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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桑雄狮-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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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本·哈兰笑容满面,转身扫视众人。这微笑深刻在群臣脑海中,并不比以往更让人安心。
“城壕之日,”他对众人道,“从很多角度来说都是个错误。把别人逼上绝路,从来不是个好主意。”
在诗人塞拉菲听来,这句话很难理解;但站立在拱顶下廊柱间的廷臣大都比他聪明。伊本·哈兰的这句话会被世人牢记,进而详加阐释,人们会争先恐后地抢夺第—个参透他言下之意的殊荣。
伊本·哈兰,他们会在澡堂、庭院,或是城里的费德酒馆中窃窃私语,本会担负起费扎那城大屠杀的罪责。他在君王眼中权势过大,必须靠这种手段加以打压。若此计奏效,日后便再也没人相信他。人们会隔着冰冻果子露和遭禁的酒水频频点头。
模棱两可的句子刚一出口,其后的流言蜚语便开始蠢蠢欲动,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但有条真理亘古未变:事情无论大小,都不一定会按照人们的计划发展,哪怕是最精明的智者也难免有失。
卡塔达的新国王坐在伊本·哈兰身后。他把高台上的软垫整理到满意的位置,终于说起话来,语调轻柔,但异常清晰:“我接受你们所有人的敬拜。谁都不必惧怕我,只要他保持忠诚。”有几个人注意到,新国王使用了单指男性的代词。
伊本·哈兰转回身面对高台,国王继续道:“在新王朝开始的时刻,我必须做些声明:首先,为了向我不幸被杀的国王和父亲表达敬意,悼念仪式将持续七天。”
卡塔达宫廷中的朝臣,都是善于察言观色的大师,任何细微变化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所有人都注意到刚刚杀死国王的伊本·哈兰,没有从表情或举止中透露出任何惊诧之意。
这也是他计划好的,他们心中下了定论,王子可没这么聪明。
但他们又犯了—个错误。
随着时间推移,许多人都会发现自己对伊本·阿玛力克的看法大有偏差。首当其冲的人此时就站在年轻的国王面前,聆听新君——他的学生和被保护人——以同样清晰柔和的声音说:“第二个声明不免令人伤感,这是一道放逐令,对象是我们曾经信赖并且深爱的仆人,阿马尔·伊本·哈兰。”
被叫到名字的男人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看不出丝毫狼狈与困窘。他只是扬起一边眉毛—一这个姿态可以表示许多含义——平静地提出问题:“为什么,陛下?”
刚被毒杀的君王尸骨未寒,就躺在近前,这个问题出自刺客之口显得极为无耻。考虑到计划本身无疑得到了王子的支持和参与,如此追问更可能召来杀身之祸。卡塔达的阿玛力克二世扭头看到父亲的宝剑就靠在台子旁边,他几乎有些心不在焉地伸手握住剑柄。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左眼的不幸病征再度出现。
“道德败坏罪。”年轻的君王说完这话,脸颊飞红。
阿马尔·伊本·哈兰朗声大笑,打破了死—般的沉寂:那笑声从立柱传到拱梁,直冲高挑的拱顶。但有几位善于察言观色的廷臣听出,欢悦的笑声中带有一丝锋芒。他们立时明白,这不是计划的—部分。脑筋最快的几个人意识到,这是个极其微妙的安排。新国王需要迅速摆脱弑父之罪的嫌疑。如果他将谋杀作为流放原因,那便无法摆脱嫌疑—一因为他乔装改扮出现在朝堂里,足以说明与父王的死有关。
等笑声的余音最终消失后,伊本·哈兰再度打破静寂,“啊,又是道德败坏。仅此而已吗?”他顿了顿,脸露笑容,直言不讳地说,“我还怕您说是刺杀君王呢。这可怕的谎言恐怕现在就快传遍整座城邦了。我真是松了口气。那么我是否可以抱有一丝希望,期待国王的宽恕之吻有朝一日能落在我这卑贱的额头上?”
国王的脸色红得更加厉害。诗人塞拉菲突然想起,他们的新君王还是个年轻人,而阿马尔·伊本·哈兰是他最亲密的谋士和朋友,有些奇奇怪怪的谣言已经流传了好几年……他觉得自己对事态的理解更为清晰。国王的宽恕之吻。没错!
