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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水之城-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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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他叫了三成,说这事儿你想个法,得一下子就制往,一回制不住再制就越发难。两天后,三成把法儿想了出来。陈天彪一听笑了,三成就是三成,聪明得没法说。这法儿毒是毒些,但不毒制不住人,眉头一拧,咬咬牙说:“中。”

两天后的下午,工人们刚下班,正准备回宿舍,墩子吊着一条胳膊喊:“开会哩,现在就进饭堂。”几个工人嚷嚷着,要回宿舍,墩子黑下脸,“厂长等半天了,回你爹个头,快进饭堂。”工人们陆陆续续走进饭堂,见陈天彪红着脸,人刚到齐,陈天彪抬起头,竖起两道冷眉,脸一黑,扯起嗓子说:“有人一直给我反映,说有人私下拿腐竹哩,我不信。我说这是工厂,又不是农业社。娃们都成工人了,还能学大头社员一样私下拿黄豆、腐竹?可有人说,真有这回事,还跟我打了赌,让我搜,搜出来几个让几个滚蛋。我说行,今天,我让墩子带上几个班的班长,去搜一回,先说好,搜了要没有,我陈天彪给大伙当面让错,每人发五袋腐竹,不收一分钱。若要是搜着……”陈天彪显得很难为情,像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嘴唇动半天,猛地咳嗽一声,“我也不好说啥,一句话,立马走人。”工人们头哗一下全低下去,脸上青的、白的、红的,一句话,全变了色。

墩子带上几个班长,腾腾腾进了宿舍。陈天彪不再说话,开始冷冷地打量眼前的工人。工人们把头垂得更低,觉得那目光是盯着自个的,有几个女娃子手哆嗦着捂住衣襟,生怕一不小心里面掉出个祸来。饭堂里虽然有点阴,工人们头上却在冒汗,又不敢拿手擦。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有些人腿开始抖,有些身子在颤。完了,这回说啥也完了,想不到会来这一手,好好的工作踢掉了,回去咋跟娘老子交代?再落个贼娃子的名声,一辈子都洗不清。糊涂呵,人家厂长这么放心我们,咋就能干这事哩?厂长说得对,都成工人了,工人咋还能像种庄稼那阵,见啥拿啥?唉,拿习惯了,改不掉,这破手真想一刀剁掉。咚,一个女娃子心慌得捂不住了,手一抖里面的腐竹掉了出来,饭堂的人全都吸进一口冷气,齐齐地盯住她。陈天彪依旧不吭声,好像没听见东西掉地的声音,眉头紧紧的,脸越发黑了。

终于,墩子领着班长们回来了,谁也不敢抬头,屏住气等待噩运的降临。

“你说。”陈天彪的声音很冷,很硬,目光冲着墩子。

“厂长,这……”墩子的声音有点虚。

“说,有啥张不开嘴的,有就是有,没有也别冤枉娃子们。”

饭堂里死一般的寂,吸气声都听不见,谁的心都提到嗓门上。这阵子后悔来不及了,听天由命,让人家撵吧。

“是……”墩子不敢说,吭哧着。

“说!”陈天彪怒喝,声音能把人吓死。

“是三成,拿了五袋。”

“啥?!”几乎所有的人都跟着声音抬起了头,齐齐地把目光盯住三成,三成简直羞死了,头眼看钻到了裤裆里。

“三成?三成竟干这种事——”陈天彪简直不敢相信,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咋是三成,三成也干这个?好,看他咋说。

陈天彪像是犹豫了很久,才断然下了决心:“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收不回来了,没说的,三成走人。”

哗,人群炸开了,工人们又把目光齐齐聚在陈天彪脸上,打死也不敢相信陈天彪会让三成走人。陈天彪说完,在工人们一片嗡嗡声中,踏着愤怒的步子走了。

工人们像是突然记起啥,哗一下散开,朝自个房间里跑。房间里整整齐齐,像是压根就没搜过,这才松口气。细一想又不放心,伸手一摸,床底下压的腐竹不见了,这才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傻了似的干瞪着眼。

