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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水之城-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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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们去探索,去发展……”
陈天彪不甘心地说:“可他们,是在给社会甩包袱呀……”
儿子笑笑:“你背着是包袱,甩出去不一定就是包袱。你看看南方,早走了一步,就赢得了先机。改革是艰难,是阵痛,它在考验我们每一个人的意志力。”
“那工人咋办?全下岗?工人的日子苦哇……”
“再苦也得受,这就是改革。再沉重的代价也得由人承担,不是吗?”
陈天彪不语了,儿子有儿子的观点,儿子有儿子的理论。但他心里,还是觉得堵。
大姑和儿子走后,陈天彪回到河阳城,思来想去,总算是想明白一点。这天一早,他径直找到新近分管工业的副市长刘振先,明确表达了自己想退下来的意愿。刘振先抓着他的手,非常感激地说:“太谢谢你了,你能这么高姿态,给全市的领导干部做了一个表率。老陈,我代表市委、市政府谢谢你。至于你的安排,组织上会慎重考虑。”
走出市政府,陈天彪顿觉轻松,对着阳光,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这时他才发现,阳光竟是那样的灿烂,天空居然那么湛蓝,透明……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受呀。
走上大街,没入熙熙攘攘的人流,脚步时而轻快,时而沉缓。阳光打在他脸上,绽放出一朵朵陌生的花瓣。周围的空气陌生而新鲜,那些匆匆从他眼前晃过的表情各异的脸,扯动他的想象。他猜度着他们的心理,感受他们的气息。路边小贩的吆喝声,行人的嚷嚷声,街上汽车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鼓荡着他的耳膜。他感到亲切,又觉这一切曾离他那么远。这么多年,他被另一种声音包围着,紧裹着,反而对这本该熟悉的声音陌生起来。
这才是河阳城的声音啊,是大地最真实的声音!
蓦地,仿佛从某个街巷深处,响过来一句“收破烂哎——有破烂卖不?”他一下定住了,双耳不由得竖起来,分辨声音的方向。许久,他兀自笑了笑,心里跟着爽爽地叫了声:“收破烂——收破烂哎——有破烂卖不?”
一路走,一路想,脑子里尽是收破烂时的情景,点点滴滴,逼真而生动,仿佛又回到了儿时,回到那个让他羞耻而又无比自豪的年代。恍然中他觉得再次站到了城市边缘,城市露给他一张陌生的面孔。他忽然记不清这些年在这座城里干了些什么,或许一直就游荡在城外,游荡在坚硬的拒绝中。
他停下步子,抬头望望天空,却发现自己停在广场边上,停在那座庞然大物下面。
天哪,它是多么高啊!以前咋从没觉得它有这么高,这么骇人!真是他修的吗?他有些怀疑,有些不敢确定。楼上那黑乎乎的窗子,仿佛变成无数双眼,吃惊地盯住他,问:“你是谁?”
他猛地一颤,忙忙收回目光。他觉出自己眼眶里有了湿意,紧跟着心也湿了。他真想放开嗓子,大吼一声:“收破烂哎——”
广场里人挤人,自从修了这楼,原本宽畅的广场一下挤了。他东摇摇,西摆摆,几乎是让人挤了进去。
他在瞎仙的摊前停下步,瞎仙周围挤了不少人,多是乡下来的,人们正沉浸在三弦子凄美哀婉的乐声里。他往跟前挤了挤,想听瞎仙唱什么。
三弦子铿铿锵锵响,瞎仙的声音抑扬顿挫:娶了个大老婆
嘴上开豁豁
使着叫做饭去
一嘴把火吹灭
世上的穷人多
哪一个就像我
娶了个二老婆
虮子虱子多
使着叫缝衣去
虱子做了窝
世上的穷人多
哪一个就像我
娶了个三老婆