“时光、星辰和亚夏的意旨会做出载断,”年轻的国王以适度的虔诚姿态断言,“我们……尊重你,并对你过去的功业表示感激。这项惩罚……对于我们来说也不轻松。”
他顿了顿,换上严肃的语气,“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必要的。你可以在第一缕星光出现之前离开卡塔达,七夜之内退出我们的领土。如若不然,那么任何见到你的人,都有权利也有义务,作为国王的代理人夺走你的性命。”这些话说得毫不拖泥带水,完全不像个充满焦虑、信心不足的年轻人。
“搜捕?又来了吧!”阿马尔·伊本·哈兰恢复了讥讽的口吻,“不过说实话,我也厌倦戴金黄色包头巾了。”
国王的眼皮跳得让人心烦意乱。“你最好马上离开,”阿玛力克二世郑重其事地说,“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想对忠诚臣仆宣讲。我会祈祷亚夏为你指明通往美德和启迪的道路。”
屋里的“忠诚臣仆”们注意到,阿玛力克二世这番话说得坚决果断。即便面对冷嘲热讽,以及王国中最聪慧的男人的威胁,年轻的国王也不为所动。大家很快发现,新君主的手段还不止这些。只见国王打了个小小的手势,守在房间尽头对开大门旁的两个穆瓦迪人便走上前来。
他们手握长剑,来到伊本·哈兰身旁,把他夹在中间。刺客只瞥了他们一眼,兴味十足的一眼。
“我真该老老实实做个诗人,”他懊恼地捶着头说,“这种事我始终力有不逮。永别了,陛下。我将过上阴郁、静寂、哀伤的隐居生活,每日沉思冥想,等待受到召唤,回到您身边的光明中来。”
他又行过完美无缺的四重跪拜礼,随后站起身来,静立片刻,似乎想再说点什么。年轻的君王看着他,默默等待,眼皮不住抽动。但阿马尔·伊本·哈兰只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他经过优美别致的廊柱,走过马赛克地板,穿过最后一道拱梁,出了大门,最终离开觐见室。所有人都不相信他最后那几句话。
房间中仅有的一个女人目睹了眼前的一切,仍然站在原地没动。她的爱人,她两名幼子的父亲,卡塔达的老王横尸在侧;谁也不知道扎比莱在想些什么。遇刺国王的面容已经开始发灰,这也是菲加纳毒药众所周知的效果。他的嘴张得老大,保持着临终时无声嘶喊的扭曲形状。那些橘子依旧盛在伊本·哈兰放下的篮子里,正好摆在高台前方。
如果是年轻时犯下这种错误,他恐怕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但他已经不再年轻,又是真觉得有趣,嘲讽的意思差不多都是冲自己来的。
但这场戏还没有落幕。阿马尔·伊本·哈兰在那天晚些时候离开卡塔达城驰向西方,他感到自嘲的超然豁达逐渐消失。他离开卡塔达城,经过一下午的从容缓行,来到自己郊外的宅邸;如果此时有位同佯,就会看到伊本·哈兰面色凝沉。但他没有同伴。两名仆人离他有段距离,骑着骡子跟在后面,带了各种物件——大多是衣物、珠宝和手稿。他们当然无从知晓主人的想法,更看不到他的脸色。伊本·哈兰从不轻信别人。
他应该在第—缕星光出现时赶到家中,不过时间还很充裕。阿玛力克的判决刚刚公布就仓促地赶回家中,会显得很不体面;但如果晨昏交界之时还逗留城里,同样会显得故意挑衅。城里有些人巴不得杀死他,然后声称是在第一颗星辰出现之前见到他的。伊本·哈兰有不少敌人。
他回到府邸,两名马夫跑上来牵住他的坐骑。几个仆人出现在门口,屋里还有人往来奔忙,点燃灯盏和蜡烛,为老爷准备房间。伊本·哈兰自打春天起就没回过家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的管家死了。伊本·哈兰不久前从王子口中得知了消息:管家正是卡依德上午提起的被严刑逼问的人之一。
阿马尔心想,他们应该不至于那么笨。说实话,所有人,哪怕是穆瓦迪人,都不会认为他会把自己的藏身之处透露给为他打理郊外府邸的管家。但伊本·茹哈拉需要尸首,以此证明自己对搜捕工作多么热心。阿马尔忽然生出一个很讽刺的念头,老王驾崩后,卡依德也许算是欠了他一条命。这是值得玩味的思路。但他今天实在无法打起精神,拿出平日的气度来。
王子突然翻脸将他流放,倒也并非全无征兆。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夺权之计从头至尾都由他谋划,倘若流放之策也出自他的手笔,那倒不失为一件乐事——但无论他有什么想法,新君主显然不愿做傀儡,无论是他阿马尔·伊本·哈兰的傀儡,还是其他任何人的傀儡。他在庭院中翻身下马,心想也许这是件好事。被自己亲手推上王位的年轻人逐出卡塔达,不正说明他的训练还算成功吗?
