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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油孩子-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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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昂丁正在一个盆里泡脚。起初她以为是勤杂工。这岛上只有他这一个人这么叫她。连近邻家的菲律宾佣工都叫她昂丁。可门口这个脸刮得干干净净的人不是那勤杂工。     

    〃吉丁说我可以来看你。〃他说。     

    〃你想干嘛?〃     

    〃道歉。我无意吓着大家。〃儿子没让自己脸上露出笑容。     

    〃唉,你要是有意的,我根本连想都不想会是怎么个情况。〃     

    〃我有点离谱了。是没吃东西闹的。我饿得有点耍无赖了,夫人。〃     

    〃你本可以来要的,〃昂丁说,〃你本来该体体面面地到这门外,要些吃的。〃     

    〃是啊,夫人,可我,像个亡命徒。我跳了船,我不能不铤而走险,而且我待得太饿,脑子都不转了。我在美国那儿也有点麻烦。你知道吗,我到这儿来,就是想办法待一阵子。〃     

    〃什么麻烦?〃     

    〃车子的麻烦。撞坏了一辆汽车,赔不起了。没上保险,没钱。你知道吧。〃     

    昂丁紧盯着他看。她坐在一把擦光印花布的摇椅里,在爱普森盐溶液里搓着两脚。这间屋和宅子里的其他房间的差别是显而易见的。这里的家具都是二手货,桌子上有划痕,枕头很小,破布到处乱扔着,还有一股人身上的气味。那气味粘滞而持久,却是封闭的。对外来的人封闭。这里没来过客人。屋里没有多余的椅子;没摆着茶具。只有西德尼和昂丁用的东西,而且用得很精心。一叠费城的《论坛报》整齐地码放在咖啡桌上。门左边放着穿旧了的拖鞋。几幅照片中的妇女在脚踝处叠着两腿,男人则站在藤椅背后,手指轻触椅背。几组人站在台阶上。一张蓝色的肖像中,一个男人蓄着神气的八字胡。一些早年的穿戴齐整的黑人,样子像是有什么正经事。     

    昂丁觉察到他正仔细端详她的套间。     

    〃我想,没有你睡的房子大。〃     

    这时他才微微一笑。〃太大了,〃他说,〃对我更是大得出奇。我觉得我待错了地方。〃     

    〃我一点不奇怪。〃     

    〃我也想向你丈夫道歉。他在这儿吗?〃     

    〃他过一会儿就回来。〃     

    儿子想,她说话的口气就像一个单身女子,她在应门时想让叫门的人觉得隔壁就有一个粗鲁的大汉。     

    〃我很快就要走了。斯特利特先生说他会帮我弄到文件的。他说,他有朋友在城里。〃     

    她露出怀疑的表情。     

    〃就算他办不成,我也得走了。我只是不想惹你们生气或担心。我来这儿没有恶意。〃     

    〃好啦,这会儿你洗干净了,我倒容易相信你了。你原先那样子可够丑的。〃     

    〃我知道。别以为我自己不知道。〃     

    〃你昨天和勤杂工一起出去了?〃     

    大家都叫吉迪昂勤杂工,他听着不痛快,仿佛他没娘似的。〃是的,夫人〃他说,〃斯特利特先生让我去的。我在那儿过了夜。我原想就在那儿待下去的,因为那里是我要去的第一处地方。可我不想没让你们大家放宽心就离开。我的亲妈不会为这事原谅我的。〃     

    〃你的亲妈在哪里?〃     

    〃现在已经死了。我们住在佛罗里达。只有我父亲、我妹妹和我。不过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昂丁听到他的孤儿身世,又搓起了双脚。〃你干的是哪一行工作?〃     