丫头娃子多
使着叫回门去
回来又多一个
世上的穷人多
哪一个就像我
瞎仙还要娶下去,陈天彪却听不下去了。
“世上的穷人多,哪一个就像我?”陈天彪边挪步子边琢磨,心想瞎仙唱的准是他,想着想着竟也哼起来:“厂长经理多,哪个就像我……”
“收破烂哎——”他恨恨吼了一声。
文化馆楼下,茶社依然开着,门口一把竹椅上,躺着一位老者。陈天彪认出那是老城里人黄风。在河阳城,陈天彪最怕碰到的就是老城里人黄风。今儿偏偏又碰上了。黄风也看见了他,把目光伸过来,躺竹椅上一动不动盯住他。要在往常,陈天彪一准扭身走了。他知道,关于自己的种种传言,都是经这人的嘴传播开的。可今天,他却突然来了劲,直直地视着他,走过去,两人面对面时,老城里人黄风突然合上眼,不跟他对望了。
一丝苍凉涌来,陈天彪顿觉失落。
他刚转身,老城里人黄风那双眼又睁开了,一股灼痛刺着他的背,他恨恨跺了一下脚,想抖落芒刺一样的目光。
陈天彪的辞职很快得到批准。不久,市上重新调整了河化的班子,李木楠被任命为董事长,奇怪的是,他心里竟没一丝儿惊喜。林子强被任命为总经理。宣布第二天,《河阳日报》便打出整版套红广告,上书:河化集团董事长李木楠、总经理林子强携全体员工向河阳人民问好。新一届班子提出“一年脱困,三年发展,五年再创辉煌”的战略目标。
汪小丽是李木楠正式上任的这天早上提出辞职的。当时李木楠正在翻看白琳抱来的一大摞报表,汪小丽将辞呈递给他,没等他发话,便走了出来。她已跟望成联系好,不日将赴北京。
57
车光辉如愿当选为政协副主席。当着全体委员的面,他立下军令状,今年无论如何也要将阳光工程建设好,要让老百姓赶在入冬前搬进新居。此态一表,大会有关贫民窟的提案便落到实处。
“两会”不久,河阳市任命了一批领导干部。名记林山正式任命为河阳电视台副台长,《河阳文学》的何主编被任命为《河阳日报》副总编。消息公布当天,文化圈几位新官便聚到二层小洋楼,共同庆贺。
这一天他们喝得很尽兴,直喝得车光辉举着酒杯,半天咽不下去,众人这才作罢。
人去楼空,车光辉跟林山躺在床上,兴致勃勃谈下一步。林山道:“广场的事,你要抓紧,这不比贫民窟工程更重要。”车光辉道:“差不多了,过两天资金就能到位,市长跑省上要的,方案也快定了。”
林山说:“这就好,今年要是把这两件事办好,你可就……”
车光辉忙打乱语:“不谈这事,不谈这事。”
其实,车光辉想跟林山谈的,是他的家务事。这阵子,他让家务事弄的,烦啊。老婆刘素珍居然上塔儿寺当了居士,事前他一点觉察都没。等发现后,刘素珍已跟着苏万财老婆姚桂英一同走街串巷,化起了缘。车光辉再想拦挡,晚了。
据丫儿讲,刘素珍跟姚桂英是在姚桂英上门化缘时认识的,这两个女人,仿佛前世有缘,一认识便分不开了。以后姚桂英隔三间五找上门来,一来就关上门喧半天。丫儿见不惯僧道之人,姚桂英一来,她就躲楼下看碟片。前子走时忘了锁自己的碟片,被丫儿找见了。那些碟片看起来真过瘾,怪不得前子一看就是半天,神神秘秘的,原来是看这玩意呀。
河阳塔儿寺本不是一座名寺,只是跟青海塔儿寺重名,才得以保留下来。寺的规模不大,年久失修,木塔摇摇欲坠。不知咋,这些年香火突然旺了起来。每逢初一十五,善男信女纷纷前来烧香拜佛,香烟袅袅,古刹声声,反倒让寺兴旺起来。
刘素珍遁入空门,给车光辉致命一击。他没想到老婆会变得这样愚钝,这样顽冥。这事要在河阳城传开,他还怎么做人?他让亲朋好友给刘素珍做工作,不料刘素珍吃了秤砣铁了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整天早出晚归,家里的饭不吃,水不喝,有时索性睡在寺院里。车光辉去过寺院,正是下午吃饭时分,不大的院子里,挤满化缘归来的居士。车光辉粗略数了数,竟有上百人。个个穿戴的干净整洁,给人一尘不染的感觉。刘素珍正端一碗斋饭,蹲院里吃。望见车光辉,也不打招呼,脸上漾着佛家的光辉,以前那病怏怏的脸色早不见了,仿佛换了个人。
车光辉无奈地叹口气,算是死了心。人各有志,谁能勉强?
