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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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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孩子扶起来,斯塔尼斯拉斯进来了。一个绅士在任何场合都应当尊重女性,斯塔尼斯拉斯不守这规矩,竟说我和吕西安行动暧昧,事实上我应付得很得体。要是那冒失的青年知道他荒唐的举动引起了毁谤,我知道他的脾气,准会向斯塔尼斯拉斯寻衅,逼他决斗。那就等于公开承认他的痴情。我毋须跟你声明你的妻子是清白的;可是你该想到,让德·吕邦泼雷先生出头为你的妻子争回名誉,对你,对我,都是不体面的。你现在马上去找斯塔尼斯拉斯,正式质问他为什么要说侮辱我的话。别忘了,千万不能和解,除非他当着许多有地位的见证把他说过的话收回。这么一来,所有正派的人都会敬重你;你要做得象个有头脑有血性的男子,你会得到我的尊重。我此刻叫冉蒂骑着马到埃斯卡尔巴去,请我父亲来做你的证人;别看他年纪大了,我知道他的性子,听到那油头粉脸的小子玷污奈格珀利斯家小姐的名誉,准会砸破他的脑袋。你有权利挑选武器,①你就挑手枪吧,你打枪的本领一等。”

①决斗用哪一种武器,照例由受侮辱的一方挑选。

德·巴日东先生拿了手杖帽子,回答说:“我就去。”

妻子看着大为感动,说道:“行,朋友,我就喜欢这样的男人。你是名副其实的绅士。”

她把脑门凑过去给丈夫亲吻,老头儿又快活又得意的吻着。德·巴日东太太对这个大孩子一向抱着慈母般的心情,听见他出去关上大门的声音,不由得冒上一滴眼泪。

她心上想:“啊,他多爱我!可怜的家伙把生命看得多宝贵,为着我竟心甘情愿的去送死。”

德·巴日东先生不怕第二天同人家交手,冷冷的望着对准他的枪口,只有一桩事情使他到尚杜家去一路慌张,心里为难。他想:“叫我怎么说呢?娜依斯应该替我把话预备好才对!”他在脑子里尽量搜索,只想找出几句得体的话来,不要受人耻笑。

象德·巴日东先生这样头脑狭窄,思想空虚,平时只能不声不响过日子的人,逢到重大关头,自然而然有股庄严的气派。不大开口,当然不大闹笑话;应当说些什么,事先考虑得很多;他们毫无自信,把话再三斟酌,所以表达出来非常精彩。这个现象同巴兰的驴子被逼开口①的情形相仿。德·巴日东先生那天的行动也就高人一等,证实某些人的意见,仿佛真是毕达哥拉斯派②的哲学家。晚上十一点,他走进斯塔尼斯拉斯府上,发现客人很多。他不声不响,过去向阿美莉行了礼,对每个人都堆着他那副傻支支的笑脸,在当时的情形之下很象冷笑。屋内寂静无声,象自然界中雷雨将临的时候一样。夏特莱已经回来,他意味深长的望望德·巴日东,望望斯塔尼斯拉斯。受了侮辱的丈夫斯斯文文向斯塔尼斯拉斯走过去。

①摩押王巴勒派巴兰去诅咒以色列人;巴兰骑的驴子中途看见耶和华的使者显形,三次避让,害主人受苦,因之三次挨打,便开口叫冤。见《旧约·民数记》第二十二章。这里是比喻一个人迫不得已而开口,说话必定中肯。

②古希腊哲学家兼数学家毕达哥拉斯(公元前六世纪)提倡道德高尚、生活严肃的人生哲学。

杜·夏特莱懂得老头儿的来意,平素这个时候他早睡觉了;这个身体虚弱的家伙明明受着娜依斯指挥。杜·夏特莱仗着他在阿美莉身边的地位,尽可参与他们的家事,站起来把德·巴日东拉过一边,问道:“你要和斯塔尼斯拉斯说话吗?”