    〃我在海上来来去去的有八年了。全都完了。主要运的是干货。船沉了。〃     

    〃结婚了吗?〃     

    〃结过了,夫人,可是她也死了。就在她死的时候,我惹了车子的麻烦,只好离开佛罗里达,没等他们把我送去坐牢。从那时起我就在码头上混了。〃     

    〃嗯。〃     

    〃你的脚怎么了,柴尔兹太太?〃     

    〃累的。什么脚站上三十年也要发牢骚了。〃     

    〃你应该在你的鞋里垫上香蕉叶子。比绍尔医生的药还管用。〃     

    〃是吗?〃     

    〃是的。要我去给你弄些来吗?〃     

    〃我要是想要我会弄的。以后吧。〃     

    〃好吧,现在我不打搅了。〃他正转身要走,西德尼刚好进来。他一看到是谁站在那儿和他太太说话,满脸立刻皱起了闪电似的皱纹。     

    〃你在我这里干吗?〃     

    昂丁举起一只手。〃他来道歉的,西德尼。〃     

    儿子向旁边移动了一下,以免站在他们俩中间,然后才说:〃是的,先生……〃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或者我太太说,你在别的地方说。别进到这屋里来。没有请你来这儿。〃     

    〃是吉丁,〃儿子开始说,〃她建议……〃     

    〃吉丁不能请你来这儿,只有我才能够。现在让我告诉你一些事。如果这是我的住宅,你的脑袋上会吃一颗子弹。就在那儿。〃他指着儿子眉间的一处地方。〃你可以知道这不是我的宅子,因此你还直直地站着。可是这间屋是我的。〃他用一个手指指着地板。     

    〃柴尔兹先生,你得理解我。我和大家一样惊讶,在他告诉我留下……〃     

    西德尼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你已经在这里藏了好几天了,一身西装和理了发改变不了那个事实。〃     

    〃我没打算改变那个事实。我只想解释一下。我有些麻烦,就离开了我的船。我不能只是敲敲门就算完事了。〃     

    〃不要递给我一团乱麻。留着给那些不那么清楚的人。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住在楼上!〃     

    〃我错了,行吗?我走了偷食品的路,还开始在这里转悠。我给抓住了,对吧?我为饿肚子负疚,我为犯傻负疚,别的再没有了。他清楚这一点。你的东家清楚这一点,你为什么不清楚?〃     

    〃因为你并不傻,因为斯特利特先生对你一点不了解,对你一点也不在乎。白人拿黑人耍着玩。这让他开心,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才请你吃晚饭。他不给别的人一点该给的东西。你以为他在乎他太太吗?你可是吓坏了他太太的。要是能让他开心,他会把她交给你的!〃     

    〃西德尼!〃昂丁皱起了眉头。     

    〃这是真的!〃     

    〃这么些年来你了解他,你认为是这样的吗?〃她问他。     

    〃你来告诉告诉我,〃他回答说,〃你什么时候看到他为她操心了?〃     

    昂丁没有回答。     

    〃不。你没法说。而且他也不关心我们。他所想的只是要人们照他说的去做。是啊,这里可算是他的房子,可是我也住在这儿,而我不想你在这儿!〃西德尼又转过身来对着儿子,再一次指点着他。     

    〃柴尔兹先生,〃儿子轻声但清晰地说,〃你也不必为我操心。〃

第三部分第39节:净化生命

    〃可是我得操心。你是那种让我不放心的人。你本来有工作,可你丢了。你说,你惹了些麻烦,所以你就跑掉了。你躲躲藏藏,你过着秘密生活,地下生活,直到抓住你,才浮出来。我了解你,可你不了解我。我是个费城的黑人,真名实姓地写在书里的。我们家的人开过药房,在学校教过书,当时你们家的人还在刚刚把脸切开,好互相说话。要是你盼着睡在这儿,离开那个大国,要是你以为我会伺候你,就好好再想想吧!他会比你眨眼还快地对你失去兴趣的。你已经从这里得到了你能得到的一切:一套西装和几双新鞋。别在你脑子里再想别的了。〃     

