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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春入旧年-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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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春入旧年
  作者:万川之月

  第一章

  对于郑予北而言,那个意义非凡的时刻曾在他的脑海中回放过无数遍,遍遍鲜活,从未褪色。
  当然那个时候,饶他有通天的本事也难以预料,眼前这个缄默温雅的年轻人将是他的毕生所爱。
  在上海这片闻名遐迩的高科技园区里,像他这样年轻、单身、高薪并且从事软件开发的男性被统称为“张江男”,几乎成为都市新贵的代言群体,一向是各种婚介所、速配娱乐节目和广大“有姑娘”家庭的追逐对象。这正是下班的时间,所有的张江男们,包括他和阮棠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那就是收拾电脑包准备离开办公室。
  公司规模不大,日常工作就是替几家固定的中型企业做网络维护,应合作伙伴的要求编写新软件,有时候也会把职员单个的租出去做一点散活。这儿的每一个人都是软件工程师,连负责外联的女孩子都是计算机系毕业的小学妹,工作氛围单纯且高效。郑予北和阮棠当年是同系不同班的同学,毕业后应聘进了同一家公司,格子间正好毗邻,偶尔抬头时会彼此笑着点点头,从此就成了不远不近的朋友。他们都挺喜欢这样的环境,也习惯了这样的工资水平和工作强度,因此一待就是好几年,没人想过改变什么。
  正如往常一样,两个人并肩走出电梯,一边低声交谈一边穿过写字楼一层的大厅,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映出不少西装革履的年轻才俊,他们只是其中再普通不过的成员。当忙碌成为了生活的常态,有时连表现出疲惫都是一种浪费,用阮棠的话来说,“牵动面部肌肉也是要做功的”。
  但就是这么淡如纯水的一天,竟然在最后关头璀璨夺目起来,这实在是郑予北始料未及的事情。
  写字楼正门的侧面停着一辆黑亮亮的小宝马,车前倚着一个身着暗蓝英伦格衬衫的年轻男人,正抬起眼来对着郑予北和阮棠微笑。那人眉眼温雅,态度缄默,笑起来如四月熏风初入弦,郑予北心里猛地一颤,立时就挪不开眼了。
  那就是他与林家延的初见。
  谁知待他们走近了,那人一把清冷的好嗓音响起来,说的却是“小棠,今天过得还好么”。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可怜郑予北所向披靡了二十几年,从这一刻起就算折戟沉沙了。他情愿少活个一二十年,只为此刻跟阮棠角色对调。
  郑予北的世界正在分崩离析,然后又全部重组,阮棠却毫不意外地走到林家延面前去:“怎么又派你到工地来了?”
  后者显然是个公私分明的人,有个陌生人在场连这种程度的问题都不愿意作答,只静静打量了郑予北几眼,然后对阮棠道:“这是你同事吗?”
  “嗯,我同事。”阮棠侧身让出一点距离,正式给这二位作介绍:“予北,这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林家延。家延,这是我曾经的大学同学,现在的同事,郑予北。”
  两人都是混职场的,伸手一握弄得像谈判对手一样,转眼郑予北就笑了,偏过脸看向阮棠:“你说这是不是职业病?我一跟别人握手,就像启动了什么程序一样……”
  似是感知到了阮棠与郑予北的熟稔程度,林家延周身的防备感淡了许多,十分礼貌地应和了一下,但并不多话。
  “既然你来了,那我们找个地方一起吃饭吧。”
  郑予北简直控制不住自己往林家延脸上偏移的目光,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看阮棠都拉开车门坐进后座了,林家延只好笑着邀请他:“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要我替你开门吗?”