“是的,”老头儿很高兴有个中间人,也许还会代他说话。

“好吧,你到阿美莉屋里等着,”税务官回答。他对这场决斗暗暗欢喜:德·巴日东太太说不定就此守寡而没法嫁给吕西安,因为决斗是吕西安引起的。

杜·夏特莱对德·尚杜说:“斯塔尼斯拉斯,巴日东大概因为你说了娜依斯那些话,跑来向你问罪。来吧,到你太太屋里去,你们俩都得保持绅士风度。别高声大气,要很有礼貌,象英国人一样尊严,冷静。”

斯塔尼斯拉斯和杜·夏特莱两人很快的同巴日东见面了。

受了侮辱的丈夫说道:“先生,你说你看见德·巴日东太太跟德·吕邦泼雷先生行动暧昧,是不是?”

“跟沙尔东先生,”斯塔尼斯拉斯挖苦了一句,他不信巴日东是什么厉害角色。

丈夫回答:“好吧,你要不当着此刻在你府上的许多客人否认你说过的话,就请你指定一个证人。我的岳父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清早四点来找你。我们各自去准备吧,事情只能照我提出的办法解决。我决定用手枪,我是受损害的一方。”

这篇话是德·巴日东先生一路上反复推敲才想出来的,他一生从来不曾说过那么多话;说的时候毫不激动,神气自然得不得了。斯塔尼斯拉斯脸色发白,私下想:“怎么!我莫非做梦不成?”可是当着所有的城里人,当着这个受了侮辱不肯甘休的哑巴,推翻自己说过的话,岂不是奇耻大辱?另一方面,想到决斗又非常恐怖,好象有一双火热的手掐着他的脖子;反正进退两难,他觉得还是把危险推迟一步的好。

他对德·巴日东先生说:“好吧,明儿见。”他以为事情还可以调解。

三个人回进客厅,大家琢磨他们的表情:杜·夏特莱堆着笑容,德·巴日东先生完全象在自己家里,只有斯塔尼斯拉斯面无人色。好几个女人一看这形景就知道谈判些什么。大家交头接耳的说:“他们要决斗了!”在场的人有一半认为斯塔尼斯拉斯理屈,看他苍白的脸色和神气,可知他的话是造谣;另外一半人佩服德·巴日东先生的风度。杜·夏特莱装着一副正经面孔,叫人莫测高深。德·巴日东先生把众人的脸端详了一会,告辞了。

夏特莱凑着斯塔尼斯拉斯的耳朵问:“你有没有手枪?”斯塔尼斯拉斯听着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噤。

阿美莉心中有数,发起病来,妇女们赶紧扶她进房。大家七嘴八舌,乱哄哄的争着说话。男人们留在客厅里,一致认为德·巴日东先生的行动是他应有的权利。

德·桑托先生说:“老头儿有这个气派,你们想得到吗?”毫不留情的雅克说:“哦,他年轻的时候是个打枪的好手。

我父亲常常跟我提起德·巴日东的战绩。”

弗朗西斯对夏特莱说:“没关系!你把两人隔开二十步,用骑兵手枪,包你不会打中。”

客人散尽了,夏特莱安慰斯塔尼斯拉斯夫妇,说事情必定顺利,三十六岁的人同六十岁的人决斗,总是年轻的便宜。

第二天上午,大卫没有请到父亲,从马萨克回来,正和吕西安吃饭,沙尔东太太慌慌张张赶来说:

“喂!吕西安,你知道连菜场上都在谈论的新闻吗?今天早上五点钟,德·巴日东先生差点儿没把德·尚杜先生打死。

场子叫做蒂洛瓦先生的草坪,人家常常拿这个地名说双关话。①昨天德·尚杜先生说撞见你和德·巴日东太太有事。”

吕西安嚷道:“胡说!德·巴日东太太是清白的。”

①原文“蒂洛瓦”和“杀王上”几个字声音相近。

“我听见一个乡下人讲得很详细,他在小车上全看到了。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清早三点赶到,给德·巴日东先生当助手;他告诉德·尚杜先生,万一他女婿遭了意外,他一定出来报仇。手枪是向骑兵团的一个军官借来的,德·奈格珀利斯先生试了好几下。杜·夏特莱先生反对试枪,请来当公证人的军官说,事情既不是儿戏,武器应当正式管用。证人规定双方隔开二十五步。德·巴日东先生神气满不在乎,象散步一般,他先开火,一颗子弹打在德·尚杜先生脖子里,德·尚杜先生来不及还枪就倒下了。医院的外科医生刚才宣布,德·尚杜先生的脖子要歪一辈子的了。我来通知你决斗的结果,要你别去看德·巴日东太太,也不要在昂古莱姆露面,或许德·尚杜先生的朋友们会跟你寻事。”