    〃我要走了,柴尔兹先生。他说他要帮我弄个签证什么的,这样我就可以回家了。所以嘛……〃     

    〃你回家用不着签证的。你是美国居民,对吧?〃     

    〃唉,我用另外一个名字。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让人查出我来。〃     

    〃听我劝吧。净化你的生命吧。〃     

    儿子叹了口气。他在两天之内对六个人讲他自己。他说起他自己比这么些年说的都多,他对每个人说了他说得出的那些实话。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西德尼是最难说服的。但他始终叫他柴尔兹先生,先生,宁可做出姿态表明他是个为上帝摒弃的人,最后还问起他们俩,在他等候斯特利特先生为他弄到签证和一些身份证明的时候,他们知道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睡觉。他说,需要的话,可以住在外边。他想,只消再过一夜。他住在这里的二楼,并不觉得舒服。     

    那两口子交换了一下眼色,西德尼说他得想一想。只有在厨房外面的院子里,他们可以摆些东西给他睡觉。     

    〃我很感激,〃儿子说,〃你们肯不肯再给我帮个忙?能不能让我和你们一起在厨房吃饭?〃他们点头同意了,儿子很快就走了,还因为西德尼认为他对瓦利连的慷慨大度感兴趣而相当高兴。     

    当天晚上,整个住宅都关起门来,为圣诞节忙碌着。在昂丁的厨房里,儿子吃了很多她做的饭菜,她对他的态度要柔和多了。西德尼不像他妻子那样容让,但他无法怀疑这人饿得够呛,何况这人的举止又安详,彬彬有礼,几乎让他抹掉了那声〃嗨〃的记忆。到吃完饭,回忆起美国时,西德尼已经管他叫儿子了。     

    瓦利连、玛格丽特和吉丁早些时候在餐室中一起吃的饭,西德尼正正经经地伺候着。玛格丽特接了两个电话,心情平静了许多,她还隔着窗户看到了那个躲在她壁柜里的人,这事给她的感受和吉丁现在明显表现出来的已经一样了……那人不会为害。反正吉丁告诉她,他已经不睡在楼上了,也不和他们一起用餐了,说不定迈克尔要是当时也在的话会喜欢他呢。尤其是布利吉兹尚未露面。旅游社说票还没取走。她竭力想拽住她对瓦利连的绝望不放,但也无济于事。他看到四株仙客来开了花,高兴得要死,甚至想给蚂蚁放下镜子。整整一上午,他都走来走去,拍着其他花草,尤其是他的小金橘树,那是始终没有开花结果的。他甚至草拟了一封给领事的信,询问能否为他的一名当地雇工办一个B级签证。他还提到迈克尔要来,如同已经是真的一样。     

    那天晚上大家很和气。放松。瓦利连破例讲起笑话,要是回到五十年代就没什么可笑的了。玛格丽特东拉西扯,想起给节日再添些额外的好玩艺儿,最后坚持说她要亲自下厨准备圣诞节晚餐。一定要办一个旧式的圣诞节,这就要求家中的女人全都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活,烤火鸡,烘苹果饼。瓦利连该给领事打个电话。他们会有苹果的;他们那儿总有美国货。瓦利连说,她这一辈子都没做过面包皮,他并不期盼着在圣诞节进行这样的实验。但玛格丽特根本不听。她欣喜若狂:迈克尔已经在路上了。瓦利连觉得她这次有点高兴得手忙脚乱了……但她的兴奋感染了他,而且他怂恿这种气氛而不想煞风景。     

    祥和亲切的气氛延续了整个晚上,直到大家在夜里入睡仍然意犹未尽。只有儿子是例外。他躺在院里的吊床上,在夜风中辗转反侧,心中想着那女人。他在众人面前挽回了面子,惟独她不成。别人都因他那身〃希基·弗里曼〃牌西装和新理的发而对他刮目相看,只有她无动于衷,再一个就是他自己。毫不动心。他并不总是知道他是谁,但他始终清楚他是什么样子。     

