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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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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格纳季!弄点茶吧!”他说。“我们这儿是每天轮流着弄饭吃,……今天轮到伊格纳季给我们弄吃喝了!”

“今天我可以让别人来做!”伊格纳季说。他动手搜集了生火的木片和枝条,一面留神听大家说话。

“有客人,是谁都喜欢的。”叶菲姆在索菲亚身旁坐下来说。

“我来帮你,伊格纳季!”雅柯夫低声说着,一面走进小屋。从里面拿出面包,将它一片一片地切开,按座分放。

“哟嘿!”叶菲姆低声说,“有咳嗽声儿。”

雷宾侧耳细听了一下,点了点头,确信地说:

“不错,是他来了……”

他扭过脸来对索菲亚解释道:

“证人马上就来了。我真想带他到各个城市去,让他站在广场上,让老百姓都听听他说的话。他讲的虽然老是那一套,可是大家都应该听听……”

暮色渐渐浓重起来,森林更加寂静,于是,人们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柔和多了。

索菲亚和母亲老是望着他们——他们的动作都很缓慢、笨重,好像格外地小心。同样,他们几个也在观察着这两个女人。

这时,从森林里走出一个瘦高个儿而驼背的男子。他拄着拐杖,走得很慢。远远的,都能听见他那呵嘎呵嘎的咳喘声。

“我来了!”他说了三个字就咳嗽起来了。

只见他身穿一件很长很长的、一直拖到脚跟的旧外套。长着略带黄色的直头发,头发从他揉得皱巴巴的圆形帽下面,稀稀拉拉地搭下几绺来。瘦骨嶙刚的黄脸上长着浅色的胡子,嘴巴半开着,眼睛深陷进去,从黑眼窝儿里发出点点热病患者常有的那种光亮。

当雷宾替他和索菲亚介绍的时候,他向她问道:

“我听说,您给我们送来书了?”

“是的。”

“我代表大家伙谢谢您!……群众本身还不能懂得真理,……所以懂得真理的我……代表他们前来致谢。”

他的呼吸很急促,说话时,总是忙不迭地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他的每句话常常中止,双手看上去无力而瘦削,手指缓慢地在胸前移动着,努力要解开大衣的扣子。

“这么晚了在树林里对您是有害的。树林里树叶很多,又潮又闷人。”索菲亚好心地劝说着。

“对我,已经没有什么有益的东西了!”他边喘边说。“对我,只有死是有益的……”

他的话和那种声音叫人听了很难受,他整个的身形让人看了顿生怜悯,谁都会感到受莫能助,觉得世间有阴郁和烦恼。

他坐下来的时候,非常小心地弯曲了膝盖,好像生怕把腿折断似的,然后擦了额上的冷汗。她的头发是那么干枯,如同死人的一般。

篝火燃烧起来了,周围的一切都开始颤动,开始摇晃。被火烧着了的眼睛,好像害怕似的逃进森林里去了。

伊格纳季那张圆鼓鼓的脸,在火光上方掠动了一下。于是,火光熄了,发出了煤烟的气味。寂静和黑暗又密集在林中空地上,仿佛凝神来细听病人沙哑的声音。

“可是对于群众,我还是有点用的,我可以做这种罪行的证人……啊,你们看看我……我只有二十八岁,可是差不多就要死了!十年之前,我可以毫不吃力地背十二普特的东西,——一点都不在乎!我想,像我这样棒的身体可以一直活到七十岁都不生病……可是才过了十年,十年——已经全完了。老板夺去了我的寿命,夺去了我四十年的寿命,四十年啊!”

