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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书艺人-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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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讲究这一套。他出门从来不讲排场。越有钱,越随便。他就是这么个人。”陶副官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把他那油光光的胖脸伸了过来。“方大老板,”他悄悄地说,“司令可是看上你们家秀莲小姐了。”
宝庆呆了一呆,陶副官接着又说:“他打发我来,跟你讲讲条件。”
宝庆咳了一声。副官以为他这就要漫天要价了。“他有的是钱,手头又大方。他会好好待承您,还有她。他心眼好,这点您放心好了。”
宝庆的脸发了白,但还是勉强笑了一笑。“陶副官,”他说得很轻松,但语气之间,又颇有分量:“如今买卖人口是犯法的,您还不知道么?”
“谁说要买她来着?王司令是要娶她。他当然得好好孝敬你。房子、地、钱,都成。
明媒正娶,还不行?不买,也不卖——嫁个贵人嘛。“
宝庆也不含糊,他得让人家知道他不图这个。他挤出一丝笑容,问道,“您刚才说他二十年前就是司令?”
“是呀,他现在才五十五岁,身体硬朗着呢。”“才比我大十五岁,”宝庆语带讥讽。
陶副官很自持地笑了一笑。“上了年纪才懂得疼人呢。你要明白,我的老乡亲。这对他们俩都有好处。”“他老人家有几位姨太太?”宝庆问。
“也就是五个。他总是最宠那新娶的,顶年青的。”
宝庆的脸一下子涨红了。真把他气疯了,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自己。他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学会了保持冷静。他啜着茶,觉出来自己的手在发抖。
“老乡亲,”他语气温和,但又不失尊严,“您想错了。我跟有些卖艺的不一样,我不做那号买卖。秀莲挣钱养家已经好几年了。她就跟我亲生的闺女一样。我要对得起她,对得起我自个儿的良心。我不想照尊驾的办法办,在她身上捞一笔钱。您是聪明人,又是我的乡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烦您这样回复司令吧!”
陶副官把脸一沉,厉声说:“可是你家里的已经答应了。她还要了价呢!”
“真的?您什么时候跟她商量来着?”
“昨天,我去的时候你不在家。”
“她喝醉了吧?”
“我可不能随便说你太太的闲话。”
“她说的都是酒后胡言,不能算数。”
宝庆的态度很严肃。他两眼瞧着前面,想心事想得出了神。
陶副官打断了他:“我不管是不是酒后胡言,我到底怎么回复司令呢?你说?”
“我说老乡亲,容我回去先跟老伴商量商量。过一天一准回复。”宝庆鞠了个躬,“给您叫乘滑竿?”
“不用。我自己带着。王司令看得起我。”
宝庆拉了拉陶副官那软绵绵的胖手。“老乡亲,”他彬彬有礼地嘟囔着,忘了他本想说什么来着。
陶副官欠了欠身,站了起来。“我明天再来,别给我找麻烦。公事公办。”
“我明白,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
陶副官压低了嗓门:“记住,王司令可不是好惹的,小心着点。我这不是吓唬你,咱俩到底是乡亲,我得先关照你一声。”
“谢谢您,老乡亲,我领情。”
陶副官走了之后,宝庆又在桌边坐下,嘀咕起来。他首先想到应该回家去,好好揍那娘们一顿。她早该挨顿揍了。不过那有什么用?只会叫她更捣坏。他站起来,沿着小河走出镇子。他走得很快,眼睛朝着地,两手紧紧背在背后。发脾气有什么用。好男不跟女斗。
他走了约摸半小时。最不好办的是,王司令是这里的一霸,势力大。要是不把秀莲给他,一家人都不得安生。宝庆想到这里,不由得发了抖。他逃不出这恶霸的手心。王司令只消派个打手,他就得送了命,也顾不了家里人了。
他又往回里走。到了旅店门口,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他去找大哥。窝囊废正坐在当院,两眼望着天。他们一块儿走到河边,在一棵垂杨树下坐了下来。
十二
窝囊废听着宝庆说,一言不发。宝庆一讲完,他拔腿就走。
“上哪儿去,哥?”宝庆拉着哥的袖子问。窝囊废转脸望着他,眼神坚定而有力,嘴唇直打颤。憋了半天才说:“这是我份内的事。鸡毛蒜皮的事,我不过问,大事,你办不了,得我管。我去见王司令,教训教训他,他是个什么东西。我要告诉他,现在已经是民国了,不作兴买卖人口。”窝囊废手指攥得格格作响。“哼,还自称司令呢!司令顶个屁!”他顿了一顿,瘦削的脸红了起来。“把秀莲这么个招人疼的姑娘,卖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想着都叫人恶心!”
