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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书艺人-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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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妈妈……她会说什么呢?”

“她也在等你。我们都在等你。”

宝庆卷起铺盖,用胳膊夹着,带她走了出去。“等孩子生下来,我要跟着您唱一辈子,”秀莲发了愿,“我再不干蠢事了。”她忽然住了脚。“等等,爸爸,我忘了点儿东西。”她使劲迈着肿胀的腿,又回到她的小屋里。

她想再看一眼这间屋子,忘不了呀!这是她跟人同居过的屋子,本以为是天堂,却原来是折磨她的牢房。她的美梦,在这儿彻底破灭了。她站在门口,仔仔细细,把小屋再次打量了一番,深深记在心里。然后,她和爸爸手搀手,走了出来。他们是人生大舞台上,受人拨弄的木偶。一个老人,一个怀了孕的姑娘,她正准备把另一个孤苦无告的孩子,带到苦难的人间来。

大凤满怀热情地迎接妹妹。二奶奶在自个儿屋里坐着。她本打算坚持*杭桓*莲说话。可是见了她从小养大的女儿,眼泪也止不住涌了出来。“哼,坏丫头,”她激动地叫了起来,“来吧,我得把你好好洗洗,叫你先上床睡一觉。”

对面屋里,大凤的儿子小宝用小手拍打着地板,咯咯地笑。秀莲见了他,也笑了起来。

二十七

秀莲又成了家里的人。她很少麻烦爸爸。她已经长大成人,比以前懂事多了,也体贴多了。有天早晨,她要宝庆给她买件宽大的衣服。她知道爸爸一向讲究衣著,所以特别说明,不要绸子缎子的,只要最便宜,最实惠的布的。

宝庆要她到医院里去作产前检查。起先她不肯,怕医生发现她没结过婚。宝庆懂得医学常识,跟她说,检查一下,对孩子有好处。大夫不管闲事,只关心孩子的健康。爸爸这么热心,终于打动秀莲,她上了医院。尽管她受了那么多折磨,医生还是说她健康状况很好,只是得多活动。

每天吃过午饭,宝庆总督促她出去走走,她不肯。在重庆,谁都认得她。她不乐意在光天化日之下,去抛头露面,丢人现眼。宝庆也不勉强,但还是提醒她,要听大夫的意见。于是,每天晚上,等散了戏,爷儿俩在漆黑的街道上散步。在这种时候,宝庆才发现,秀莲真是大大地变了样。他们在上海、南京、北平住的时候,晚上散了戏,爷儿俩在街上走,秀莲蹦蹦跳跳走在前头,不时拉拉他的手,没完没了地提问题。如今她走得很慢,老落在后面,仿佛她没脸跟他并肩走道儿。怎么安慰她呢?他挖空心思,想不出道道儿来。“要是能找到孟先生就好了,”他说得挺响,“什么事他都能给说出个道理来。”

“我什么也不打算想,”秀莲闷闷不乐地说,“我一心一意等着快点儿把孩子生下来。最好什么也不想。”

宝庆无言可对。要是她不打算想,何必勉强她呢。他嗓子眼里,有什么东西堵得慌。

在昏暗的黑夜里,他觉得她是个年青纯洁的妈妈,肚子里怀着无罪的孩子。不管孩子的爹是谁,孩子是无辜的。他会象他妈一样,善良,清白。“爸,您会疼我的孩子吗?”她突然问,“您会跟疼小宝一样疼他吗?”

又象是早先的小秀莲了,给爸爸出了个难题。

“当然罗,”他哈哈地笑了起来,“孩子都可人疼的。”“爸,您得比疼小宝更疼他,”她说,“他是个私孩子,没有爹,您得比当爹的还要疼他。”

“那是一定。”他同意了,她为什么要提起孩子是私生的?为什么要特别疼她的孩子呢?为什么他要比当爹的,还要疼这个孩子呢?