“你听,他说的就老是这一套!”雷宾低声说。

篝火重新炽烈起来,比以前的更旺了也更亮了。影子往树林乱窜,又猛退到火边,围着火焰无言而又充满敌意的跳着舞,抖动个不停。火堆里的湿树枝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表达着怨怒。一阵阵的热空气摇动着树叶,使它发出私语一般的音响。愉快活泼的火焰,仿佛是在游戏,互相拥抱着,红色的火舌向上卷起,散出一个个的火星,燃着的树叶在飞翔,天上的星儿好像在对那些火花微笑着频频招手。

“这不是我的话!千千万万的人,虽然不知道这对于生活在苦难中的人民有什么有益的教训,都在说同样的话。不知有多少做工做成残废的人,一声不响地被饿死了……”他佝偻着身子,全身抖动地咳嗽起来。

雅柯夫将一桶克瓦斯放在桌上,丢下一把青葱,对病人说:

“来,萨威里,我替你弄了些牛奶来了……”

萨威里推辞着摇摇头,可是雅柯夫一把抓住他的胳肘,将他扶了起来,搀到了桌子前面。

“嗳,”索菲亚带着责备的口吻低声向雷宾说,“为什么叫他到这儿来?他随时都可能死掉。”

“对,可能!”雷宾附和着说。“不过,让他说说吧。为着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的事情,把命都送了——那么为着大家,就让他再忍耐一下吧——不要紧的!就是这样。”

“你好像是在欣赏什么似的。”索菲亚高声评说。

雷宾对她瞅了瞅,阴冷地回嘴道:

“贵族才欣赏基督在十字架上受苦的情形呢。我们是向人学习,我们希望,您也得学一点才好……”

母亲担心地抬起了眉毛,对他说:

“你呀,别说了吧?……”

吃饭的时候,病人又讲了起来:

“他们用工作把人们累死……这是为着什么?我们的老板,——我们的性命是在工厂里送掉的,——我们的老板送了一套金的洗脸用具给歌剧院的一个女演员,连尿壶都是金的。这个金尿壶里有我的气力、我的生命。你看,我的寿命就是为这种东西而浪费掉的。这个人用工作夺掉我的性命,他用我的血汗来讨他姘头的欢心,——用我的血汗替她买金尿壶!”

“听说人类是这按着神着的样子造的,”叶菲姆苦笑着说,“可是却把他们胡乱糟蹋……”

“不能再沉默了!”雷宾拍着桌子说。

“不能再忍受了!”雅柯夫低声补充了一句。

伊格纳季听了只是苦笑了一声。

母亲觉得,三个小伙子都在如饥似渴地听着,每逢雷宾开口的时候,他们都是非常专注地凝视着他的脸。萨威里的话在他们脸上引起了异样的、怀着恨意的苦笑。好像他们对于病人没有一点怜悯的感情。

母亲将身体稍稍挪向索菲亚,悄声问道:

“难道他说的是真话?”

索菲亚高声回答说:

“不错,是真的!送金器的事报上也登上,那是莫斯科的事……”

“可是,那家伙什么惩罚也没有!”雷宾低声说。“应该把他判处死刑——把他带到老百姓面前,把他切成一块一块的,把他肮脏的肉喂狗吃。人民起来的时候,一定要大大地惩罚他们。为了洗刷自己的侮辱,群众是要叫他们大流血的。这些血,是群众的血,是从群众的血管里面吸出去的。群众才是这些血的真正主人!”

“冷得很啊!”病人说。

雅柯夫扶他起来,搀着他走到火跟前。

篝火熊熊地燃烧着,没有长脸的影子们吃惊似的望着火焰的快活游戏,在篝火周围颤动不已。

萨威里在树桩上坐下来,伸出枯干的、几乎是透明的手来烤火。

雷宾将头向他那边示意了一下,然后对索菲亚说:

“这比书还要厉害!机器切断了工人的一只手或者是轧杀了一个工人,这还可以说怪他本人不小心。可是吸干了一个人的血,就把他当死尸似的扔掉,——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不论怎样杀人,我都能明白,可是为着自己的娱乐去折磨人家,那我是不能懂得的。老百姓为什么一生下来就得受折磨,我们大家为什么要受苦呢?这完全是为了好玩,为了作乐,为了活得有趣,为了用血可以买到一切——女戏子、马、银制的餐刀、金做的面盆……还替他们的孩子买些什么贵重玩具。你们去做吧,你们出力去做,我呢,可以靠你们的劳动储蓄金钱,去买金尿壶送给情妇。”