林山听完,却哈哈大笑:“佛祖保佑你啊,快上香,上香!”
第17章
58
河化大厦要炸掉!
消息是在广场新建方案最后一次论证会后传出的,非常可靠。消息一出,举城皆惊。
河阳人先是纳闷,大惑不解,那么大一幢楼,咋就要炸掉?于是,夜幕下,大厦周围人多起来,全都仰着脖子,使劲看。那楼孤零零的,突然就没了原先那种霸道气焰,显得可怜,无助,浑身不停地打着战儿。
楼的哆嗦中,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着。有人说,这么大一幢楼,几亿的票子,炸了,太可惜呀。有人说,炸吧,炸掉干净,炸掉就没东西压着河阳城了。也有人说,陈天彪完蛋了,这楼不完蛋才怪。更多的人则附和,炸吧,这狗日太张狂太扎眼,炸掉好,炸掉痛快呀……
人群外,陈天彪默立风中,目光阴郁成夜的颜色,一动不动注视着楼。此时,他心里奔涌着一条河,那河要是决堤,准能把河阳城淹掉。
他这样立着,已经好几个晚上了。听到炸楼的消息,他先是惊,后是怒,慢慢,便沉默了。此刻,听到人们的议论,他的心在滴血,殷红的血,汩汩渗开,河阳城一片血红。
他找过市长,请求将楼留下来。市长夏鸿远语气坚定地说:“炸楼是省市两地专家的意见,已经论证了几次,绝不能再变。”他找到省上一位专家,征询能不能变动一下方案?专家用惊诧的目光打量他片刻,说:“当初你咋能把楼修这个位置?这严重违背城市规划要求。不炸掉楼,那能叫广场吗?”他最后找到李木楠,请求他以河化的名义,要求市上重新修正方案。李木楠嘴上应着,却迟迟不见行动。
他无能为力了,站在楼下,顿感自己是何等的渺小。
炸吧——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眼里滚出两行热热的泪。
夜已很深,旷寂、黑暗的夜,吞噬着他的痛,粉碎着他的梦。他像个绝望的守墓人,为这座城,为城里的人,守护着绝望。
市长夏鸿远却感到由衷的高兴,怎么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扩建广场的方案一定下来,他马上下令在广场进口处竖了两块高高大大的公示牌,将方案主要内容公示了出去。原担心市民们会对炸楼提出抗议,会到市政府上访,为此他已做好应对准备。但一个星期过去了,啥事也没。人们尽管私下里议的沸沸扬扬,公开提的意见一条也没。只是周围需要拆迁的几幢家属楼,住户们闹出一点意见,几个钉子户甚至扬言,死都不搬。这没关系,他太了解住户们的心思了,不就是借机想多要几个钱吗?
一周以后,他主持召开广场扩建动员会,会上他斩钉截铁,下了一道死命令。广场扩建工程马上动工,力争六个月内给河阳人民建一座全河西地区最漂亮、最具现代都市色彩的新广场。
接到命令,车光辉的人马立刻开进广场,几百名工人雄赳赳气昂昂,眨眼工夫便将广场拿塑料布围起来,进口处很快搭起一架彩门,上面插满鲜艳的旗子。
早起锻炼的人们一看广场给围了,才相信真是要扩建哩,于是停在四周,互相打听广场到底要建成个啥样。有人很是不满:“吃饱了撑的,那么多半拉子工程不建,建啥广场?”有人甚是担忧:“让车灰灰一弄,这广场,八成又弄个十年八年。”
人们正议论着,就见一颗明晃晃的脑袋在众人的簇拥下朝广场亮过来,及至近处,才见是瞎仙和算命先生簇拥着丁万寿。众人诧诧地望过去,就见算命先生们指着塑料布,气气地说:“广场堵了,让我们上哪去坐?丁爷,您可得替我们做主呀,有人要断我们的活路哩。我们上有老,下有小,指望这几个救命钱呢。”算命的一嚷,瞎仙们便弹起手中的三弦子,弹的是《十面埋伏》,抑扬顿挫,如悲如诉。
不大工夫,邸玉兰骑着辆崭新的自行车疾驰而来。据说这辆自行车是“两会”期间有人送她的,没留姓名,只给她留下四句歌谣:天不下雨地照滑有人摔倒有人爬