过了一个礼拜,秀莲生了个女儿。五磅重,又红,又皱巴,活象个百岁老儿。

在秀莲看来,她是世界上顶顶漂亮,顶顶聪明,顶顶健壮的孩子。她今天的世界,就是这一间卧室,一个小小的婴儿,睡在她的身边。

生孩子痛苦不过,但痛苦一旦过去,秀莲觉得自己简直得到了新生。极度的痛苦,那一连几小时折磨她的产钳,把她的罪孽洗净了。她赎了罪,如今平静了。她完成了女人的使命,给人世添了个孩儿。她瞧着可笑的小皱脸儿,紧紧搂住她的小身子。这是她的宝贝,她的骨肉,血管里流着的,是她的血液。她身上没有张文的份儿。幸亏是个闺女,不是小子。如果是小子,她就要担心他会变成张文第二。她是秀莲的缩影,会长成世界上最最漂亮的姑娘。她从来没有享受过的爱,她的女儿都会享受到。她要去挣钱,好供孩子上学,不重蹈她的覆辙。在她想象中,女儿已经长大,成了女学生,打学校放学回家,来见她了。也许自个儿也得从头学起,好教孩子。

她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一股奶水溅出来,流满了小红脸蛋。她又把奶头往孩子嘴里塞了塞。饥饿的嘴唇一个劲地吮,把她的奶一口一口吸进去。这就是爱的象征:她胸膛里的爱,流入了下一代的嘴。她懂得,从今往后,她的生活就是给与,不能只接受别人的赐予了。一直到死,她的作用就是给与,给与下一代。

二奶奶来照顾她。她有点醉了,很想说几句话,损损秀莲。这个没出息的闺女,生了个女孩,无非是婊子养了个小婊子,一环接一环,没有个完。要是生了儿子,秀莲就是作点孽,也还算值。姑娘家,只会惹麻烦。不过,一见秀莲那胀鼓鼓的奶堵住了孩子的嘴,她一肚子气都消了。“真有你的,儿呀,”她简直羡慕起来了,“生了个好样儿的闺女……菩萨保佑你吧!”

秀莲生孩子,宝庆作了难。生小宝那会儿,他帮小刘办过宴席,给孩子洗三。满月的时候也请了客。这是规矩,宝庆乐意让邻居们瞧瞧,他是个富裕体面的老丈人,又是快活的外公。可是,一个没爸爸的私孩子,怎么办呢?他搔了搔脑袋。就是跟二奶奶去商量,也白搭,她一定会干干脆脆地说不行。他不愿意问秀莲,怕伤了她的心。他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是好。三天过去了,秀莲没作声,就是想要洗三,也来不及了。到快满月的时候,他还是拿不定主意。

他仔细察看秀莲的颜色,看看没给孩子洗三,她是不是生了气。看不出她有什么不高兴。相反,她这一向兴高采烈。为了多发奶,她吃得很多,脸儿长得又胖,又光润,恢复了往日的容颜。做母亲的快乐,使她看起来容光焕发。她把头发挽成髻,象个结了婚的妇人。她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照料孩子上。有时候,他听见她对着孩子唱从前常唱的鼓书,心就得意得怦怦直跳。她真是重庆最可爱的小妈妈。究竟要不要请客,朋友和对头的不同态度使他下了决心。有的艺人上门来恭喜他,态度显得很诚恳。他们认为,私生的孩子比结了婚生的更好,因为这证明妈妈很风流。

也有些守旧的老派人物,知道孩子是私生的,从来不提这个。这是为了给宝庆留面子。他们这么体贴,他心里热乎乎的。当然他也明白,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已经公开表示过,他们并不赞成私生的孩子。

一些向来跟他作对的人,就难缠了。他们散布流言蜚语,巴不得找机会刺他一下。他们跑到家里来,大声说:“方老板,恭喜恭喜。听说秀莲添了个小闺女,当爸爸的怎么样了?”

有这么几拨子人,跑来笑话了他一通。之后,宝庆就决定不庆满月了。干吗要请那帮子可恶的家伙,让他们笑话?他不觉得有什么丢人,他们要是馋了,自个儿回家摆宴席去吧!

这么决定了,可是他心里很不痛快,觉得对不起秀莲和孩子。不过她俩谁也没抱怨。

满了月,秀莲回到书场去唱大鼓。

上台前,她问宝庆:“爸,我穿什么呢?”

