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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朝圣-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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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杯子叮叮当当的声音,门被轻轻地推开了。莫琳回头,看到雷克斯端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口。他稳稳当当地倒了一杯茶,一滴都没洒出来,还准备了一小壶牛奶。

开口以后,莫琳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对哈罗德的旅程有这么多话可说。她讲到奎妮的信,还有哈罗德突如其来的决定。她告诉他看代理医生的过程,还有她心中的羞辱。“我好怕他不会回来了。”她终于说。

“他当然会回来。”雷克斯说话时,声母都发得很轻,简单利落,让她心情马上安稳下来。哈罗德当然会回来。她突然感到一阵轻松,有想笑的冲动。

雷克斯递给她一个杯子。那是一件很精细的瓷器,放在配套的茶碟上。她想象哈罗德做咖啡的样子,他倒咖啡总爱倒得满满的,让人喝第一口时无法不洒一点出来烫到手。这个回忆也让她想笑出来。

她说:“刚开始我以为是中年危机,只不过因为他是哈罗德,所以总比别人慢一步。”雷克斯笑了,很有礼貌的笑,但莫琳感觉至少打破了尴尬的僵局。他递给她一盘奶油饼干和餐巾纸,她拿了一块,突然发现自己原来饿极了。

“你确定哈罗德做得到吗?”他问。“他一辈子都没做过这样的事。昨晚他在一个年轻的斯洛伐克女人家过的夜。他根本不认识她。”“老天。”雷克斯举起手放到嘴边,接住威化饼落下的碎屑,“但愿他一切都好。”“我看他可好了。”

两人都笑了,然后又沉默了,距离重新出现。他们都朝对方笑笑,气氛更客气了。

“或许我们应该也过去,”雷克斯说,“去看看他是不是一切都好。我的路虎还有油,我可以做些三明治,然后马上出发。”

“也许吧,”莫琳咬着嘴唇,仔细考虑着。她很想念哈罗德,几乎像想念戴维一样想念他。很想见他。但当她考虑到下一步,追上他之后呢?她又开始挣扎。如果他不想她来,她会是什么感觉?如果他真的打算一去不回头了呢?她摇摇头:“事实上我们已经不说话了。不再像从前一样,认认真真地说话。他离家那天早上,我还在唠叨白面包和果酱的问题。果酱!雷克斯,难怪他要离开。”她又难过起来。她想起两人的床,分别放在两间房间里。想起他们的对话都浮在表面,没有任何实质意义。“我们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了二十年。”沉默中雷克斯把杯子举到嘴边,莫琳也做了同样的动作。然后他问:“你喜欢奎妮·轩尼斯吗?”

莫琳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一口茶吞下去,顺带把一小块姜汁饼干冲进气管,忍不住咳嗽起来。“我只见过她一次,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揉着胸口,好像想把饼干碎揉下去,“奎妮消失得很突然,我只记得这个。有一天哈罗德上班回来说会计部换了新会计。是个男的,我想。”

“奎妮为什么会突然消失?”“我不知道。有一些传闻,但那时候我们在另一个阶段了,他不说,我也不问什么。雷克斯,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如今个个都恨不得把自己最黑暗的秘密倒出来,我看着那些候诊室的八卦杂志,头都要晕了。但我们不是这样的。我们也曾经什么都说,包括那些不该说出来的话。但奎妮消失这件事,我并不想知道因由。”

她犹豫了一下,害怕自己是不是坦白了太多,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我听说她在酿酒厂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他们老板是个非常难缠的人,不会随便忘记或原谅任何错误。或许她离开反而是好事。”莫琳又看到了奎妮·轩尼斯,她和多年前一样,站在福斯桥路门口,红肿着双眼,递过来一束鲜花。雷克斯家的客厅突然变冷了,她摸摸双臂,伸手环抱胸前。