宝庆把手放在哥的肩上。“小点声,”他说,“别让王司令的人听见。坐下好好商量商量。”
窝囊废坐下了。“她挣了那么多钱养家,”他愤愤不平,“我们不能卖了她。不能,不能!”
“我没说要这么办,”宝庆反驳道。“我不过是把这事照实告诉您。”
窝囊废好象没听见。“往下说。说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能揍弟妹,可我是你大哥,能揍你。别听老婆的,你得三思而行。”
“我要是跟她一条心,还能跟您来商量吗?”宝庆很是愤慨。“我决不答应。”
“这就对了。这才象我的兄弟,对我的心眼。要记住,咱们的爹妈都*呛醚模*咱们得学他们。作艺挣钱不丢人,买卖人口,可不是人干的。”
俩人都沉默了,各想各的心事。宝庆一下子说出了他所害怕的事。“大哥,”他说,“您想到没有,就是咱们搬回重庆去,也跑不出姓王的手心。有了汽车,四十多里地算得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有汽车?”
“有没有我不知道,不过他是个军阀。我们就是回重庆去,他也会弄些地痞流氓去跟我们捣乱。虽说有政府,也决不会拿军阀怎么样,还不是官官相护,姓王的怎么胡作非为都成。谁来保护咱们呢。”
“那你就把秀莲给他啦?”窝囊废的眼珠都快蹦出来了。“哪儿能呀!”宝庆答道,“我只不过是说,咱们逃不出他的手心,也不能得罪他。这件事呀,得好来好了。”“这么个人,怎么好了法?”
“我想这么着。我去给他请安。带上秀莲,去给他磕头。他要是个聪明人,就该放明白点,安抚两句,高抬贵手,放了我们。要是他翻了脸,我也翻脸。他要是硬来,我就拚了。怎么样,大哥?”
窝囊废搔了搔脑袋。宝庆去跟人动手,是要比他跟人动手强,可他对兄弟的办法不大信服。“跟我说说,”他带着怀疑的口气问,“你要去磕头,找个什么原由呢。”“俗话说,先礼后兵。卖艺的压根儿就得跟人伸手。没有别的路,给人磕头也算不了丢人。干我们这一行的,还能不给菩萨,不给周庄王磕头?给个军阀磕头,不也一样?”他笑着,想起了从前。“那回在青岛,督军的姨太太看上我,叫我到她自己那住处去唱书。我要真去了,就得送命。怎么办?我冲她打发来的副官磕了个头。他很过意不去,认真听我说。我告诉他,我是个穷小子,全家都指着我养活,一天不挣钱,全家都挨饿,不能跟他去。他信了我,还挺感动,就放了我。只要磕头能解决问题,我并不嫌丢人。也许能碰上好运气。要是磕头不管用,我也能动手。豁出去跟他们干。”“干吗不一个人去?干吗要带秀莲?”
“我带她去给他们看看,她还是个孩子,没有成人——太小了,当不了姨太太。”
“老头子还就是喜欢年幼无知的女孩子。见过世面的女人难缠。”
对这,宝庆没答碴儿。
“我跟你一块儿去。”窝囊废说,不很起劲。
“不用。您就好好呆在家里,照看一下您弟妹。”“照看她?”
“她得有人照看,大哥!”
第二天一早,秀莲和宝庆跟着陶副官上了王公馆。窝囊废就过来照看弟妹。“好哇,”他一本正经用挖苦的口气吵开了,“你叫这不懂事的孩子出来卖艺还不够,又要她卖身。你的良心上哪儿去了,还有心肝吗?”