那时,印刷所的学徒带进德·巴日东先生的男当差冉蒂,把路易丝的一封信交给吕西安。

朋友,我丈夫同尚杜决斗的结果,想必你知道了。今天我们不见客。希望你谨慎小心,不要露面;你既然待我好,就该听我的话。今天这个不愉快的日子,你不觉得最好还是来听听你的贝阿特丽克丝谈话吗?她为这件事整个生活起了变化,而且有不少话要告诉你。

大卫道:“幸亏我后天结婚,你借此机会也好少看几次德·巴日东太太。”

吕西安回答:“亲爱的大卫,她今天约我,我想应当去,在眼前的情形之下我该怎么办,她比我们懂得多。”

沙尔东太太问:“难道这儿一切都准备好了?”

大卫道:“去瞧瞧吧。”二楼几间屋子已经装修完毕,样样簇新;大卫很高兴叫人看到这个变化。

屋内有一股温暖的新房气息,好比青年夫妇的家庭保留着新娘的披纱和橘子花的痕迹,每样东西反映出美满的爱情,一切都洁白,干净,花团锦簇。

母亲道:“夏娃住到这儿来还不象个公主吗?不过你钱花得太多了,太奢侈了!”

大卫笑着不回答。他被沙尔东太太碰到了伤口,可怜的情人正在为此苦恼:工程大大超过预算,他没有力量再盖偏屋上的楼面,岳母还有很长的时期住不到他早先答应的屋子。这一类的许愿可以说是感情方面的虚荣,不能兑现在热情豪爽的人是最痛苦的事。大卫瞒着他的困难,惟恐吕西安发现人家为他作了牺牲,心中不安。

沙尔东太太道:“夏娃和她的朋友们也着实忙了一阵。被褥床单,桌布面巾,都预备好了。那些姑娘真喜欢她,瞒着她用白麻布做垫褥的面子,镶着粉红边,真漂亮!叫人看着也想结婚呢。”

凡是年轻的男人想不到的东西,母女俩拿出所有的积蓄给大卫置办了。知道大卫铺张,还向利摩日定烧一套磁器,她们更要把嫁妆办得和大卫的东西相称。双方比爱情比阔气,结果弄得夫妇俩刚结婚就手头很紧,虽然表面上生活优裕,在一个象当时的昂古莱姆那样落后的地方已经近于奢华。卧房糊着蓝白两色的花纸,摆着漂亮的家具。那些东西吕西安早已见过,便趁着母亲和大卫走进卧室的当口,溜往德·巴日东太太家。娜依斯正在和丈夫吃饭,他清早出过门,胃口特别好,对刚才的事毫不在意。威风凛凛的老乡绅,法兰西旧贵族的残余,德·奈格珀利斯先生,坐在女儿身旁。听见冉蒂报出德·吕邦泼雷先生的名字,白头发的老人急于要看看女儿抬举的是何等人物,眼睛带着察看的意味瞧了瞧吕西安。他看到吕西安相貌出众很惊异,不由得暗暗点头;但他似乎看出女儿只是调情而不是真正的爱,只是一时的冲动而不是持久的痴情。饭快要吃完了,路易丝让巴日东陪着父亲,站起来做了一个手势,要吕西安跟着她走。