    兵蚁在夜风中不爬出来,蜜蜂也不飞出来。浓云在山后麇集,似是要准备游行。你几乎能看到它们在啸聚,可是在吊床上摇晃的那个人却毫不在意。他躲在自己的孤独之中,在风中摇摆,飘荡。一个没有接受过人类仪式的人:没有过洗礼,没有过割礼,没有过青春仪式或者正式的成人仪式。没有结过婚也没有离过婚。他没有参加过葬礼,没在教堂举行过婚礼,也没有生下过一男半女。没有财产,没有家,他寻求过,但没有死死追求。他上的学校没有发给他文凭,所以他怎么知道及格没有呢?他曾想沉溺于蓝色的大海,下沉,下沉,然后再升起,从波涛中跃起,看到眼前是一个单调而坚强的表面,沉重又复杂的东西。他要阖上它,征服它,因为当时他知道了自己的力量。或许因为这个世界也知道了他的力量,便不考虑他的能力。既知道他的力量,世界又抱此观点,二者的冲突便孤立了他,使他孑然一身。但他选择了孤独,且与其他孤独者为伍……恰恰是在别人早已投降服输之际,他做了这一选择,因为他从未想按他们的方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那些仪式是有毛病的。他想的是另一条路。在世界上生存的另一种方式,在他围着白浴巾站在那里看着勤杂工……吉迪昂的背影时,他感到那种方式在离开他。但他身上的某种东西松动了,像是轮盘赌中绕着盘转的球,既靠自身的重量,也靠轮盘的力量,才在那儿转。     

    在那八年无家可归的岁月中,他投身于没有身份的人的地下大军。虽说世界上像他这样的人要多于学生和士兵,却不同于学生和士兵,他们是不为人计数的。他们是一支国际军团,成员有临时工和打手、赌徒、路边小贩、季节工、运送危险品的货船上的无执照的水手、钟点工、正式的舞男或路边乐师。他们有别于其他男人之处(除去他们畏惧社会安全卡和身份证之外)在于他们拒绝与生活相当的工作,又不能在任何地方久留。有些人是哈克贝利·费恩,有些是黑鬼吉姆。其余的则是加里班,斯塔格里斯和约翰·亨利①。他们不遵法律,四处流浪,在城外报纸的版面上阅读自己家乡的消息。

第三部分第40节:花容月貌 

    ①以上均为文学作品中有代表性的下层人物……译注。自从一九七一年以来,儿子一直通过国际版的《时报》、短波电台和别的水手的观点来观察美国。看似黏乎乎的。喧嚣、红火,却黏黏糊糊。它的田地松软吸水,它的便道流淌着最出色的人的鲜血而变得滑溜溜的。只要有哪个人,无论男女,一做出什么慷慨之举或说出什么大胆的话,外国报刊上就会出现给他送葬的照片。这就斥拒了他,使他对他无法亲眼目睹或切骨感受的全部知识生疑。当他想到美国时,他想到的是那墨西哥人在汤姆大叔口中画出的舌头:美国地图就像塞满了童尸、围着一圈利齿的怪模怪样的舌头。儿子痛打那笛鲷的鱼头的那天,那个墨西哥人笑眯眯地说着〃美国〃就递给了他那幅画,那是在监狱里画好,保存在贮物箱里的。他们当时离阿根廷不远,一上午都在船头抓鱼,他们迅速地把那条笛鲷拉起来,好像是一下子跳到了甲板上。儿子倒是没事。那个瑞典人和墨西哥人……他最亲密的两个船友……大笑着他这么当众倒霉。那鱼突然咬上了钩,他挥着鱼钩一抡,甩出一大圈闪亮的水泡。两个朋友佩服地看着那鱼扑腾了几下就死去了。但是在儿子弯腰去摘鱼钩时,那条鱼却垂死一挣,直蹦起离甲板三英尺多高,甩打在他的脸上。墨西哥人和瑞典人笑得像孩子,儿子抓着鱼尾,用膝头压着,挥拳猛击鱼头。瑞典人大呼小叫,墨西哥人却突然沉默了,后来就给了他那幅画,说道:〃美国。这就是美国。多贪心啊。〃可能就是这样。在任何时候,只要他气愤地摔打死鱼,只要他让一条笛鲷不甘废命地挣扎,拒绝与他的鱼钩合作,不肯屈从于他的快乐而挨了揍,他可能就成了〃这就是美国〃,看来是该回家了。不是到那片黏稠、猩红的土地,而是去那片国土中他的家。那块与世隔绝的家园住着身穿雪白衣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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