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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心作证 作者:莫言 阎连科-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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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阎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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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一部美丽而又令人激动,乃至荡气回肠的小说,或者说,它是一部完全来
自生活与时代的撼人写真。作家以其大手笔抒写了社会转型时期,关于人性和感情
的裂变……
在市委家属楼三层的一个大厅里,正进行着一场热闹的婚礼。阵阵喧闹声不时
地从窗户里传出来,像一朵朵绚烂的焰火在空气里炸开。很多马路上的行人忍不住
驻足倾听观望。大厅里面,周建设眼角眉梢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不停地应付着前
来道喜的各色宾客。他的眼睛时不时地向露台上的肖眉望去。只要肖眉在他的视线
里,一种心醉神迷的满足感就会从他的心里涌出来。只有他自己知道,能得到肖眉
他付出了多么漫长持久的努力。想到这里他长舒了一口气。此时身材高挑、气质优
雅的肖眉身穿一袭大红镂花礼服,若有所思地站在露台栏杆前,遥望着远处的山峦。
婚服后面的亮片如数不清的眼睛回望着大厅里喧闹嬉笑的宾客。门口一阵寒暄过后,
周建设从喧闹的人群中走过来,把手搭在肖眉的肩上,动情地望着她说:“肖眉,
你爸爸来了,客人也都到齐了,进去吧。”
肖眉从沉思里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个头上留有花纸屑的男人。身穿一身崭新西
服、背衬着新房华丽装修的周建设,在肖眉的眼睛里突然显得非常陌生。肖眉面无
表情地随着周建设来到大厅。肖眉的父亲、市检察院检察长肖凤山微笑着坐在长沙
发上,组织部长于兆粮作为贵宾也坐在一旁。刘秘书长正张罗新人给长辈行礼。
于兆粮笑着对周建设说:“别光蔫不唧地傻笑了,小周,今天你对老肖同志的
称呼,也得改改了吧?”周围的宾客一片响应,年轻人在后面起着哄,气氛非常热
闹。这时周建设在大家的起哄中,窘得脖子都红了,嗫嚅了半天也没叫出口。看着
他尴尬的样子,一直微笑的肖凤山急忙制止:“不急不急,等真正成了一家人,再
叫不迟嘛。”
大家哄笑欢闹起来。
眼睛通红、憔悴不堪的龚钢铁就这样出现在大家眼前。刚才还在微笑着的他的
母亲于兆粮,看见自己的儿子这个样子,怔住了。她站了起来,想说什么,被坐在
身旁的肖凤山用手势制止了。
像被施以某种魔法,钢铁穿过房间,脚步沉重地径直来到身着红礼服、显得异
常庄重美丽的肖眉面前。他目光定定地望了肖眉一会儿之后,沙哑着嗓音说道:
“肖眉……”他停顿了一下,像在积蓄着一种力量,“你可以嫁给周建设,但我必
须在你和建设进洞房之前告诉你,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深地爱着你……”他的嗓
音低沉沧桑,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龚钢铁的身体转向大厅,面对那些发愣的人,他的声音平静下来:“也许我不
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种场合,可我知道这是我的最后机会,大家可以讥笑我,挖
苦我,可我也请大家原谅我,相信我——我爱肖眉,我至死都爱着肖眉”
钢铁说完这些向大家鞠了一个躬,回头看一眼还愣在那里、如在梦中的肖眉,
转身走出大门。大家还没回过神来,大厅里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被钢铁的真挚感
情和那一番掷地有声的话感动了。宾客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在这个过程中,龚钢铁的母亲于兆粮,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几次想开
口说话,都像被噎住了一样,伸伸脖子又缩回去,显得十分尴尬。
肖眉泪流满面,她挣脱了想抓住她肩膀的周建设,手提结婚礼服裙裾,下楼向
钢铁消失的方向追去……
对于肖眉而言,很久以来,钢铁和建设就像一个钢镚儿的两面,不可或缺,但
也不能兼得。他们的友谊是从初中就开始的。钢铁憨厚,喜欢较真,也比较浪漫。
看过电影《追捕》以后,他竟然放弃了党校即将毕业的机会,转到法律函授班,决
心将来做一个合格的检察长。而周建设一直充当着肖眉的保护神。他对生活总是充
满热情和自信。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市委做秘书工作。这世上总有那么一类人,
是生活和命运的主宰者,他无疑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在北京上大学时,肖眉的心里一半装着龚钢铁,另一半是周建设。她的天平总
是摇摆不定。似乎是为了让自己找到最终的答案,她回到了这个城市。从小就梦想
着成为一个作家的肖眉,曾找过钢铁,想让他的母亲给省文联主席打个电话,帮她
调到《文学天地》去做一名小说编辑。可是钢铁觉得这种靠关系的行为不好,不肯
这样做。而到了周建设那里,为了把肖眉安排进杂志社,有一阵子周建设马不停蹄
