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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水之城-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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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女人要的只是一句话,一句能把自己心暖住的话。女人为了一句话,往往就付出一生。大丫是性情中人,车光辉就这么一句,她便稀里哗啦崩溃了。

是啊,她是黄大丫,黄风的长女,叶开叶作家的老婆,凭什么要受这罪?!

此刻,黄风刚刚跟二丫谈完大丫和叶开,转告了叶开想见她一面的意愿。二丫坐沙发上,久长的沉默,脸埋在手掌里,身子一阵紧过一阵地打战。

黄风等着她表态,她一沉默,黄风就来气:“你倒是吭个声呀,去还是不去?”

二丫抬头白了黄风一眼,一拔腿跑里间去了。脚步声砸在黄风心上,黄风无限悲伤地摇摇头。这么些年,他早已让这些鸟们折腾得没了脾气。若不是大丫苦着脸求他,才懒得跟二丫这鸟提呢。

算了,爱去不去,都是些不成器的东西。

可转念又一想,不能不去啊,有些情,迟早是要还的,有些结,终归是要打开的啊,不能让他带到土里去!

这夜,黄风和二丫几乎同时忆起多年前的那一幕。

那是四月的一个下午。那年黄风还在上班,那个下午他突然坐立不安,办公室里走出走进,总觉什么东西不是落家里就丢街上了。细心一想,又觉什么也没有。可心里头还是一个劲地急,那份急,急得叫人想上吊。后来他走出办公室,穿过乱哄哄的街道,不由自主就到了自家院门前。那时黄风一家住在西关街的平房里,房子是城建局落实政策补偿的。站在院门前,他似乎想了想,该不该开门进去。黄风一向做事光明磊落,从不干偷偷摸摸的事。那天却突然生出很阴暗很狭隘的心理,谨慎至极地打开院门,没让粗重笨拙的门轴发出一点儿响。穿过一丈深的门洞时,他的心快要跳出来,害怕极了,他分明已听到一种声响,很急,很迫切,又很惶乱。老城里人黄风想停下来,当时他真这么想过,他怕,怕啊。但是,他坚持住了,他知道自己想要证实什么,更知道一旦证实了,后果将是多么严重。可他没法让自己半途而废,其实,这可怕的一天,早就藏在他心里了。

往前走的过程相当漫长,老城里人黄风每挪一步,都要使出浑身的力,不,不只是浑身,简直把一生的力都用上了。脚步落了地,心仍悬在半空,放不下呀,天下哪个父亲能放下这心。黄风高一脚低一脚,一丈深的门洞差点没把他的命要掉。

声音是从二丫房间传出的。补偿给他的这院子一共五间房,大丫、二丫、丫儿各占一间,二丫的房间在最西边,窗帘严严实实拉着,门也关得死紧,但那声音就是关不住,硬往黄风耳朵里灌。黄风还没到门边,里面便很夸张很尖厉地“呀”了一声,是二丫。黄风定住了,再也走不动。二丫的嗓子很尖锐,像被钝器刺穿似的,很夸张。紧跟着便是一连串的“啊”,一听这声音,黄风顿觉被击中了,击穿了,头里“嗡”一声,溃然倒地。

叶开和二丫几乎是赤条条奔出来的,黄风倒地的声音似晴天霹雳,一下将他们从云层击回到地狱……

二丫轻轻翻个身,那一幕便翻了过去,往事如同一张发黄了的旧报纸,再也激不起什么波澜。她惊讶自己现在的心态,从金昌回来,她的身心有了质的变化。要是换以前,只要想起那一幕,身心立刻会被仇恨淹没。她曾认定美好的一生就是在那个四月的下午被叶开和父亲合着毁去的。那个下午之前,她的人生是多么的充满向往啊,自信像一把所向披靡的剑,可以砍向任何一个男人。二丫坚信,只要自己愿意,再伟大再出色再不可一世的男人,也会在她妩媚的一笑里软软倒下,如同挺拔伟岸的白杨总会在正午的阳光里垂头一样。二丫的这种自信在对叶开轻而易举的征服中得到了空前的膨胀,如果以前仅仅限于幻想的话,对叶开,却是一场实战啊。