“不知道你怎么样,”他终于说,“我挺想来一杯雪利酒的。”雷克斯开车带莫琳来到斯莱顿沙滩上的新始湾酒馆。原本冰凉的酒精喝到嘴里有灼烧的感觉,顺着喉咙烧了一路,放松了她的肌肉。莫琳告诉雷克斯重新踏足酒吧的感觉很奇妙,因为自从哈罗德戒酒以后,她也几乎不喝了。两人都说既然没有做饭的兴头,不如就在这里点个快餐配一杯红酒吧。为哈罗德的旅程碰杯后,莫琳觉得胃里轻飘飘的,让她想起年轻时第一次坠入爱河的感觉。

天还不晚,他们酒足饭饱,又沿着海边走了一段。刚才那两杯酒让莫琳觉得身体暖暖的,脚步有点浮。一群海鸥乘风飞过。在这里有鸣鸟,雷克斯说,还有带冠油鸭:“伊丽莎白从来对野生动物不太感兴趣。她说它们长得都一样。”有时莫琳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有时没有。她脑子里想着哈罗德,回味着四十七年前两人初次见面的情景。真奇怪,她把那晚的细节都放到哪儿了,怎么遗忘了那么久?

她一眼就注意到了哈罗德。不可能看不到他,这个人在舞厅中央摇摆,衣袂如翅膀张开,仿佛要把体内锁着的东西都跳出来。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母亲给她介绍的年轻人个个都了无生气地系着黑领带。或许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突然向她看过来,身体继续摇摆。她没有移开眼睛,仿佛被粘住了,吸引她的是那种原生态的能量,他是一个完整的人。他再次停下,看向她,终于曲曲折折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她跟前。他站得那样近,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热量。

如今忆起这场景,她仿佛亲眼看着它发生:他微弯下腰,嘴唇贴近她的耳朵,伸手拨开她的一绺头发,才开口说话。这大胆的举动让她感到一股强烈的电流顺着脖子传上来,甚至今日想起,肌肤下仍能感受到那一份悸动。他说了什么?无论说了什么,都肯定是极其有趣的内容,因为两人都笑得歇斯底里,还尴尬地打起嗝来。她想起他转身走向酒吧取水时衣角扬起的样子,想起自己乖乖地站在原地等他。那时好像只有当哈罗德在附近,世界才有光。那两个跳得、笑得如此畅快的年轻人如今去了哪里?

莫琳意识到雷克斯不说话了。他看着她。“在想什么?”她笑笑摇摇头:“没什么。”

他们站在一起,望向水面。西斜的太阳朝海平线划下一道红痕。不知道哈罗德今晚睡在哪里,真想跟他说一声晚安。莫琳沉思着,转回头,在薄暮里寻找今夜第一颗闪亮的星。

15 哈罗德与全新的开始

豪雨过后带来一番万物复苏的景象,树和花都争先恐后爆发出各种颜色和香气:蓊郁的七叶树颤颤巍巍地盛着新生的塔状花絮:白色峨参像圆圆的伞面散落在路边;杂乱的蔷薇从路旁花园探头探脑地伸出来;大朵大朵的芍药像折纸工艺品一样,开得正欢;苹果树上的花开始掉落,小小果子珠玉一般挂在枝头;活泼的风铃草如丰润的流水覆于林地上;蒲公英头上挂满了毛茸茸的种子。

六天里哈罗德坚定不移地走着,穿过奥特里、布尔顿、格拉斯顿伯里、威尔斯、拉德斯托克、皮斯登圣约翰,终于在一个周一的早晨到了巴斯,平均下来每天恰恰走了八英里。他听了玛蒂娜的建议,买了防晒霜、药用棉、指甲钳、膏药止血贴、消毒药膏、鼹皮水泡保护膜和肯德尔薄荷蛋糕,预防万一。他还补充了一下洗漱用品,重新买了一盒洗衣粉,和玛蒂娜给他的胶布一起整整齐齐放进了她男朋友的背包。经过商店看到玻璃墙反射的影像,这男人看起来坚定稳当,哈罗德看了好几眼才确信真的是他自己。手中的指南针始终稳稳地指向北方。

哈罗德相信自己的旅程真正开始了。他还以为在决定向贝里克进发的那一刻就开始了,现在才发现当初的自己多么天真。有些事情可以有好几个起点,也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开始。有时候你以为自己已经展开了新的一页,实际上却可能只是重复以前的步伐。他直面并克服了自己的短处,所以现在终于可以说他的旅程真正揭幕了。