地找秘书长、找文联主席、找宣传部长,就差给人家跪下了……肖眉终于进了《文
学天地》杂志社。肖眉在这样的情况下答应了周建设的求婚。但是肖眉的心里对龚
钢铁的信任一直没有改变过。
今天婚礼上发生的这场风波,钢铁对她那番灼热的表白,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
了肖眉的心,她原来的那一点疑惑突然变得那么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这
个问题更简单的了——她爱的是龚钢铁。肖眉走了,周建设呆在原地,他感到自己
像一个正在被风化的泥人一样,在宾客面前一片一片地剥落着。他眼前的世界变得
有些模糊不清。参加婚礼的人们脸上带着一种很难说清楚的表情陆续开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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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钢铁的母亲走到了他眼前,看着像被冻住了一样的周建设,想说什么,又摇
摇头走开了。没多久,偌大的厅堂只剩下他自己。太阳透过窗玻璃照在周建设的身
上,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解冻了,机器人一样慢慢走到窗前,看着高楼下面车水马
龙的街道。想到自己很多年对肖眉的追求瞬间付诸东流,他真有一种从窗户上跳下
去的冲动。他知道如果那样做就解脱了。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自己血肉模糊的样子,
不禁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周建设从地上拾起一个烟头,点着放在嘴上。他知道自己
的情感已经在一瞬间追着肖眉的背影而去,只剩下一个虚弱的空壳留在这里,从此
以后将再无真情可言。
命运的黑手要想作弄什么人的话,不到一定的时候是不会松手的。当那种让人
绝望的时刻来临了,就意味着此人另一种命运的开始。
不幸的事接踵而至。在市委秘书长的评选中,本来胜券在握的周建设,却被省
委汪副书记的内侄高要天代替了。早晨,市委组织部长于兆粮满腹心事地走进市委
大院。这些日子,周建设的事在她心头挥之不去,儿子在周建设婚礼上搞的闹剧,
使得周建设和肖眉离了婚。她一直对他心怀愧疚,很想在市委秘书长的评选中对他
有所帮助,其实不用她帮忙,只要按原则办事就行了,因为论实际能力,周建设本
来是众望所归。没想到半道上杀出个高要天,于兆粮到底没能顶住上面的压力,只
好再一次对周建设心怀愧疚了。想到这里,她不禁叹一口气。
经过办公楼前的宣传栏时,她的目光被围观的人群吸引住了。现在正是上班的
高峰期,大大小小的干部正围在宣传栏前看一张大红的海报,她一路上跟人打着招
呼,也走了过去。原来,宣传栏上贴出了一张辞职海报。大红纸上写着:
“为了响应改革开放的号召,我——周建设,从即日起辞掉机关工作,不领取
国家分文工资,自愿到商海之中,行独木舟,搏击大海。”最后还有两句诗,“天
下黄土到处是,何处黄土不绿树——辞职人:周建设。”
听着人们的议论,于部长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迎面碰上周建设提着东西大步
走来。周建设的脸上一扫近日的阴霾之气,他恭敬地向于部长点点头,大踏步走了。
看看时间已过了两点,周建设快步走进市区僻静处一个挂鹰鹏公司牌子的院子。
院落里有一栋旧式的二层建筑。周建设穿过院子,来到走廊上。
“你找谁?”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突然从一个房间里伸出头来问。
周建设微笑着说明来意,把自己的简历交到小伙子手里,并且很客气地问他贵
姓。
“我姓马,马光明。老葵在楼上,去吧。”马光明说完回屋坐下。
周建设看了看楼上说:“能不能麻烦你带我去?”
马光明看一眼周建设说:“你跟我来。”说完迈开大步就走。
周建设跟着他来到楼上一间办公室。老板老葵是一个40多岁的粗壮汉子,留
着连鬓络腮胡,头顶像半个青壳鸭蛋。他们进去的时候,他正把两条毛茸茸的腿跷
在桌上看连环画。马光明小声向他报告以后,把周建设的简历递了过去。老葵拿眼
角扫了一下周建设,接过了简历。看完后扔在桌上,顺手又抄起一本小人书继续翻
了起来。
态度傲慢的老葵此时没有想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谦恭的青年,日后将会跟他
展开一番你死我活的较量。接纳了他,从此就在身边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他的命
运将由此发生意想不到的改变。不过现在在他眼里,周建设只是一个落难秀才,一
条可以随时听他使唤的狗。
一旁站着的几个马仔争着看扔在桌上的简历。其中有个20多岁的漂亮女孩特
别引人注目,她在那堆人里鲜艳得像一朵怒放的花。周建设很快就了解到:那个长
相粗野,左眼边有一块伤疤的叫老四;身材瘦小,样子机灵的叫阿昆;那朵鲜花叫
钟小丽。
2
老葵眼睛盯着小人书,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周建设,对一直站在身边的老四
点点头。于是老四拍拍周建设的肩膀,把他带到另外一个房间。老四说,他来得正
好,公司正是用人的时候。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睛有些狠毒地盯着周建设,说在这
里做事,就要懂这里的规矩,不能泄露公司的秘密。他暗示说,前段时间有个家伙
因为泄露公司的秘密下场很悲惨。周建设在老四说的过程中,不停地点头答应着。
