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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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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有事?”

“嗳。”

“是学校的事?”

“嗳,想对您说说,就……”

“噢。什么事?快说吧!”

武右卫门却眼睛只顾盯着下面,一言不发。

本来武右卫门作为中学二年级学生,是擅于词令的。虽然头脑不像大脑瓜那么发达,但是论口才,在乙班却是个佼佼者。刚刚叫老师教给他们“哥伦布”用日文怎么翻译,以至把主人难倒了的,正是这个武右卫门。这么一位赫赫有名的先生,一直唯唯诺诺,像个口吃的公主似的,内中一定有什么缘由。当然不能单纯地理解为客气。主人也感到有些蹊跷。

“既然有话,那就快说吧!”

“是个有点难开口的事……”

“难开口?”主人说着,察看一眼武右卫门的脸色。但他依然低着头,什么也看不出。不得已,主人稍微改变了一下口气,安详地补充说:

“好吧,不管什么,尽管说吧!没有外人听,我也不对别人讲。”

“说说也不妨吗?”武右卫门还在举棋不定。

“无妨嘛!”主人顺口答道。

“那么,我就说啦。”说着,秃小子猛地一扬头,满怀希望地望着主人。那双眼睛是三角形的。主人鼓起两腮,喷吐着“朝日牌”香烟的烟雾,稍稍扭过头去。

“老实说……事情糟了。”

“什么事?”

“什么事?非常挠头,所以才来。”

“唉,到底是什么事呀?”

“我本不想干那种事,可是,滨田总说:‘借给我吧,借给我吧……’”

“滨田?就是滨田平助吗?”

“是的。”

“你借给滨田房费了吗?”

“哪里,没有。”

“那么,借给他什么?”

“把名字借给他了。”

“滨田借你的名字干了些什么?”

“邮了一封情书。”

“邮了什么?”

“唉,我说,别借名字,我当个传书人吧!”

“说得稀里糊涂。到底是谁干了什么?”

“送情书啦。”

“送情书?给谁?”

“所以我说,碍难开口呢。”

“那么,你给谁家女子送了情书?”

“不,不是我。”

“是滨田送的吗?”

“也不是滨田。”

“那么,是谁送的?”

“不知道是谁。”

“简直是摸不清头尾。那么,谁也没有送?”

“只是用了我的名义。”

“只是用了你的名义?简直越说越糊涂!再说得有条有理些!原来收下情书的是谁?”

“说是姓金田,住在对面胡同口的一个女人。”

“是姓金田的那个实业家吗?”

“是的。”

“那么,所谓‘只借给了名义’,是怎么回事?”

“他家女儿又时髦,又骄傲,就给她送了情书。滨田说:‘这个名字不行。’我说:‘那就写上你的名字吧’。他说:‘我的名字没意思,还是写上古井武右卫门这个名字好……’所以,终于借用了我的名义。”

“那么,你认识他家女儿吗?有过交往吗?”

“压根儿没有交往,也没见过面。”

“简直是胡闹,竟然给一个没见过面的女子写情书。那么,你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才干出这种事的?”

“只因大家都说她骄傲,摆架子,才要调戏她的。”

“越说越乱套!那么,你是公然签上自己的名字寄出的吗?”

“是的。文章是滨田写的。我借给他名字,由远藤连夜到她家去送信。”

“噢,是三人合谋干的?”

“是的。不过,事后一想,事情若是暴露,被学校开除,那可坏了。所以非常担心,两三天睡不成觉,总有些昏昏沉沉的。”

“干了一桩意外的蠢事!你是写了‘文明中学二年级古井武右卫门’吗?”

“不,没有写校名。”

“没写学校名嘛,这还好。若是写上学校名你试试,那可真是关系到学校的声誉了!”

“怎么?会开除吗?”

“会的呀。”

“老师!我老爹是个非常唠叨的人。何况老娘是个继母,我如果被开除,那可糟糕。真的会被开除吗?”

“既然如此,就不该轻举妄动。”

“我并不想那么干,可是终于干了。不能帮帮忙不开除我吗?”武右卫门几乎用哭腔苦苦哀求。女主人和雪江早已在纸屏后咯咯地笑了起来。而主人始终一贯地假装正经,一再重复:“是嘛!”真有意思。

咱家说有意思,也许有人要问:“有什么意思?”

问得有理!不论是人还是动物,要有自知之明,这是平生大事。只要有自知之明,人就有资格比猫更受尊敬。那时,咱家也就不忍心再写这些混话了,一定立刻停笔。然而看来,人们似乎很难认清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正像自己看不见自己的鼻子有多高是一样的。因此,连对他们平日小瞧的猫,也会提出上述疑问的吧!