这天后晌,谁也没去饭堂打饭,宿舍门关得严严实实。院子里风一阵吼过一阵,刮得人心里无比难受。大家眼睛里窝着一股子泪,直想放开嗓子吼上几声。

后来,工人们果真看见三成背着铺盖卷,孤零零地站在大门口。风打在三成脸上,却疼在每个人心里。有人受不住,从屋子里跑出来,站在了三成边上。一个,两个,不大工夫,几乎所有工人都跑了出来,默默地站到三成跟前,啥也不说,还说啥哩,能说出来吗。

远处,一间屋内,陈天彪隔着窗户,静静地注视这感人的场面,心里头有点儿苦,有点儿酸,但他最终止住了自己的步子,没干出前功尽弃的事。

这天夜里,陈天彪去了三成家,当着队长二舅的面,给了三成一千块钱。他让三成去学一门技术,一门豆腐渣再加工技术。三成啥话没说,只是很感激地望着陈天彪。队长二舅说:“三成,你们两口子要记住你陈姐夫的好,要记得牢牢的,没有你陈姐夫,你们啊,我不说了,你们也是长大了的人,我不说你们也该记住,记住呀……”二舅一席话,说得谁都心里痒痒的。陈天彪是个禁不住伤感的人,鼻子一酸,说:“啥恩不恩的,你这二舅,水帮鱼鱼帮水的,明儿个就走,厂里等你哩。”说完掉头出来。

34


这时节陈天彪的家已搬到二舅队上。

不搬不成呵。人们一见腐竹卖火了,红了眉毛绿了眼,觉得破烂儿当初耍了他们。

当初建厂时,上面政策虽然松了些,但必须得把厂子挂靠在队里名下。陈天彪找了几次“大叫驴”,非但没同意让挂,还抖起箩儿扯簸箕,把陈天彪骂了个驴死鞍子烂。那胀气话说的,简直能把人淹死。实在没法子,陈天彪愁容满面地求到队长二舅头上,二舅一直想找个机会报答陈天彪,见机会果真来了,眉毛儿一挑想都没想便答应道:“成!这有啥不成的,好事儿。还能给队上安顿掉几个娃,‘大叫驴’那烂货,心一个窄道道,娘老子身上都行短哩,能答应你?你放心,有二舅在,就有你的厂子在,用人给人,用粮借粮,不瞒你说,干了几年队长,我给队上攒了不少粮哩——”于是腐竹厂就挂靠到二舅队上。一见厂子挣了钱,还安顿了娃们,下四坝的人就不满了。骂他吃里爬外,娶了个寡妇连姓都卖了,把厂子办给了人家。

陈天彪从三成家出来,天已麻黑,西北风挟裹着远处的麦香,近处的牛羊粪味,一齐扑进他的鼻子。谁家院子里响出吸溜吸溜的声音。庄户人日子穷,吃什么都香,那吸溜声听上去就让人耳热,觉得这日子再穷还是有滋有味地在过。陈天彪心中感慨着,穿过三成家的巷子,往东拐弯时听到有人咳了一声,循声一望,模模糊糊中就看见一个女人,陈天彪觉得眼熟。又走几步,黑影儿清晰起来,夜色下立着的,正是墩子媳妇招弟。看见陈天彪,招弟忙捋捋额前的头发,亲热地迎过来,“是大哥呀,到谁家喧去了?”

陈天彪停住步,瞅一眼招弟,温声道:“噢,招弟呀,我打三成家出来,说了个事。站巷里做啥?”

招弟挪挪脚步,身上一股淡淡的清香。“才吃过,正想上你家喧去哩,这么巧,那先进屋坐会吧。”

墩子家还是三间老房子,两间正房在东头,一间小房在西头,中间豁出三间的地方,是分家时他哥拆着搬出去的。墩子摔断胳膊,一直没气力再盖起来。那豁就那么空在中间,夜色下竟生出几分恐怖来。招弟将陈天彪让进屋,忙着到小屋熬茶去了。陈天彪推说不喝,招弟说饭不吃茶总得喝一口。

自打墩子进了厂,招弟眼里的愁容一天天淡下去。陈天彪清楚他们的日子,每月多给墩子发几十块钱,招弟心里过意不去,一有空就跑陈天彪家帮大姑干这干那。两个人又是打小一块玩大的,说话脾气都投缘,好得跟亲姐妹一样。招弟是个心强的女人,日子虽紧巴,里里外外收拾得却很紧凑。两个娃娃的衣裳洗得干干净净,补丁剪成个月牙儿,或是小兔呀,小公鸡什么的,穿身上看不出是补丁,反觉有意在那儿装饰了一下。