每天早晨,太阳升上地平线,爬到最高点再回落,这一天就宣告结束,为下一天让路。哈罗德花很长的时间看天,看远方的地面如何在天色转变下幻变。日出时山顶是金色的,反射朝霞的窗户是橙色的,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到傍晚暮色则在树底投下长长的影子,变成黑暗汇聚成的另一片深林。他在清晨的薄露上行走,看见一座座电缆塔在薄薄的白雾中显出头来,就会忍不住脸上的微笑。山势柔软了,平缓了,在他面前展现出一大片温和的青绿。他穿过广阔的萨默塞特湿地,看过银光一般闪烁的水流。格拉斯顿伯里突岩远远伫立在地平线上,在他前方看不见的还有门迪普山。

慢慢地,慢慢地,哈罗德的腿开始好起来。淤青从紫色转淡为绿色,再隐成浅浅的黄色阴影,他终于不再担心。如果说他的心态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更坚定了。提伯顿和陶顿之间的旅程充满愤懑与痛苦,那是因为他强求了自己的身体,承担无法承受的东西,所以行走最终变成了一场与自己身体的战役,他输得无可奈何。现在他每天早晚练习一套温和的拉伸动作,每两个小时让身体休息一下,在脚上水泡感染之前就加以处理,还带上了新鲜的饮用水。再次审视他的野生植物百科,他找到了许多开花灌木的名字,知道了它们的用途,哪些会结出水果,哪些可用于烹饪,哪些是有毒的,还有哪些叶子有药用价值。野生大蒜在空气中投下特有的甜辛气。哈罗德又一次吃了一惊,原来只要知道寻找的是什么,就往往能从身边随手拈来。

他依然给莫琳和奎妮寄明信片,告诉她们自己的进度,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加油站女孩写封信。在那本《大不列颠旅游指南》上,哈罗德标记了斯特雷特的鞋子博物馆,还看了看克拉克村的商店,虽然内心深处,他依然觉得在经历这么多以后丢弃那双帆船鞋是错误的。在威尔斯,他给奎妮买了一块可以挂在窗上的玫瑰石英,给莫琳买了一支小树枝雕成的铅笔。虽然几个很热心的妇女协会成员一个劲儿地向哈罗德推荐马德拉蛋糕,他最终还是选了两顶手织贝雷帽,恰恰是奎妮最爱用的那种棕色。他还去了教堂,在教堂顶上一泻而下的寒光里静坐,想到好几个世纪前建造教堂、桥梁、轮船的人们。现在回头看,他们又何尝不是受到信仰的敦促才做下了创举呢?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哈罗德悄悄跪下,为落在自己身后的人和旅程尽头的人祈祷,并祈求上帝帮助自己坚持下去。他还为自己从前没有形成信仰而道歉。

一路上见过的人,有白领、遛狗的人、逛街的人、上学的孩童、推婴儿车的母亲,有跟他自己一样的徒步旅行者,还有几个旅行团。他遇到一个税务稽查员,因为信奉德鲁伊特教,已经有十年没穿过鞋子。还有一个正在寻找生父的姑娘,一个向他忏悔做弥撒时上推特的神父,几个为参加马拉松训练的年轻人,还有一个带着唱歌鹦鹉的意大利人。那天下午他遇见了一个从格拉斯顿伯里来的女巫,一个喝酒把房子喝丢了的醉汉,四个想找M5高速的自行车手,还有一位六个孩子的妈妈,向他倾诉生活原来可以如此孤单。哈罗德一路走,一路听着这些陌生人的故事,并不评判任何人。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记忆中的时间地点渐渐开始模糊,他开始记不清那个税务稽查员是不是真的没穿鞋子,又有没有一只鹦鹉站在他肩上。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他发现正是这些普通人的渺小与孤独使他讶异,牵动他内心的温柔。这世上有许多人每天做的事就是不断将一只脚放到另一只脚前面,日子久了,生活便显得平淡无奇。哈罗德无法再否认其实一路上见过的每个陌生人虽然是独特的,却又是一样的,这就是人生的两难。