母亲听着这些话,看着眼前的一切,在她面前的黑暗里,又像光带一般闪耀着一条巴威尔和他的同志们所走的道路。

晚饭后,大家围火而坐。

在他们面前,篝火匆匆地吃着柴枝,发出熊熊的火焰;他们后面,垂着沉宙的夜幕,夜幕遮住了森林和天空。

病人睁大了双眼盯着火苗,他不断地咳嗽着,全身都跟着颤动,——好像他的残余的生命,急于要抛弃这个被疾病吃空了的躯体,急不可耐地从他的胸口冲出来。火焰的反光在他脸上跳动,可是他的皮肤仍旧像死的一般,只有他的眼睛还像余下的两堆柴烬在那里微微发光。

“萨威里,你还是到屋里去吧?”雅柯夫弯下腰来问他。

“为什么?”他费劲儿地回着话。“我要在这儿坐一会儿!

我和大家在一起的对候已经不多了!……”

他向大家望了一望,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就有气无力地苦笑了一下,说道:

“和你们坐在一起,我觉得很舒服。看着你们,我心里想,也许这些人会替那些被剥夺了生命的人、替那些残遭杀害的老百姓们申冤报仇……”

于是,没有谁开口回答他。不大一会儿,他就无力地垂下了头,打起瞌睡来了。

雷宾望了望他,低声说:

“他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一坐下来就总是讲这件事——讲对于人的这种侮辱……他的整个心思都放在这件事上,好像他的眼睛已经被这件事给遮住了,除了这个,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别的还要看到什么呢?”母亲若有所思地说。

“如果有成千上万的人,为了让主子可以胡乱花钱,天天都累死累话的,还要把性命送掉……那么还要看到什么呢?

……”

“听他的话真叫人腻烦!”伊格纳季小声嘟哝。“这种话,听上一遍就不会再忘记了,……可是他老是翻来覆去地说这些话。”

“一切的一切,都包括在这一件事情里,要明白呀!全部的生活都包括在这件事情里!”雷宾满脸阴郁地说。“他的故事我已经听过十遍了,可是,有时候还是要怀疑。有时,心肠发软的时候,好像不愿意相信一个人会做出这样荒谬、丑恶的事情来……那时候,我觉得有钱人和穷人都是同样可怜。有钱的人也是走错了路!一面是被饥饿遮住了眼睛,另外一面——是被金钱迷住了眼睛。喂,你们仔细想想,喂,弟兄们!你们打起精神来,好好地想一想,都凭良心想一想!”

这时,病人的身体晃了一晃,他睁开眼睛,在地上躺下来,仿佛十分疲乏。

雅柯夫悄悄地站起来,走进屋去拿了一件皮袄盖在他身上,重新又回到索菲亚身边坐了下来。

火焰般红润的脸蛋上带着热情的微笑,映照着周围黑朦朦的人影。火旁人们的声音,渐渐地跟火焰的轻忆的噼啪声、簌簌声沉思地融在一起。

索菲亚不知疲倦地讲着全世界人民为获得生活的权利而进行的斗争,讲到了过去德国农民的斗争,爱尔兰人的不幸,以及法国工人在不断的争取自由的斗争中的伟大功绩。

在这披着天鹅绒般的夜色的森林之中,在这被树林包围着、被黑暗的天幕笼罩的林中空地上,在这跳跃着的火光面前,在这一圈好像带着敌意似的人影中间,——震撼了饱食终日、贪得无厌的人们的世界的那些事件,一一苏醒过来,全世界的战斗得疲乏了的人民,流着鲜血,一个个地走过;那些为自由和真理斗争的战士的名字,一个个地又被生动地回忆起来了……