“什么漂亮穿什么。”他说。她又成了他班子里的角儿,他很高兴。

“爸……”她还想说点什么,可没说出来。

“怎么啦?”宝庆问。

“真怪,我真不知道该穿什么。我想当女学生,结果生了个私孩子。想逃出书场,倒又回来了。真有意思,不是吗?”她没笑,泪珠在她眼里滚。

宝庆一时找不出话来说,只说了句,“你就想着这是帮我的忙吧。”

她穿了件素净衣服,脸上只淡淡抹了点脂粉。化装的时候,她自言自语,“穿件素净衣裳,给过去的事送葬。”她热烈地亲了亲孩子,就到书场去了。

走上台,她决定唱一段凄婉动人的恋爱悲剧。

她使劲敲鼓,歌声低回婉转,眼睛只瞧鼓中央,不看听众。她打算一心扑在唱书上,好好帮爸爸一把,只有帮了爸爸,她才活得下去。

她唱着,头越来越低,悲剧的情节跟她自己的很相仿佛,她不想让听众看见她眼里的泪。

一曲唱完,她抬起头来,安详地看着听众,好象是在说,“好吧,现在你们对我怎么看?”她鞠了个躬,转身慢慢走进了下场门。

掌声很热烈。听众瞧着她,迷惑不解。她比以前更丰满,更漂亮了,可是愁容满面。

她还年青,但已经饱尝了生活的苦果。

五个月飞快地过去了,秀莲的孩子还没个名字。宝庆每天都要仔细打量孩子,一心盼望她确实长得不象她爹,不然就太可怕了。怎么给她起名字呢,她可以姓张,也可以姓方,不过都不合适。他恨“张”这个姓,因为她爹姓张;方呢,又不是秀莲的真姓,她本是个养女。结果,大家都管孩子叫“秀莲的闺女”。

二奶奶从来不管这个孩子,她认为,她只能爱她的外孙小宝一个人。她对宝庆已经作出让步,对秀莲总算过得去,这也就够了。

宝庆这才明白,为什么秀莲要他加倍疼爱她的孩子。不过他知道,要是让人家看出来他偏心,家里就会闹得天翻地覆。秀莲的孩子是私孩子,只能当私孩子养着。“我明白,”他告诉秀莲他不能特别照应她的孩子时,她这么说,“我自己心里也很乱。有的时候,我疼她疼得要命,有的时候,又恨不能把她扔到窗户外头去。”

一个月以后,琴珠回来找活干。她丈夫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他俩准备离婚。

离婚,她才不在乎呢。她摇摇头,又笑了笑,挺了挺高耸的胸脯。“我爱唱书,”她喊着,“所以我就回来了!”琴珠非常羡慕秀莲的孩子。“你真走运,宝贝儿。”她跪在地板上,抚弄着娃娃粉红色的脚趾头。“我就是生不出来,你到底还有个孩子。有个亲生的孩子,比世界上所有的钱加起来还强。”

秀莲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真是又想笑,又想哭。她只是紧紧地把孩子搂在怀里,感激地笑了。

八年抗战结束,日本投降了。这个时候,秀莲的孩子已经学会走路了。重庆市民通宵狂欢,连塞不饱肚皮的大学教授和穷公务员,都参加了庆祝活动。人人都高喊“中国万岁!”为国家流过血,除了破衣烂衫和空空的肚皮之外,一无所有的伤兵,也这样叫喊。

军官们在衣服外面套上军装,把勋章打磨得锃亮,在大街上耀武扬威。其实呢,他们之中有的人,根本没靠近过前线。

普通市民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抗战八年,过的是半饥半饱的日子,现在胜利了,可是他们连买杯酒庆祝胜利,都拿不出钱来。只有空喊口号不用花钱,于是他们就喊了又喊,一会儿参加这股游行队伍,一会儿又参加那一股。

宝庆守在家里,他不想加入庆祝胜利的行列。他低头坐着,想着八年来发生的一切。

失去了最亲爱的大哥;最心爱的女儿,又让个土匪给糟蹋了,如今有了孩子;顶要好的朋友坐了牢。天下太平了,孟良会不会放出来呢?

