难和耻辱。我本想忘却这一切,当我把小甜果的浆汁扔到溪水之中时,心里只想着能像外婆的祝福那样和爸爸妈妈一起在秀梅岭度过甜蜜的时光,然而……
怨恨让我夜不能寐。但躺在窄窄的竹椅上的我,仍在心里试着原谅他们。我把他们对我的冷淡看成是热恋中情侣的排他性。我甚至臆想也许他们一开始就深深地相爱着,所谓的强奸与被强奸之说只是我生活在县城的那个见钱眼开的外公的胡言乱语、污蔑诽谤。也许是外公生生地拆散了这一对鸳鸯,从而让他们苦苦相思了十几年。也许我真的是他们爱的结晶,我并不是什么证据,我的出生并不是外公的逼迫,母亲执意生下我的初衷完全是为了爱情……
我希望这一切假设都是真的。只有假设成真我这颗狂乱的心才能归于安宁。我怀着这样的情愫入睡。在噩梦连连中,我仍寄希望于陈新潮和李小影在热恋之后能把父爱母爱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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