茶很快熬好,招弟身子轻盈地来回在夜色下穿动,那步子,那神色已不是沙窝里种树时那般凝重,轻盈中透出一股俏,透出一股巧。

坐下说话,那俏便溢到脸上,巧便显在嘴上。陈天彪这才发现,招弟的脸色愈发粉润,眼神里漾着股涟漪,轻柔、妩媚,心忍不住一阵摇曳,忙呷口茶,将旌荡的心稳住。

招弟说:“娟子他爹干得行不?他那人老叫人放心不下。”

“干得蛮好的,他在厂里替我操不少心哩。”

“你别哄我了,那能叫操心?你得叫他干些活儿,重活干不成,轻活还不有的是。他那人是个算盘珠珠,拨一拨,动一动。不拨,就呆愣在那,老实墩墩,说死也改不了。”

一提墩子,招弟眼里的愁就有了,两道细长的眉毛一闪一闪的。她就这毛病,老觉墩子让厂里白养活,在陈天彪面前,就像欠下一份很深的情,老想还又还不了。

“你也别老惦着这事,墩子哥人老实,换别人,我还不放心哩。”陈天彪说的是实话,墩子尽管没干力气活,可里里外外的心都替他操到了。

招弟轻叹一声,幽怨道:“反正,这情我是还不了了。”

“你看你,老提啥还不还的,好像我找你逼债来了。你就不能往宽展处想?”陈天彪故意用一种戏谑的口气说。他不想让招弟拿这事压住心,什么欠不欠的,在他看来,人跟人只要心对路了,用不着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他劝招弟,不要老在心上系个疙瘩,活一场人哩,谁还没个让人帮的时候?水帮鱼,鱼帮水,把日子过好就成,老那么计较,活不老都给愁老了。

这话一说,招弟心里果真亮堂许多。

35


三成学成归来这天,陈天彪在厂子里开了一场会。他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蓝哔叽制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纹丝不乱,脚上一双锃亮的牛皮鞋,一双大眼炯炯有神,浑身透着一股精神气。

那天的阳光格外明媚,万里晴空无一丝儿云,天蓝得醉人。已经泛黄的庄稼散发出成熟的气息,空气里布满芳香。专程从庄稼地里赶来的职工家属们从没见过工厂开会是啥样,一个个伸长脖子朝主席台巴望。在他们眼里,陈天彪已是了不得的人,一个娃子打他这里挣的钱已经赶上两个壮劳力一年的收入。大姑跟招弟坐一条凳上,两个人一直说着悄悄话,不时地你捣我一下,我捏你一下,发出“咯咯”的笑。队长二舅被请上主席台,他面前放着一盒“大前门”,一杯清香的花茶,这两样东西都是二舅此前没尝过的。茶喝起来清冽冽的,比茯茶淡但比茯茶清香。烟抽着软和,爽口。他的表情委实丰富,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滋润。当队长开会,随便往谁家书房炕上一坐,抱个旱烟锅,想躺就躺,想伸腿就伸腿,哪这么周正地坐在众人前头开过会。可这种感觉真好,一坐上去立马就觉人高了,大了,精神气儿足了。再看下头的人,就密密麻麻,小不拉唧,比自个矮了好多。日怪,城里这种开会真是日怪。把人分得开开的,下头的人做啥都看得清清楚楚,谁也逃不过自个的眼皮子。再看当工人的这些娃,个个又白净又神气,一点都看不出是翻过土疙瘩,捋过铁锨把的。他斜瞅瞅陈天彪,见他比公社书记还牛,这么大点岁数,竟能捣腾出这么大个事,把娃蛋们调教得又规矩又懂事。嘿!还真是个人精。