  话是对着郑予北说的,可眼睛却盯在阮棠那儿,一触即收,恍若无痕。阮棠心里自然清楚,他这是在问自己为什么把副驾驶的座位都让出来了,但由于某种暂且还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不得不装成完全没看见的样子。
  郑予北生平第一次经历这种汹涌澎湃的视觉震撼,深知自己大概已经很失态了,路上硬是一声不吭,不想让林家延觉得他这人淡定不能。可惜他管得住嘴,却管不住眼睛,一找到林家延专心开车的机会就去细看人家的面容,还只敢看一两眼,忙不迭地又收回来,生怕被他抓个正着。
  这并不是多么出众的一张脸,五官甚至有些平淡,但眉间眼角总有一番说不出的妥帖之感,让人怎么看怎么舒服。郑予北偷偷摸摸扫了一眼又一眼,恨不得自己的眼睛就是照相机,能把林家延的每一寸轮廓都刻在心里,从此永不相忘。
  人都说爱情使人卑微,先爱上的那个注定姿态不堪。可怜之前那么多年都一路长风破浪的郑予北,在见到林家延的十分钟内就完全触礁沉没了,想扳回来都无从下手。其实这时候的感觉最多是好奇,或者好感,绝对谈不上谁爱谁。但郑予北清楚地知道,他这就是玩儿完了,没救了——
  因为他偶尔回头时撞上了阮棠的眼神,平常连笑一笑都稀有的一个人,居然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显然正在观赏一场好戏。
  趁郑予北瞪着阮棠的时候,林家延瞥了一眼他微微泛红的脸,心里暗自觉得好笑,于是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胳膊:“你旁边有瓶水,没开过的,渴了的话先喝几口吧。”
  一通凉水灌下去,胸腔里欢蹦乱跳的心脏总算冷却一些,郑予北咬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顺手把那瓶子放了回去:“谢谢。”
  林家延没再看他,只勾起唇角笑了笑作为回应。
  其实这不是个莽撞的家伙,他当然看得出来。一个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一不是性格的外在表述,一时的紧张是不会掩盖全局的。
  至于他为什么紧张成这样,车里的三个人各自都很清楚。只是阮棠早有预料,郑予北难以置信,而林家延懒得追究而已。
  第二天早上,阮棠再次在办公室里见到郑予北的时候,他已经很好地恢复了原样。
  与阮棠不同,郑予北是一个对很多事情都表现得热情洋溢的人,似乎从来不失望,也从来不低落。任谁年轻的时候也都是急着要功成名就的,比如与大企业合作的时候,办公室里大多数人都希望多承担一些编写任务,或者直接出面去跟合作方商谈,以期给人家留下深刻印象,往后的职业生涯能够一帆风顺。但郑予北不会去抢这样的机会,阮棠曾经想过,可能这就是所谓与生俱来的自信,让他不会急于占有什么,而是兴致盎然地将自己的能量散布到很多繁杂的琐事上去,且并不认为那是一种浪费。
  在这个小小的社会里,郑予北会主动帮别人复印点什么东西,因为他正好站起来倒咖啡;郑予北会经常打开窗换换空气,因为他知道这里有人哮喘,最好能避免长时间闷在空调房间里;郑予北甚至不介意替单身汉们牵线搭桥,连明摆着喜欢他的小姑娘他都能坦然把机会让出去……
  不过这一点倒不是因为他为人好,而是因为他喜欢男人。
  这样看似不争不抢的家伙,实则每个人都受过他的恩惠,每个人都认为他值得信赖,阮棠旁观了这几年,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心地纯良,真心实意是为了别人好。但事实上,阮棠深知他是个什么都看在眼里,只是什么都不屑于深究的人。他们同窗四年,后来又长时间共事,可要不是郑予北亲口告诉他,他居然完全不知道身边这位挚友的取向。仅凭这一点,他郑予北就绝不会没心没肺,反而有可能是行事滴水不漏的性格——现在这个样子,不过是因为他懒,他觉得不值得,索性求个开心,万事都顺其自然。
  把这些印象综合起来,阮棠对这个家伙的评价还是相当高的,所以对于昨晚刻意让他见到林家延这件事,他只有瞒着当事人的一点点愧疚,但绝无悔意。
  家延总是孓然一身,阮棠无疑是家人朋友里最担心的一个。不管他的理由是什么,用意终究是好的,希望郑予北跟林家延真的能凑成一对,然后好好地、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午间休息的时候,郑予北照旧跟他一起吃饭。因为对饮食都没什么太大讲究,楼上两个人合作写的程序又没完成,一人两个汉堡一杯摩卡就算是午餐了。餐厅里根本没几个人,满楼的工程师们都忙于敲打键盘,用他们早已习惯的非人类语言与机器进行交流,命令它们产生各式各样的程序,有空乘电梯下来一趟的人并不多。
  其实他们之所以会坐在这里,原因也是郑予北的一味坚持。他想问什么阮棠心里有数,于是就好整以暇等着他开口,装作一心一意啃着自己的汉堡,看都不看他一眼。
  “喂,林家延跟你……真的是一起长大的?”