整件事挺有趣。伊本·哈兰扫视着他最喜爱的府邸前院,终于被迫承认,问题在于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消遣和乐子恐旧会变得难以企及。记忆,以及随之产生的各种联想,此刻似乎不肯轻易散去。
十五年前,他杀死了阿拉桑的最后一位哈里发,为的就是帮助刚刚被他杀死的那个男人。
穿过亚夏人的家园,在那最遥远的东方,好像有些加莱尼德部族民相信人的一生就是相同情景的循环往复?这个哲学观念并不为伊本·哈兰所欣赏,但他心里明白,经过今天上午的变故,他的一生完全可以被视作以上观点的典型例证。他不想成为什么榜样:要知道,伊本·哈兰认为自己首先是个诗人。
但这身份顶多算是他的兼职。伊本·哈兰走进家中,这座占地颇广的低矮府邸是他用阿玛力克多年赏赐的丰厚收入建成的。永远不要把人逼上绝路,他今天上午在觐见室里曾字斟句酌地说过,好让朝堂上最聪明的几个人把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传扬开去。
他并非被完全逼上绝路,选择总是有的。在城壕之日,阿玛力克的确对王子的自主性和伊本·哈兰的自尊心进行了极大羞辱。王子在父亲的猜疑之下,被迫从头到尾观看一场大屠杀;至于阿马尔……
阿马尔·伊本·啥兰,十五年前为野心勃勃的卡塔达城执政官效劳,毫不犹豫地刺杀了被称作哈里发的亚夏神圣继承人,从那以后便被世人打上标签,被半岛乃至整个世界视作完成丑恶杀戮的建筑师,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粗鄙凶徒。
在那热浪滚滚的夏日,费扎那城堡中庭上演的一幕令他作呕。伊本·哈兰在为卡塔达效劳期间,曾无数次乔装改扮,见证并制造过许多死亡。但他厌恶无节制的杀戮,费扎那城的惨剧已经达到骇人听闻的地步。
当然,除了这些原因之外,还有骄傲。归根到底永远都是骄傲。他憎恨阿玛力克对费扎那人痛下杀手,但他同样憎恨老王对他的名誉、对他在世人眼中的形象和身份进行的无情贬损。他知道无论头衔有多响亮,自己仍然是国王的臣仆。君王有权贬斥自己的臣仆,剥夺他们的财富,杀死他们,放逐他们。君王可以随意挑出一个臣仆——哪怕他是阿马尔·伊本·哈兰,推向整个阿拉桑,乃至山脉和大洋之外的世界,作为替罪羊。
别无选择?