终于,在人们的一片期待中,陈天彪亮起了嗓子:“今天,我们开会就一件事,请三成到厂里。”他略作停顿,环顾一下会场,接着说,“三成过去是出了点事,我让他走了,可三成有志气,到外面学了技术。我陈天彪没文化,可我喜欢有文化的人,办厂子没文化咋行?所以我决定,请三成回来当副厂长。”讲到这儿,他带头鼓掌,下面的人醒过神,齐齐跟着鼓掌。一片掌声中,三成从外边走进来,人们把目光移过去,几个月不见,三成一下子变了个人。脸上的羞涩不见了,换成一副见过大世面的坦然,他朝主席台和会场分别鞠个躬。陈天彪走过去,亲手给他披上一匹红。人们又一次鼓掌,目光里满是惊羡,赞叹,觉得三成今儿个比当新郎官那天还神气,还英俊。薛兰兰也在台下,她眼里已是一片模糊,又舍不得抹去。心里头更是湿热一片,恨不得当下就扑上去,美美亲上三成一口。陈天彪微笑着望望台下,清清嗓子,继续说:“从今往后,谁要学技术,我陈天彪给他出钱。谁家的娃娃念完高中,我陈天彪请他到厂里,给他安排好工作。”“哗——”又是一片掌声。这一次是台下自发响起来的,热烈,持久。人们被陈天彪的话感染,兴奋,激动,会场的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冷不丁,有个女娃子站起来,大着胆子说:“我想学裁缝,你给我出钱吗?”

陈天彪一愣,会场的人也愣了神,目光一下又集中到陈天彪脸上,等着他的回答。

陈天彪思索片刻,笑着答复:“这钱我不好出,你学厂子里用得着的技术,我二话不说。学裁缝,现在还不能付钱给你,不过将来我若办服装厂,头一个请你。”

女娃子笑着坐下,她的大胆又带动几个年轻人,嚷着学技术。陈天彪说:“行,明天你们到三成副厂长那儿报名。”

大姑和招弟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陈天彪。这是她们头一次听陈天彪讲话,新奇、陌生、惊讶、赞许……目光复杂得如同秋日的山野。会开完后,两人眼里热热的,心里潮潮的,像是头一次发现,世上还有这么好的男人……

又是一个秋日的早晨,工人们做操的时候,新建的办公楼一扇窗户里,陈天彪默默注视着这一百多号人的队伍,心里感慨万千。晨光透过玻璃,映在他脸上,黝黑的皮肤在晨光中泛着青紫色的光亮。细心望去,这张青春的脸庞已染上浓浓的岁月风尘,额头和眼角过早出现的皱纹再次印证着创业的艰辛和守业的艰难。

这一年,农村已经包产到户,从大集体走向单干的农民们正在经受一场洗礼。面对人多地少的矛盾,一向憨直的庄稼人开始算计,而陈天彪有幸成为庄户人第一个算计的对象。大姑娘家队上围绕到底该不该分地给陈天彪一家进行了旷日持久的一场争论。因为单干,队长二舅的威信受到了挑战,在全队几百号人的利益面前,队长二舅不得不做出让步。陈天彪一家没有分到土地。本庄那边,等大姑赶去时,土地早已分光。好像本庄人的记忆里,压根就没陈天彪和大姑这两个人。失去了土地,大姑突然像个失去依靠的孩子,晴朗的脸变得阴郁,一向随和温厚的脾气也在悄悄改变。这种不适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日子好像被浓浓的黑云罩着,一家人开心不起来。有天夜里,陈天彪半夜做梦吓醒来,见大姑傻傻地坐炕上,眼神怪怪的,吓得他忙拿宽心的话安慰。大姑突然咧嘴一笑,强装无事道:“看你说的啥话,谁愁了,你看我像个愁的人?”陈天彪听了,越发觉出大姑是把千愁万恨强压在心里,不想给他添负担哩。直到大姑办起自己的养猪场,生活才又慢慢恢复到以前的面目。

接下来,大姑娘家队上有人提出分厂子的建议,当初简单的挂靠又使问题复杂起来。有人说厂子既然是队上的,就该人人有份,陈天彪没道理一个人独吞。队长二舅竭尽全力,摆出一副誓死捍卫陈天彪利益的架势,但他的地位毕竟已经动摇,人们再也不习惯看他脸色听他发号施令。一方坚持要分,一方据理怒争,队长二舅一气之下身染重病,差点丢掉性命。问题一直闹到县里,前前后后来了几拨人,可谁也吃不准到底该分不该分。有几个大头社员耐不住性子,索性跑到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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