二奶奶未开言先要喝上一口。窝囊废见她伸手去够酒瓶,就抢先了一步。他把瓶子朝地上一摔,瓶子碎成了片片。二奶奶吓了一大跳。她楞在那儿,瞪大了眼睛瞅着窝囊废。
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她定了定神,说:“我亲手把她养大,就和我亲生的一样。她是没的说的。不过我明白,卖唱的姑娘,得早点把她出手,好让咱弄一笔钱,她有了主儿也就称心了。该给她找个男人了。要是这么着——对大伙都好。您说我错了,好吧,——那从今往后,我就撒手不管。我不跟她沾边,井水不犯河水。”
她那松弛的胖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窝囊废。
“您要后悔的。您跟您兄弟都把她惯坏了。她要不捅出漏子来,把我眼珠子抠出来。
我见过世面。她命中注定,要卖艺,还要卖身。她骨头缝儿里都下贱。您觉着我没心肝。
好吧。我告诉您,我的心跟您的心一样,也是肉长的,不过我的眼睛比您的尖。我知道她逃不过命——所有卖唱的姑娘都一样。我把话说在前头。从今往后,我一声不吭。“窝囊废劝开了:”耐着性子,咱们能调教她。“他说,”她学唱书来得个快。别的事也一样能学会。“
“命中注定,谁也跑不了,”二奶奶楞楞磕磕地说。“您看她怎么走道儿——屁股一扭一扭的,给男人看呢。也许不是成心,可就这么副德性——天生是干这一行的。”“那是因为卖惯了艺,她从小学的就是这个,不是成心的。我准知道。”
二奶奶笑了。“喝一盅,”她端起杯子:“借酒浇愁。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别人的事干什么。”她是跟自个儿嘟囔呢,窝囊废已经走了。
宝庆、秀莲和陶副官上了路,坐着王司令派来的滑竿。秀莲一路想着心事。她觉出来情形不妙,可是对于眼前的危险,却又不很清楚。她知道这一去凶多吉少,心中害怕,如同遇见空袭。听见炸弹呼啸,却不知道它要往哪儿落;看见死人,却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死的。悬着一颗心,乏,非常地乏。她全身无力,觉得自己象粒风干豆子那样干瘪。她不时伸伸腿,觉着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她心里一直想着,有人要她去当小老婆。小老婆……
那就是成年的女人了。
也许那并不象人家说的那么坏?不,她马上又否定了这种想法。当人家的小老婆,总是件下贱事。当个老头子的玩艺儿,多丢人!实在说起来,*还羌父鲂±掀胖械*一个罢了。她还很幼小,却得陪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睡觉!她是那么弱小,他一定很粗蠢,一定会欺负她。她觉得他的手已经在她身上到处乱摸,他的粗硬的络腮胡子刺透了她的肌肉。
她越往下想,越害怕。真要这样,还不如死了好。
前面是无边的森林,高高的大树紧挨在一起,挡住了远处的一切。王公馆到了,她会象只鸡似的在这儿给卖掉。那个长着色迷迷眼睛,满脸粗硬胡须的糟老头子,就住在这儿。要能象个小鸟似的振翅飞掉该多好!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眼里没有泪,心里却在哭。
滑竿慢下来了,她宁愿快点走。躲不过,就快点挨过去!她使劲憋住了眼泪,不想让爸爸看见她哭。
宝庆已经嘱咐过,她该怎么打扮,——得象个小女孩子。她穿了一件素净的旧蓝布褂子,旧缎鞋、小辫上没有缎带,只扎着根蓝色的绒线。脸上没有脂粉。她掏出小皮夹里的镜子,看了看自己。她的嘴唇很薄,紧绷着,她看起来长相平常,貌不出众。男人要她干吗?她又小,又平常。还是妈说得对。“只有你那臭×值俩钱。”想起这句话,她脸红了,把小镜子猛的扔回小皮包里。
滑竿一下子停住了。他们来到一座大公馆前面的空地上。秀莲很快下了滑竿。她站在那里,看着天上。一只小鸟在什么地方叫着,树,绿得真可爱。清凉的空气,抚弄着她的脸。一切都很美,而她却要开始一场可怕的恶梦,卖给个糟老头子。