周建设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今天是他下海的第一天,新生活并没有让他感
到兴奋,他只是觉得疲惫,浑身的精力像是被什么抽空了一样。他拿出钥匙开门时
捅了好几下才对准钥匙孔,他感到背后有人在看他,回头一看,龚钢铁正微笑着站
在门外不远处的路灯下面。
周建设觉得自己的心往上蹿了一下,堵住了嗓子。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胸膛
里的愤怒翻腾着直往上涌。
周建设感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能出去走走吗?”龚钢铁一只脚踏在台阶上问道。路灯很暗,看不清龚钢铁
的脸,只有他的双眼在黑暗里闪亮。
“都到门口了,不如进去坐坐。”周建设声音微弱地说着,接着推开了房门。
不远处的树叶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
龚钢铁轻声说:“我明天举行婚礼,来把肖眉从你这里带走的嫁衣还给你。”
周建设觉得热血一下子涌到脸上,他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他甚至听到
了自己牙齿碰撞的声音。于是他使劲咬着嘴唇,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打开房门说
:“进来吧。”
龚钢铁走进来,顺手把门关上。房间里依然保持着婚礼时的模样,尤其是周建
设和肖眉的结婚照还异常醒目地挂在墙上。周建设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没顾上收
拾,乱得很,你随便坐。”
龚钢铁没有坐下,他从包里取出那件醒目的红婚纱,放在周建设面前的桌上。
周建设看了一眼红婚纱,又一次感到热血上涌。他把婚纱推到一边。他的脸在
鲜红的婚纱映衬下,白得发青。一直看着他的龚钢铁平静地说:“动手吧,建设。”
周建设没有动,也不说话。时间在寂静中一秒一秒地过去。
“我来不是给你赔礼道歉,也不想请你原谅,打、骂,今天都由你,你还可以
让别人进来帮忙。”龚钢铁一字一句地说。
周建设一声不响地望着他。
龚钢铁接着说:“现在你不动手,以后就没机会了。”
“你走吧。”周建设的声音不像出自血肉之躯,似乎来自某个飘渺的世界。
龚钢铁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来,从兜里取出一沓钱放在婚纱旁,说:“建设,
这是2000块钱,也许你做生意能用得上。”说完开门走了。周建设呆望着那沓
钱,突然转身扑在那堆红色的婚纱上,发出了狼一样的哀嚎。
大海在夜幕下和天空连成一片,不见尽头。随着夜色渐渐深沉,海风逐渐大了
起来。破布条似的海带被一浪一浪的海水推上粗粝的礁石,它们挣扎着想回到海里,
却被下一个更大的浪头猛推一下,搁浅在更远的沙滩上。
货运码头上,有一条靠在码头上的小船正在海水里飘来荡去。瘦高的船主站在
浅水里,稳住小船,小心地将油布拉开。几个手电亮了,照着满船的外国香烟。
“卸货动作要快”刀疤脸老四对鹰鹏公司的伙计们说。
周建设、马光明、阿昆等一群伙计慌乱地把一箱箱外烟往岸上搬。瘦弱的马光
明在踏板上一脚踩空,把一箱烟摔到了岸上,金色的外烟散了一地,他自己险些跌
进水里,被周建设一把拉住。正和船主结烟款的老四回头一看,大骂道:“妈的废
物就知道吃还不快收起来”
浑身是泥的马光明从地上爬起来,看看老四,眼睛里似乎有火花在黑暗中一闪。
周建设拍拍马光明的肩膀,一起到老四脚下把地上的烟重新装进箱内。老四和
船主说着话,两个烟头一明一灭。船主的声音明显带着不满:“这次就算了,以后
再这么低,就没法和你们做了。”
老四冷笑了一声,说:“这话可就见外了,不和我们做你还能和谁做?谁不知
道葵哥是这个码头的老大。”
船主在嘟囔:“都在外面混,互相关照点嘛,只要码头通畅,下面可就不光是
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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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上拾烟的周建设仔细地听着。老四回过头来警惕地瞥了他一眼,接着和船
主搭肩走到更远的黑暗里。
小船上的烟全部搬上卡车后,老四吆喝大家上车,卡车已经发动了。周建设刚
爬上卡车护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喊道:“等一下,我的钥匙掉船上了。”然后就
往小码头上跑去。
老四回头看了一眼,恨恨地在后面骂道:“懒驴上磨屎尿多,快点。”
周建设走进船舱里的时候,船主和两个伙计正点着一根小蜡烛喝酒。瘦高个船
主听到动静,猛一抬头,厉声问周建设:“你是谁?”
周建设打量一下另外两个人,挺了挺腰板,从容地回答说:“想和你做生意的
人。”
船主看了看周建设,拿起酒壶喝一口酒,满脸不屑地问:“就你?”
“不是我,是我老板。大老板。”
船主问:“老葵?”
“比他更大。”周建设淡淡地说,“出价也比他高,有心的话改天见个面。”
船主犹豫了一下,说了一个电话号码。
周建设一路小跑着回来了,老四鹰一样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周建设。周建设在他
的注视下坦然地登上卡车。
装满香烟的卡车熄了灯行驶在密林旁的公路上。世界仿佛被黑暗淹没了。车厢
里的人好像被闷在一口不见天日的大黑锅里,睁大了眼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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