  “嗯,我妈和他妈是所谓的闺蜜,我爸和他爸也算是朋友。这关系稍微有点儿复杂,你……是不是得付出点儿代价才能打听得到?”
  郑予北果然有点晕头转向,平时伶牙俐齿的劲头荡然无存,只是很无力地翻了翻白眼作为催促。
  “算了算了,看在你可怜的份儿上……我和他两家一直很亲近,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上一辈人相互都是多年的朋友,我们比别人家的血亲还要好得多。”
  郑予北恨透了他慢条斯理剥着包装纸的德行,但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问:“那既然如此,你把他的手机号告诉我,他应该不会找你麻烦吧。况且,我估计你昨天也是早有预谋,故意引荐的。”
  这话一入耳,阮棠立刻知道对面这人的智商又复苏了,这才直接了当把手机名片发了过去。郑予北那儿传来短信提醒的震动声,阮棠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实话跟你说,这事儿我一直瞒着他,没敢明说是想把你介绍给他。你小子给我认真一点,家延还比我大几个月呢,虽然我没叫过哥哥,但……”
  阮棠极少去解释什么,郑予北一听就笑了,站起身示意他可以一起上楼了:“好了,我知道了。你昨天连笑话都看过了,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林家延林家延,我这一夜都没怎么睡踏实,绕来绕去都是这三个字。”
  阮棠忽然顿住脚步,一把拽了郑予北的衣服,强迫他转过身来对着自己:“予北,你一向是敢做敢为的人,我是相信你才敢把这号码给你。你可千万不能伤着家延,听清楚没有?”
  郑予北迎视他的目光,一时间竟被震得无言以对。两人伫立良久,他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允诺似地拍拍阮棠的肩:“听清楚了。”

  2

  听阮棠这么说,好像郑予北能把林家延追到手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一样,但现实往往比人们想象得要残酷得多:这一回丘比特好像只射了半根箭,还有半根则不翼而飞了。
  在初遇的三天以后,郑予北终于拨通了那个已经看得烂熟于心的号码,又听到了林家延的声音。
  “郑予北……”林家延最近正忙着在工作室和工地之间两边跑,哪里还能记得牢这种无关紧要的人名,足足想了四五秒才反应过来:“哦,小棠的同事对吧。”
  “对……”郑予北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声调都沉下来了。
  那段似乎顿住了片刻,然后主动开了口:“我这几天是有点忙过头了,所以没能记得很清楚……对不起。”
  这会儿已经下班了,办公室里除了郑予北和阮棠外就没有第三个人,因此阮棠把这通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连同郑予北精彩绝伦的面目表情也一并尽收眼底。
  “你今晚有空么,我请你吃饭?”