索菲亚那微带喑哑的声音低低地流动着,好像来自遥远而真实的远方。就是这种声音唤醒了人们的希望,给人们增加信心。

大家伙都默默地听着自己精神上的弟兄们的这些故事。每个人都认真地凝视着这个女人的苍白而消瘦的脸庞;在他们面前,全世界人民共同的神圣的事业,——为了争取自由的无穷无尽的斗争——愈来愈鲜明地放出了光辉。一个又一个的杰出的人,从遥远的、被黑暗和血腥的幕布遮住的过去,在他们不知道的外国人中间,看到了自己的思想和希望,使他从理智和情感上都想参加这个世界,因为他们在这个世界里发现了许多许多的朋友。这些朋友,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同心协力义无返顾地决定要寻找到人世间的真理,并且花费了无限的痛苦的代价来使自己的决定神圣化。为了那光明灿烂的新生活的到来,抛头颅洒热血,和所有的人们在精神上接近的感觉产生了,而且不断地增长着,一颗充满了渴望理解一切、团结一切的热望的崭新的心产生了。

“总有一天,世界上各个国家的工人们都会抬起头来,坚决地说:‘够啦!我们再不过这种生活了!’”索菲亚非常有信心地说。“那时候,那些只是靠着贪婪而有力的强者,他们的虚幻的力量就会丧失殆尽!土地也就会从他们的脚下化为乌有,他们连立足之地也不会再有了。”

“那是一定的!”雷宾点着头说。“如果,不怕死,什么事情都可以成功!”

母亲耐心地听着,眉脊高高地耸着,脸上自始至终带着惊喜交加的微笑。她感到,先前她认为在索菲亚身上的那些多余的东西——诸如急躁、锋芒太露、过于豪放等,——现在都消失了,都融解在她热烈而又流畅的故事之中了。

夜色的沉静、火焰的跳动、索菲亚的脸庞,都使她欢欣不已,然而,最使她高兴的是农民们的那种严肃而认真的态度。他们恐怕妨碍故事的继续,怕打断使他们和世界联接的那根光辉的线,所以每个人都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他们中间,只是有人偶尔轻手轻脚地往篝火里添些柴草,当篝火堆里忽然飞起一股烟和些许火星儿的时候,他们就迅捷地用手挥挡着,尽量不让烟和火星飞到她们那里。

有一次雅柯夫站起身来,低声说:

“请稍等一下再讲……”

他很快跑进小屋去,拿来了衣服,然后和伊格纳季一起默不作声地为这两个女人盖好肩头、裹住双脚。

索菲亚接着讲下去,她描述出胜利的日子,向他们鼓吹着对于自己力量的信念,使他们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他们的命运和那些为富人无聊的娱乐享受而忍辱负重地劳碌了一生的人们的命运是相同的。

确切地说,那睦话并没有使母亲倍加激动,然而,因为索菲亚的言语而唤起的要拥抱一切人类的那种伟大的情感,使她心中也对那些人充满了感谢和虔诚的情意,那些人冒着危险去努力接近那些被劳苦的铁链缚住了的人,并且给他们带来光明的理性和对真理的热爱。

“上帝啊!愿您保佑他们!”她闭了双眼,心中默念。

天快亮的时候,索菲亚感到疲倦了,于是沉默下来,她带着微笑朝她周围那些思索着的愉快的面庞看了一看。

“我们得走了!”母亲说。

“是得走了!”索菲亚劳累不堪地应道。

小伙子们中间,有人很重地叹了口气,仿佛是在依恋,又好像是在惋惜。

“你们要走了,这真是怪可惜的!”雷宾用他从来没有用过的温柔的声音说。“您讲得真好!叫大家伙互相亲近起来,这是一件重要的工作!现在我们知道了千百万人都有着和我们同样的希望,心也变得更加善良了。这种善良就是伟大的力量!”

“你用善良去待他,他用棍子来待你!”叶菲姆一边笑谑地说着一边快速地站了起来。“米哈依洛伯伯,她们是得回去了,趁现在天黑没有人看见。要不然,将来我们把书分了,官府里又要来人查这些书的来路了。或许,有人会记起,有两个巡礼的女人到过这儿……”

“那么,好吧,真是多谢了!妈妈!谢谢你的工作!”雷宾打断了叶菲姆的话,赞叹道。“我看着你,心里就一直想着巴威尔的事,——你能干这样的工作,真了不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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