说来奇怪,对叶开,二丫原本不屑一顾的,甚至暗暗嘲笑大丫,有什么显摆的呀,不就一烂砖头。忽然的一天,她不再这么想。每每看见这个会摆弄文字的瘦黑男人对大丫做出亲昵的动作时,她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开始不舒服,吃饭或是喝水,嗓子便跟她作对,很香的饭菜一到那儿便难以下咽,而且没有味道,抵达胃部的尽是白开水般的寡淡。因此饭桌上她的表情总是烂白菜一样死青,不像大丫那么神采飞扬,下巴的颜色都如粉色内衣般充满了肉感。后来她无意偷看到大丫洗澡的情景,她的胸又高又大,完完全全变成了两座山峰。再看自己,那儿简直就像懒惰的农人随手铲的两个干土堆,既无形也无状,水分更是少得可怜。

原本她们是一模一样的啊!

她把这一切都归罪于叶开,是他的勤劳拉开了两人的差距。这么一想,她看叶开的目光便变了。

事实上二丫从未动过从大丫手中争抢叶开的脑子,她和叶开上床完全是大丫无意中漏了嘴说出一句让她怦然心动的鸟语,大丫是在跟叶开完事后意犹未尽地跟她耳语:“他在床上那个疯哟……”脸上像夕阳涂抹上去的红霞,久久不肯褪去。二丫傻傻地站在大丫床头,当下心便成了一片汪洋。很多个日子里,她被大丫这句鸟语折腾得夜不能寐。等那个下午黄风和大丫上班后,她忽地忆起那句鸟语,脸颊滚烫一片,一股无法遏制的冲动让她骑车就去找叶开,等她跟叶开关起门来喘粗气时,她的五脏六腑都让大丫那句鸟语掏空了……

那个下午不但没能让二丫体会到大丫鸟语里的那种疯癫,更可气的是慌乱中叶开将一大摊污物喷在了她平坦滑润的小腹上。自此,二丫对男人所有的美妙幻觉都化成手纸里的污物,以至嫁给雷啸很长的日子里,一看到雷啸完事后用手纸擦那污物,便恨恨地生出将雷啸一并扔进垃圾桶的冲动。直等到她跟苏朋在浴盆里完完美美有过一次后,才将那脏兮兮的记忆彻底冲洗干净。

想起来,那是多么漫长多么污浊的一段记忆啊。

现在叶开要死了。经历了叶开经历了雷啸经历了苏朋经历了三儿的二丫,突然对男人有了另一种看法,这世上,男人是需要好女人去疼的,他们个个都是伤痕累累。

躺在床上,二丫脑子里尽是支离破碎的碎片,每一个碎片都跟男人有关,但她无法将它们串联起来。仿佛每个碎片都是不经意中扔弃的一片手纸,这阵却以异常坚硬的方式刺痛她。她的心快要痛得出血了,她听到自己哭泣的声音,那是一个女人痛悔自己一生的声音,有忏悔、羞怒、怨恨……更有深深的期盼,焦灼的等待。

45


阳光从窗户泻进来,打在地板上。冬日的阳光,显得那么稀薄,那么惨淡。

病房里有点冷。

陈天彪头上的伤愈合得差不多了,眼角已经拆线,裆里却迟迟消不了肿。他急着要出院,让医生训了一顿。“跌打损伤一百天,何况这伤在要命处,要是不怕废,你这就走。”

一听废,招弟恶恨恨顶了医生一句:“你咒谁哩,说话不能好听点啊。”

来医院探望他的人越来越少,有时一连好几天,都听不到厂里一点信儿。小丽倒是天天来,但招弟看得很紧,不让提厂里一个字。

这天小丽走时,悄悄把一张报纸放下。陈天彪一看,是前一天的省报,整个二版全让河化占了。

李木楠的大幅照片登在上面,照片上的他年轻、英俊,眉宇间透出超常自信。陈天彪一字一句往下看,慢慢,眉头就皱紧了。

“不行,我得找他谈谈!”陈天彪猛地跳下床,恨不得立刻叫他来,当面理论一番。改革是大趋势,是挡不住的洪流,也是国企解危脱困的唯一途径,但陈天彪坚决不同意再让工人集资入股。河阳前些年不是没搞过集资入股,但结果怎样?厂子破产时照破不误,工人不但拿不到一分钱补偿,入进去的钱都没地方要。工人一年挣几个,那都是血汗钱,养命钱呀!