  这句话的话音刚落,郑予北面前的笔记本屏幕上就跳出一个聊天窗口来。是对面阮棠发来的信息,言简意赅——你真该看看你现在笑成什么样子。
  他全部注意力都在听觉上,根本无暇顾及损友。林家延半天没回答他,最后耐不住沉默的还是郑予北:“你好歹给我个面子嘛。一天太猴急,五天没诚意,我是好不容易等到第三天才来约你的。”
  这一来连意图都不必伪装了,开门见山,一切昭然若揭。林家延也觉得不用再戴着客客气气的面具了,直接了当地回了一句“无功不受禄”,手指一动就把电话给挂了。
  看到郑予北悻悻地开始收拾东西,阮棠心里忽然升腾起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果然不到两分钟,他自己的手机就催命似的震了起来。
  “……喂?家延?”
  阮棠自己并不知道,他这一开口就带了颤音,哆哆嗦嗦像片秋风里的黄叶。这下连正准备走人的郑予北都站住了,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
  那头传来不怎么规律的呼吸声,明显正竭力压抑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林家延终于下了决心,把自己想说的都给说了:“阮棠,你给我听清楚了,我的私事不需要你操心。我身边有人也好,没人也好,都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阮棠拎起公文包,一面往外走一面推了郑予北一把,顺手把门边的开关摁掉了:“家延,我知道这次是我多事了,但予北这人真的不错……”
  “事到如今,你再装糊涂就未免太矫情了。这世上谁都可以给我介绍对象,只有你,不可以。”
  意料之中的话,但阮棠还是吓了一跳,不由自主扫了一眼郑予北的表情,确定他至少没听清之后才应了下去:“你这样没着没落的,家里人不都要替你担心么。上回家栋走之前还让我替你留意点呢,你看他那样的人都知道关心你了……”
  林家延听了更生气,字字分明,掷地有声:“你少拿家栋来压我。而且,正因为我知道他什么德行,绝对不可能跟你说这种话。”
  一计不成,阮棠短时间内还真做不到又生一计,只得好言相劝:“要不你先别把话说绝了,先试……”
  他想说“先试试看”,但林家延挂电话的速度一如既往,半个字的废话也没有,成功地让他闭嘴了。
  在平时的工作中,阮棠向来是不苟言笑的。就这一会儿功夫,那张不怎么做出表情的脸上一次滚过了歉疚、尴尬、诚恳和无奈,在郑予北看来精彩程度已经不亚于川剧的变脸了。阮棠跟他一起在电梯里站着,咬咬牙扔出一句狠话来,硬是把满肚子疑问的郑予北给噎得愣住了。
  “我一会儿把家延工作单位的地址和住址都发给你,你实在约不到他就下班以后去堵他。还有,他最近正盯着张江高科技园区这边的一个工程项目,所以昨天才会来找我……我知道那工地在哪儿,你明天午休的时候去看看,十有八九他都会在的。”
  “哥们儿,我没听错吧。”郑予北仔细打量了他两眼,没看出有什么失心疯的征兆来,于是更奇怪了:“刚才那个电话明明是打来骂你的吧,说你多管闲事,不该替他瞎操心。你还敢这么公然泄露人家的个人信息?”
  一不做二不休,阮棠掏出手机来就开始编辑短信:“我反正得罪过他了,逃不掉他下回见面找我麻烦。送佛送到西,我还不如让你如愿以偿。”
  有了同学、同事兼好友的鼎力相助,次日中午郑予北就在工地上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林家延。
  林家延在学校里读的是土木工程,毕业后进了一家小有名气的工作室,一年总能参与设计几个重大的市政项目,比如眼下这栋楼就是其中之一。据探子阮棠的消息,林家延在这栋社区活动中心的大楼里加上了不少方便老人进出的专门设施,给他自己在业界赢得了一点小小的口碑。在建筑与城市设计这种按资排辈的行当里,年纪轻轻能让人记住个名字就实属不易了,因此林家延对这个工地看得就特别勤快,要找到他也易如反掌。
  郑予北望见林家延的时候,他正戴着个白色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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