宝庆叹了口气,又笑了一笑。总得活下去。很快就可以和战前一样生活,从北平到南京,爱到哪儿到哪儿,哪儿有人爱听大鼓,就到哪儿去。是呀,还得上路。卖艺能挣钱,不管花开花落,唱你的就是了。不管是和平,还是打仗,卖你的艺,就有钱可挣。卖艺倒也能宽宽裕裕过日子。

要做的事太多了。想办个曲艺社,没搞成;曲艺学校也还没影儿。总有一天,这些事都得好好办一办。

几天以后,方家开始收拾行装。宝庆出门买船票。一夜之间,船票猛涨,有了卖黑市票的。他们当初来重庆时,也是这个样子。他用了一天工夫去送礼,求人情,讨价还价,最后把现钱差不多花光了,才在一只船的甲板上,弄到了几个空位子。两天以后就开船。

宝庆变得年青起来,精力充沛,劲头十足。要复员了,他兴奋得坐不住,睡不着。回下江去,他的一切,都跟来的时候差不多。行李不比来时多,顶宝贵的东西,就是三弦和鼓了。只有家里的人口增添了。失去了亲爱的大哥,添了两个外孙,还多了个小刘。

满心欢喜之余,他想起了那些运气不如他的同行,比如唐家。他去问他们,愿不愿意跟他一道走。本来犯不着去找他们,不过大家都是同行,把他们留在陪都,钱又不多,未免不忍心。可是宝庆去约他们的时候,唐四爷倒摇了摇头。他乐意留下。重庆的大烟土跌了价,琴珠哪怕不唱书,也能挣大笔的钱,养活俩老的。

二十八

开船的前一天,宝庆去跟大哥告别。大清早,他跑到南温泉,爬上山,到了窝囊废的坟头,哭得死去活来。痛哭一场,他心里好受了一点。仿佛向最亲近的大哥哭诉一番,泪水就把漫长的八年来的悲哀和苦难,都给冲洗干净了。

他最痛心的是秀莲。大哥跟他一样疼她,象爸爸一样监护着她。要是他活到今天,她哪至于落得这般下场,丢这么大丑!大哥的坟就在长满青草的山坡上,宝庆跪在坟前,觉得应该求大哥原谅,没把孩子看好。诉说完心里的话,他恳求窝囊废饶恕,求他保佑全家太太平平。烧完纸,他回了重庆。

一肚子委屈都跟大哥说了,宝庆心里着实舒坦了不少。他象个年青人一样,起劲地收拾行李。二奶奶向来爱找麻烦,她想把所有的东西,从茶杯到桌椅板凳,都带走。宝庆的办法,是把这些东西送给在书场里帮忙的人,给他们留个纪念。秀莲和大凤把两个孩子一路用得着的东西,都拾掇起来。这么远的路,大人好说,孩子可不能什么都没有,要准备的事儿多着呢。

收拾完东西,秀莲抱起孩子上了街,想最后一次再看看重庆。在这山城里住了多年,临走真有些舍不得。她出了门,孩子拉着她的手,在她身边蹒跚地走着。她知道每一座房子的今昔。她亲眼看见原来那些高大美观的新式楼房,被敌人的炸弹炸成一片瓦砾,在那废墟上,又搭起了临时棚子。她痛心地想到,战争改变了城市,也改变了她自己。

在山的高处,防空洞张着黑黑的大口,好象风景画上不小心滴上了一大滴墨水。她在那些洞里消磨过多少日日夜夜!她好象又闻到了那股使人窒息的霉味儿,耳朵里又听见了炸弹爆炸时弹片横飞的咝咝声。是战争把人们赶到那种可怕的地方去的,许多人在那里面染上了摆子,或者得了别的病。亲爱的大伯也给炸死了,她倒还活着。她使劲忍住泪,觉得她和她那没有名字的小女孩,活着真不如死了好。

她什么也不想再看了,可还是留恋着不想走。这山城对她有股说不出的吸引力。为什么?她一下子想起来,这是因为她在这个地方失了身,成了妇人。她哭了起来。良心又来责备她了,为什么不跟爸爸到南温泉去,上大伯的坟?

她抱起孩子,继续往前走。街上变了样子。成千上万的人打算回下江去,在街上摆开摊子,卖他们带不走的东西。东西确实便宜。打乡下来了一些人,想捡点便宜。城里也有人在抢购东西,结果是回乡的难民多得了几块钱。

秀莲看见人们讨价还价,不禁想起,她就跟摊子上那些旧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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