他对“五整一改”不敢妄加评论,但对打着改革旗号再掏工人腰包的做法却深恶痛绝。现在河阳一窝蜂搞“五整一改”,但落脚点最后都集中到工人入多少股。河化几个分厂制定出每人入股一万元的硬杠杠,不入股者不得重新上岗,这让他不得不对“五整一改”产生怀疑。

“我电话呢,拿来。”陈天彪冲招弟说。

“看报哩不看,要电话做啥?”招弟正在扫地,停下问。来医院第二天,她便将陈天彪电话没收了。

“我得打个电话。”

“给谁打,不说清楚不给。”

“你看你,人家有事,快拿来。”

招弟瞅了他一眼,低头复又扫地。陈天彪说:“给不给?不给我到外面打去。”说着就要出门。招弟急了,扔掉笤帚,跑过来说:“我给还不行嘛,跟谁赌气呢,身子骨还没彻底好呢,就憋不住气了?”

陈天彪没理招弟,拨通李木楠手机,半天没人接,再拨,手机占线,连拨几次,来气了,一把将手机扔床上,骂:“电话都不接,真是眉毛干了,翅膀硬了。”谁知手机又突突叫起来,一看果真是李木楠,陈天彪喂了一声,那边说话的却是办公室张主任。

陈天彪眉头一皱,紧跟着就吼:“让李木楠到医院来,马上!”

吼完,挂了电话,忽然间有些难受。合上眼睛,半天不再吭气。

招弟望住他,没吱声,提上暖瓶打水去了。阳光悄然地退出房间,留下一层朦朦的暗。大约过了一小时,李木楠才姗姗而来。一同来的还有林子强和办公室张主任。林子强手捧鲜花,张主任怀抱一大堆礼品。

真是人精啊。陈天彪苦笑了一声,说:“你们都来了……”≮我们备用网址:≯

三个人谁也没坐,李木楠说:“董事长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厂里太忙,对您照顾不周,您多批评。”

陈天彪哑然,目光依次掠过三人脸,然后沉沉闭上。他心里那个气哟,恨不得把谁从窗户扔下去!

林子强说:“你安心养病,厂子有李总,你应该放心。身体要紧,你要多保重,多保重啊……”

这话,这话是在安慰病人吗?陈天彪的脸成了紫色。

张主任像个木偶,听他们这样说话,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表情甚是难看。

招弟见状,恨恨地将尿盆摔了一下。李木楠这才说:“您休息吧,过两天再来看您。”

三人前脚走,陈天彪后脚就冲招弟发火:“把花给我扔出去,把东西全扔了!”

招弟故意说:“不舒服了?你肚量不是大得很嘛,这么点气你都受不了?花没惹你,东西没惹你,扔,我还舍不得呢!”

“你有点志气没?”

“志气?你这就叫志气?人家巴不得你气出病哩。”招弟边唠叨,边把鲜花摆床头柜上。

“拿走!”陈天彪一把将花打翻,胸腔里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招弟默默拾起花,捧手里,双肩剧烈地抖颤。

正在这时,墩子甩着一条空胳膊进来了,一看病房里的架势,还以为陈天彪跟招弟生气,嘿嘿一笑,问:“咋了,两个人吹胡子瞪眼的?”

“不关你的事,坐吧。”陈天彪缓了口气说。

“我说嘛,伺候个病人,还伺候出病来了。”墩子拉过凳子,坐下。

“谁伺候出病来了?还成我的不是了,你伺候的好你伺候!”招弟一甩门,出去了。

墩子撵两步没追上,进门说:“你看这婆娘惯的,好赖不叫人说。”

陈天彪笑道:“你别管她,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本来给我使气呢,叫你给赶上了。”

“她使个啥气?你看这人,咋能使气哩?”墩子一边数落,一边收拾刚才被招弟弄乱的房间。

“没啥,没啥。厂里来人,我让她把花扔了,她舍不得。”

“破花有啥稀罕的,这女人,人老了,心倒是年轻了。”