她看了看爸爸发白的脸。他变了模样。她觉出来他十分紧张,也注意到他那两道浓眉已经高高地竖起。这就是说,爸要跟人干仗了。只要爸爸的眉毛这样直直地竖起,她就知道,他准备去争取胜利。她高兴了一点。
他们穿过一座大花园,打假山脚下走过,假山顶上有个小亭子。草地修剪得挺整齐,还有大排大排的花卉。蝴蝶在花坛上飞舞。花坛上,有的是高高的大红花,有的是密密的一色雪白的花。在温暖的风里,迎面扑来花草的浓香。她爱花,但这些花她不爱看。花和蹂躏怎么也掺和不到一块儿。走到最美的花坛前,她连心都停止跳动了。花儿们都在笑话她,特别是红花,它们使她想起了血。她往爸身边靠了靠,求他保护。她的拳头,紧紧地攥成个小白球,手指头绷得硬梆梆的,好象随时都会折断。
陶副官把他们带到一间布置得十分华丽的客厅里。他俩都没坐下,实在太紧张了。宝庆脸上挂着一副呆板的笑容,眉毛直竖,腮帮子上一条肌肉不住地抽搐,身子挺得笔直、僵硬。秀莲站在他身边,垂着头,上牙咬着发抖的下嘴唇。
时间真难捱,好象他们得没完没了地这样等下去。宝庆想搔搔脑袋,又不能,怕正巧碰着军阀老爷进来,显得狼狈。他心里默默念叨着,把要讲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打算等王司令一进门就跪下,陈述一切。他要说的话,已经记得烂熟。外面一阵热闹,有衣服的沙沙声。秀莲低低地叫了一声,又往爸爸身边靠了靠。
“嘘,”他提醒她,“别害怕。”他脸上的肌肉抽搐得更快了。
陶副官进来了。跟他一起来的,不是盛气凌人的王司令,倒是一位身穿黑绸衫的老太太。陶副官搀扶着她。她手里拿着个水烟袋。宝庆一眼就看清了她干瘪的脸,阔大的嘴巴和扁平的脑袋。一望而知她是四川人。
陶副官只简单说了句:“这是司令太太——这是方老板。”宝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本以为会出来个男的,却来了个女的。他早就想好了的话,一下子忘个一干二净。司令太太仔仔细细把秀莲打量了一番。她吹着了纸捻,呼噜呼噜的吸她的水烟。
怎么办呢?宝庆一点主意也没有了。他不能给个女人磕头。她地位再高,哪怕是为了救秀莲呢,也不成。他忽然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拉了拉秀莲的袖子。她懂他的暗示,慢慢地在老太太面前跪下来,磕了个头。
司令太太又呼噜呼噜地吸了三袋水烟,三次把烟灰吹到秀莲面前的地上。秀莲还低着头。她透过汪汪的泪水,看见了地上的烟灰。
宝庆呆呆地看着,心里很犯愁。怎么开口呢?他看着老太太用手抚摸着水烟袋。正在这时,秀莲抽噎了起来。
司令太太冷冷地看着宝庆,一对小黑眼直往宝庆的眼里钻。“啥子名堂?”她用四川话问,“朗个?”
宝庆说不上来。陶副官慢悠悠地摇晃着脑袋,脸上一副厌恶的神情。
“我说话,为什么没有人答应呀?”司令太太说,“我说,朗个搞起的,我再说一遍,朗个这么小的女娃子也想来当小老婆?跟我说呀!”她冲宝庆皱起眉头,他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宝庆到底开了口:“是王司令他要……”
她尖起嗓门打断了他的话:“王司令要啥子?”她停了一下,噘起嘴,响鞭似地叫了起来:“你要不勾引他,司令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秀莲一下子蹦了起来。她满脸是泪,冲着老太婆,尖声喊了起来:“勾引他?我从来不干这种事!”
“秀莲,”宝庆机敏地训斥她:“要有礼貌。”
奇怪的是,司令太太倒哈哈笑了起来。“王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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