世上若无小喇叭
世人皆成活哑巴
邸玉兰一个急刹车,停在丁万寿面前,亲热地摸摸丁万寿的光头。丁万寿羞怯地笑笑,指着塑料布给邸玉兰看。两人交头接耳,嘀咕一阵,邸玉兰骑车走了。望着她渐渐消失的影子,丁万寿回味无穷地摸摸自己的头,然后气粗如牛地说:“大伙别乱嚷嚷,今儿个我老丁要给大伙讨不来个公道,往后我在河阳城不混了。”
众人全都安静,只见丁万寿从怀里掏出一块红丝布,站高处一挥,就从四街八巷“哧溜”“哧溜”冒出一些人影。细一看,正是平日里各市场讨饭的乞丐。众乞丐见丁万寿召唤,齐齐聚过来,自觉排成两队。丁万寿对着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笑了笑,噌地转身,挺着硕大的啤酒肚,踏着豪迈的步伐朝前走。身后,算命的扶着瞎仙,男乞丐牵着女乞丐,晃成两条长长的带子。
这一天,河阳城又发生了大事。市长夏鸿远刚到城建委坐下,他要在这儿开个短会,然后去广场参加开工典礼。秘书慌慌张张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好了,丁万寿来了。”
等市长夏鸿远醒过神,丁万寿带着大队人马已走进建委大楼。按分工,瞎仙们蹲在一楼,算命的蹲二楼,乞丐们分两批,把住了三四楼。丁万寿在两位乞丐的陪伴下,大摇大摆,闯进会议室,一屁股蹲沙发上,啥也不说,只是傻兮兮地望着夏市长。
秘书沏茶敬烟的当儿,整个办公大楼已乱作一团。瞎仙们弹着三弦子,唱起了贤孝《三娘教子》,悠悠扬扬的乐声飘荡着,直往夏鸿远耳朵里扑。那乐声时而如泣如诉,时而铿锵有力,但确实把楼内的人震撼住了。人们平常对这些人漠视惯了,认为他们属于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群。这阵被音乐一感染,心里突然多了层东西。
二楼算命的更离奇,一人把住一个门,门口摆开卦摊,双目微闭,盘腿而坐,一副大仙的样子。吓得里边的人不敢出,外面的人不敢进,傻傻地望着这些“神仙”,不知道今儿个怎么了。
三四楼,衣不遮体的乞丐们横七竖八躺在楼道里,嘴里呻吟着,有些赤脚,有些赤腿。两个女乞丐甚至裸露出又黑又脏的奶子,手伸里面捉虱子。硕大而又丑陋的奶子发出一种奇光,射得人睁不开眼。一股浓烈的酸臭味荡在楼道内,令人窒息。
小会议室里,丁万寿抽着秘书敬的中华烟,悠然自得,不慌不乱。市长夏鸿远憋不住了,想发火,建委主任使劲冲他摇头。秘书保护着他想离开,门口四个大汉严严实实堵住了路。迫不得已,他强装微笑,对丁万寿说:“你们有啥要求,先找信访办。我很忙,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
丁万寿傻傻地笑笑,不说话。
九点多钟,被称为河阳第一委的建委门口被人围得水泄不通,邸玉兰站在人中央,手拿小喇叭,头系红丝巾,边扭边唱:天皇皇地皇皇河阳要修新广场
过路的君子听我言
我替百姓来申冤
说河阳道河阳
河阳的公仆实在忙
忙完改制忙广场
半仙瞎仙遭了殃
没有吃没有穿
摆个小摊把家养
不靠救济不偷抢
为啥也要全下岗
谁的脑袋明晃晃
谁的心里亮堂堂
谁替穷人来上访
谁给河阳把罪人当
邸玉兰一唱,周围的群众便喝起彩来。有人伸长脖子,高声喊:邸玉兰,来段荤曲儿。那人的破嗓门喊了几遍,邸玉兰才听见,她突然扭了下腰,做了个十分娇媚的动作,放开嗓子,唱:人人都说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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