如果他想要的话,当然还有其他选择。他可以抛弃权势和暴行横行的世界,甚至可以离开热爱的阿拉桑,离开这片衰败的土地和土地上层出不穷的小国王。离开费扎那后,他可以翻山越岭,去往菲瑞尔斯,或者巴提亚拉的宏伟城邦。在那些文雅高贵的宫廷中,亚夏诗人可以为主人增光添彩,会受到热烈欢迎。他将在最文明的贾德人中过上奢华生活,每日吟诗作赋度过余生。
他甚至可以去往更遥远的东方,乘风破浪回到索里亚,探访以前从未得见的祖先石冢,也许还能在亚夏岩重拾信仰,在沙漠中的神圣星辰下彻夜祷告,在远离阿拉桑的地方了却残生。
他当然有其他选择。
但伊本·哈兰选择了复仇,乔装改扮秘密返回卡塔达,与王子取得联系,贿赂了一位宫殿管家,以奴隶的身份加入扈从的行列。这是他有生以来数额最大的一次贿赂。今天,他终于用涂在毛巾上的菲加纳,杀死了国王。
两次。十五年内他两度刺杀阿拉桑最具权势的君主。一名哈里发,—位国王。
伊本·哈兰走进家中,颇为懊丧地想到,看来我越来越不可能以诗文传世扬名了。
“您有位客人,老爷。”二管家在门口迎上来,对他说。伊本·哈兰坐在门旁矮凳上,听凭仆人跪在地上替他脱下靴子,换上镶嵌宝石的拖鞋。
“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放外人进来了?”
对方在这严酷时节匆匆上任,实质上接替了管家之职,还没机会熟悉自己的工作。他低头看着脚尖。“我可能犯了个错误,老爷。但她坚持说您会见她的。”
“她?”
伊本·哈兰立刻明白客人是谁,脸上现出兴致勃勃的表情,但转瞬之后又被其他神色取代。“你把她让到哪里去了?”
“她在露台等您。我希望自己没办错事,老爷。”
伊本·哈兰站起身来,管家连忙跟上。“只有接待女客才能用这种方式。准备两人份的晚餐,外加一间客房。你我稍后再谈,还有许多问题需要处理。根据国王的判决,我必须离开卡塔达一段时间。”
“是,老爷。”男人面无表情地说。
阿马尔转身往屋内走去,忽然又停住脚步。“是新国王。老王已经死了,”他补充道,“就在今天上午。”
“天哪。”管家道,但他没有露出半分惊讶之色。
这是个有能力的人,伊本·哈兰心想。他把骑马手套放在大理石桌面上,经过一连串走廊,来到修建在府邸西侧的宽大露台。他的卧室就在附近。相对日出来说,伊本·哈兰更喜欢日落。从这里可以眺望远处的红色山峦,以及南方的蓝色河湾。卡塔达城隐藏在山地背后,难以得见。
那位女客背对他站在露台里,正在欣赏落日美景,一双赤足踩在冰冷的石板上。
“建筑师不想替我修建这座露台,”伊本·哈兰说着走到她身边,“‘露天场所应当留在房子里面。’他没完没了地跟我说。”
女客瞥了他一眼。她在来这儿的路上想必都戴着面纱,但如今已经摘掉。那双黑眼眸盯着伊本·哈兰看了一会儿,随即转开。
“这里感觉的确有些暴露。”她轻声说。
“但是看看周围的环境吧。在郊野中,我又何须躲藏?我就是这样问那建筑师,也是这样问自己的。”
“那你是如何回答自己的?”她望着向大河与落日延伸的台地斜坡,开口问道,“如何回答建筑师的?”
从侧面看去,她非常美丽。伊本·哈兰想起自己初次见到扎比莱的那天。
“这里用不着躲藏,”过了半晌,他伸手指向在两人面前铺展的土地。伊本·哈兰知道,她很聪明,“我承认自己吃了一惊,扎比莱。我很少吃惊,但您的造访的确让我始料未及。”
阿玛力克王宫廷里最重要的女子,替他生了两个小儿子的情妇,过去八年间实质上的卡塔达王后,美丽的扎比莱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嫣然一笑,露出细小完美的洁白牙齿。
“真的?”她说,“你今天杀了国王,又被自己的学生逐出家园:一位普普通通的女士平平常常的造访真的会令你惊惶失措?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觉得受宠若惊。”
她的声音优美雅致,似乎隐隐有种乐感。这一点也不奇怪。她唱起歌来能撕裂旁人的心,也能把它们修补好。她身上有股没药和玫瑰的味道,眼睛和指甲都经过悉心涂抹。伊本·哈兰猜测着她已经来了多久,刚才应该问问管家才对。
“这位女士和这次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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