他这样坚定地走着,好像等了一辈子就是为了离开椅子,像现在一样,走在路上。

莫琳在电话里说她从客房搬出来,回到主人房睡了。哈罗德已经一个人睡了许多年,刚听到这个消息很有点吃惊,也很高兴,因为主人房更大、更舒服,而且由于位置在房子的前方,可以看到金斯布里奇的景色。但他也觉得这意味着莫琳已经将他的东西打包好搬到客房里去了。

哈罗德想起过去,他曾经多次看着客房关着的门,心中清楚她已经完全将自己封闭,不愿再让他触碰。有时他会将手放在门把上,仿佛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再次感受到她。

莫琳的声音在沉默中悠悠传来:“最近我经常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什么?”“是在伍尔维奇的一个舞会上。你碰了我的脖子,然后说了一句非常好笑的话。我们笑了好久好久。”

哈罗德皱起眉,努力回想这一画面。他记得是有一个舞会,但他能想起的就是那天晚上的她有多动人、多美丽。他记得自己像傻子一样跳着舞,还记得她乌黑的长发像天鹅绒一样在脸庞两边垂下。但他应该没有那么大胆,穿过整个挤满了人的舞厅去跟她说话吧?也不太可能是他说了什么话让她笑得那么厉害。哈罗德怀疑是不是莫琳记错了,把别人当成他了。

她说:“嗯,我该让你继续上路了。我知道你一定很赶时间。”

用的是对医生说话的语气口吻。每次她想强调自己不会麻烦人家,就总是这样。她最后说了一句:“真希望记起那天你说的是什么。实在太好笑了。”然后就挂了电话。

接下来的一天,哈罗德满脑子都是莫琳,还有他们刚刚开始恋爱的时光。他们一起去旅行,哈罗德从来没有见过吃相如此谨慎的人,她会将食物撕成一小块一小块再放入嘴里。那时他已经开始为两人的未来存钱,早上多打了一份开垃圾车的工,傍晚下班后有一份公共汽车售票员的兼职,每周有两天在医院值晚班,周六还到图书馆打工。有时他实在太累了,会爬到书架下睡一会儿。

那时莫琳喜欢坐公共汽车,从她家一直坐到总站。哈罗德的手在卖票、帮司机摇铃,眼睛却一直看着莫琳:穿着蓝大衣的莫琳;皮肤像瓷一样完美的莫琳;眼睛绿得灵动的莫琳;她会和他一起走路到医院,哈罗德每次都边擦洗楼梯,边想她到哪儿了,她回家的路上会看到什么?她还会溜进图书馆,在烹饪书专区翻阅,而他则从主服务台那里远远望着她,脑子里除了对她的爱,就是浓浓的睡意。

他们的婚礼很简洁,到场的许多客人他并不认识,全都戴着礼帽和手套。他们也给他父亲发了请柬,幸好他最终没来,这让哈罗德很是松了一口气。

当他终于可以与新婚妻子独处,他看着房间那头的她轻轻解下裙子,既煎熬于触碰她的欲望,又因紧张而颤抖。他脱下身上从巴士站老友那儿借来的领带和外套,抬起头来,发现莫琳已经睡到了床上。她实在是太美了。哈罗德只好逃进厕所。

“是我的原因吗?”半个小时后,莫琳在厕所门外叫道。记起这些东西是一种痛苦,当这一切已经远得永远不可追寻。哈罗德用力眨了几次眼,尝试摆脱那些画面,但它们就是不停地浮现。穿过一个又一个人声鼎沸的城镇,走过一条又一条寥落的公路,哈罗德开始明白某些过去的时刻,仿佛它们刚刚才发生。有时他觉得自己已经脱离现在,陷入了回忆中。曾经的场景一次次重现眼前,他成了被迫留下的观众,目睹一个个错误、矛盾、不该作的选择,却无法改变任何事情。他想起莫琳父亲去世两个月后,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听到她母亲骤然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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