两人说了几句,陈天彪问:“最近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墩子叹气道:“嘿,提不成,真成杨白老的天下了,你去收账,请吃请喝不说,还得送礼。”墩子忿忿的,一提收账的事,气就不打一处来。

“呆死烂账有多少?”陈天彪的心又扯到墩子的砖厂上,如今不管大小,是企业,就不好干。

“不多,不像你们国有企业,个人这点钱,时时操心着哩。”墩子说了句宽心话。

陈天彪放下心来。这段日子招弟一直在医院照顾他,那边成了墩子一个人,家里厂里的事,全落他身上,陈天彪实在过意不去。几次都让招弟回去,招弟骂他:“嫌了,还是丢你人?”弄得他东也不是西也不是。不过也真亏有招弟,不然,这段日子真有他受的。自打他住院,苏小玉一天也没来过。她爹苏万财倒是来过两次,不是来探望他的,是来要钱的。不知啥时,苏万财又跟河化做了几笔土特产生意,只付了一半钱,听说河化由李木楠主持工作,苏万财急了,生怕钱要不到,硬逼着让陈天彪给李木楠打电话,让招弟骂了出去。

她怎么一次都不来呢,一个电话也不打,心真就那么狠?陈天彪忽然又想起苏小玉来。两天前律师来过,送来一封离婚协议,还跟陈天彪谈了许多。律师口中陈天彪才明白,苏小玉是铁了心要离,为离婚,她什么条件也不提,房子财产全不要,就一个条件,让陈天彪痛痛快快签字,还她自由身。

她为什么这样?陈天彪真是搞不清苏小玉心里到底怎么想,如果苏小玉贪点,甚至狮子大张口,陈天彪还好解决,现在她来了个什么也不要,净身出户,陈天彪反而为难的不知该怎么办了。招弟不在,正好是个机会,陈天彪想跟墩子唠一唠。没想话刚出口,墩子就说:“那女人的心思,鬼才知道,你还是别想这事,养好病出去了再说。”

陈天彪看着墩子,墩子向来不瞒他,更不会骗他。这么多年,都是有啥说啥,肯定是墩子听到什么了。算了,医院不是谈这事的地方,还是等出去再说吧。

等到天黑还不见招弟回来,陈天彪心急了,跟墩子说:“你去小丽那儿看看,是不是娘俩又喧上了。”

墩子到小丽家,小丽说姑妈没来。墩子纳闷,这婆娘,跑哪去了?小丽要去找,墩子拦挡说:“你屋里等着,她没地方去的,指不定等会就来。”

街上转一圈,夜很黑了,墩子往回走。快到医院时,瞅见前面不远有个人影像招弟,紧赶几步追上去,果真是她。

“跑哪去了,一天不见你的影。”

招弟正闷声走路,墩子吓她一跳。“死鬼,吓死人了。”她嗔怒一声。墩子见招弟神色恍惚,“咋了,脸色这么难看?”

“还说呢,快把我愁死了。”招弟一屁股蹲地上,说,“我去测字了,你猜咋着,唉,他的命咋就这么硬呢?”

墩子听得没头没脑,等问清原委,自个心里也跟着一片冰凉。

原来,陈天彪住院后,招弟心里惶惶,偷偷去见了“神娃娃”,替陈天彪问回一个字,“人”字下面一方框。招弟一直藏心里,解不开。今天借机从医院出来,跑到北关去测这个字。北关公园门口有家测字问卦取名的店,店主是位五十多岁的老先生,白发、灰胡须、戴老式花镜,目光从花镜上面探过来,能穿透人的五脏六腑。

“测字还是问卦?”老先生阴森森问。

“我……测字。”招弟颤惊惊答。

“问儿女还是问自己?”

“我……问旁人,亲戚……不对,是……”招弟结结巴巴,不知该咋表述。

“好了,我知道你问啥人了。写个字吧。”老先生收回目光,递过来一张纸。

招弟迟疑半天,哆哆嗦嗦将那个字递给老先生。

老先生先放到远处端详半天,又对到眼镜底下望了一阵,一字一句说:“这字是神娃娃赐的?”

招弟点点头,心里对老先生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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