她声调又凄凉又快乐的说:“朋友,就要上巴黎去了,父亲带巴日东去埃斯卡尔巴;我不在这儿的时期,他住在那边。德·奈格珀利斯家的大房早已改姓埃斯巴,现在的德·埃斯巴太太是布拉蒙-绍弗里家的小姐,她仗着她的才干和亲戚关系,在巴黎极有势力。只消她肯和我们认本家,我要好好的结交她,她能替巴日东谋个职位。经过我一番奔走,宫中可能愿意让巴日东做夏朗德省的议员,使他在本省的提名更容易通过。他当了议员,我在巴黎的活动可以方便不少。这样的改变生活,倒是你,亲爱的孩子,倒是你使我想起来的。为了今天早上的决斗,我暂时不能招待宾客,有些人会帮着尚杜跟我们作对。照眼前的形势,尤其在小城市里,必须出门避避风头,让人家的仇恨冷下来。我这次出去,或者成功了,永远不回昂古莱姆;或者失败了,在巴黎住一个时期,等有一天局势变化以后,我夏季住在乡下,冬天住在巴黎。有身分的女子只能过这样的生活,我已经发动得迟了。一切准备工作今天就好办妥,我明天夜里动身,你陪我去,是不是?你先走一步,我在芒斯勒和吕费克之间接你上车,咱们很快就到巴黎。亲爱的,优秀的人在巴黎才有生路。我们只有和旗鼓相当的人在一起才畅快,否则就痛苦。何况巴黎是文化界的首都,是你成功的舞台!早去一天好一天!别让你的思想在外省发霉,要赶快去接触一般代表十九世纪的大人物,想法接近宫廷跟政府。有才气的人呆在小城市里只会干瘪,名誉和地位不会来光顾他们的。你说,哪几部杰作是在外省写出来的?相反,了不起的可怜的卢梭对巴黎多么向往!因为巴黎好比精神上的太阳,剧烈的竞争能鼓动人心,创造不朽的荣名。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七星诗人,你不是应当赶快去取得你的地位吗?青年才子由上流社会捧出台可以占多少便宜,你才想不到呢!我能叫德·埃斯巴太太接待你;她的客厅很不容易进去,你在那儿可以遇到所有的大人物,部长,大使,国会议员,最有势力的贵族院议员,或是名流,或是富翁。一个又漂亮又年轻的天才,除非手段笨到极点,他们不会不感兴趣。他们才大量大,准会支持你。地位高了,你的作品便声价十倍。艺术家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叫人注目。进了上流社会,生财之道可多啦,比如弄一个领干薪的差事啊,得一笔王上的私人津贴啊。波旁家最喜欢提倡文学艺术,所以你的诗既要歌颂宗教,又要拥护王室。那不但本身是件好事,而且能使你飞黄腾达。难道反对派、自由党会给你官职、报酬,帮助作家发迹不成?因此一定要走正路,走一切天才走的路。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了,可不能透露一点风声,你准备起来,跟我走。”德·巴日东太太看情人一声不出,觉得奇怪,便追问一句:“难道你不愿意吗?”

吕西安听着这些迷人的话,一眼望到了巴黎,愣住了,仿佛他至此为止心窍只开了一半,现在眼界扩大了几倍,才打开另外一半的心窍。他觉得自己待在昂古莱姆等于井底之蛙。巴黎,繁华的巴黎,在一切外省人想象中好比一个理想的黄金国,如今披着黄金的袍褂,满头珠翠,向才能出众的人张着臂膀,在吕西安眼前出现了。有名的人物都要来当他兄弟一般拥抱。在巴黎,一切都对天才笑脸相迎。既没有嫉妒的穷贵族拿尖刻的话伤害作家,也没有不关心诗歌的傻瓜。在巴黎,诗人的作品象泉水般涌现,有人表扬,有人给你报酬。书店老板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念上几页,马上打开银箱,问:“你要多少?”吕西安也懂得,德·巴日东太太在这次旅行中一定和他结合,从此整个儿属于他了,他们可以同去了。

吕西安听见她说出“难道你不愿意吗?”不禁冒出一颗眼泪,搂着路易丝贴着他的胸口,发疯似的吻她的脖子。然后他忽然停下,好象想起了一桩事情,叫道:“哎唷,天哪!我妹妹不是后天结婚吗?”

这声叫喊是高尚纯洁的孩子的最后一声叹息。年轻人对家庭,对生平第一个朋友,对一切早期的感情,总是结合得非常牢固的,现在要被无情的利斧斩断了。

骄傲的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叫道:“嘿!你妹子出嫁跟我们爱情的进展怎么扯得到一处?难道你非要在布尔乔亚和工人的婚礼中出风头,不能为我牺牲你这些高雅的乐趣吗?哼,了不起的牺牲!”路易丝带着一脸轻蔑的神气说,“今天早上我还打发丈夫为了你去决斗!先生,你去吧,算我看错了人!”

她有气无力的倒在长沙发上。吕西安跟过去讨饶求告,一边诅咒他家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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