人们尽管看来神气十足,但总有昏庸之处。说什么“万物之灵”,到处扛着这么块招牌,却连上述那么点小事都理解不透。至于如此也还大言不惭者更逗人发笑了。他们扛着“万物之灵”的招牌,却吵吵闹闹问别人:“我的鼻子在哪里?”既然如此,你以为他们会辞掉“万物之灵”的头衔吗?不,休想!他们死也不肯的。他们在如此明显的矛盾面前,却过活得心平气和,真够天真。天真倒是天真,但同时不得不甘心承认:人类是愚蠢的。

咱家此时此刻之所以对武右卫门、主人、女主人和雪江感兴趣,并不单纯是由于外部事件互相冲突,以及其冲突的波环又向着微妙之处延伸,老实说,是由于其冲突的反响在人们的心里撩拨了各种不同的音色。

首先,主人对这件事毋宁说是冷淡的。关于武右卫门的老爹如何唠叨、老娘如何给他继子待遇,主人都不大吃惊,也不可能吃惊。开除武右卫门,这和他本人被革职又风马牛不相及。假如成千的学生都退学,当教师的也许衣食之计陷于末路穷途;但是仅仅武右卫门一个人,管他命运如何变幻莫测,也与主人安度晨昏毫不相干。关系疏淡时,同情心也自然微薄。为一陌生人皱眉、流泪或声声叹息,决不是淳朴风尚。咱家很难肯定人类是那么深情,那么富于怜悯心的动物,不过是生而为人,作为一种义务才不时为交际而流几滴泪、或是装作同情的样子给别人看看罢了。说起来,都是虚假的表情。说穿了,大多是非常吃力的一种艺术。擅于做假的,被称之为“富于艺术良心的人”,为人世所深深敬重。因此,再也没有受敬重的人更靠不住的了。不妨一试,定有分晓。

就此而言,毋宁说主人属于拙者之流。既拙,便不被看重;不被看重,便将内心中的冷漠出乎意料、毫不掩饰地倾泻出来。他对武右卫门反反复复地说“是嘛”,从中便可以听出他的心音了。

列位!千万不要由于主人态度冷漠,便厌恶他这样的善人。冷漠乃人类本性,不加掩饰才是正直的人。假如这时候,列位期望主人超越冷漠,那就不能不说将人类估价得过高。人世上连正直的人都晨星寥寥,如果再过高要求,那除非泷泽马琴①小说里的人物志均和小文登走出书本,《八犬传》里的狗男狗女搬到眼前的东邻西舍来居住;否则,便是渺茫与荒诞的期冀。

①泷泽马琴:(一七六七——一八四八)作家。生于江户深川,本名解。中年失明。靠口述由别人记录,用了二十八年著有《南总理见八犬传》等。志乃、小文登都是书中犬妖的名字。

关于主人,暂且压下不表。再说说在饭厅里大笑的女流之辈。她们把主人的冷漠又向前推进了一步,一跃而入滑稽之境引以为乐。她们对于使武右卫门头疼的情书事件,却高兴得像菩萨的福音。没有理由,就是高兴。硬要解析,就是:武右卫门陷于苦恼,她们才觉得高兴。列位不妨问问女人:“你是否拿别人的烦恼开心大笑?”那么,被问的人一定会咒骂提问者愚蠢。即使不骂此人愚蠢,也会说这是故意刁难,岂不侮辱了淑女的妇德?侮辱了妇德,也许是真的,但她们是拿别人的烦恼开心,这也是事实。照此说来,岂不等于事先声明:“我现在要做侮辱我自己品格的事给大家看,却又不许别人说三道四。”岂不等于强调说:“我去偷,但是决不允许别人说我不道德。如果说我不道德,就如同往我脸上抹灰,侮辱了我。”

女人可真聪明,怎么说怎么有理。既然生而为人,那就不论被踩、被踢或是挨打,甚至受到冷遇,不仅要有处之泰然的决心,而且,即使被吐一脸唾沫、泼一身粪污、反被高声嘲笑时,也必须欣然接受;否则,便不能和号称“聪明的女人”打交道。

武右卫门先生一失足铸成大错,因而,表现得十分忐忑不安。他也许心里在想:我这么忐忑不安,她们却在背后窃笑,岂不失礼。但是,因为他年小幼稚,以为正在别人失礼时恼火,人家会说他小器。若是不愿落个这等名声,还是稳重些好。

最后,关于武右卫门介绍几句。他是忧虑的化身。他那颗伟大的头颅寸装满了忧虑,如同拿破仑的脑壳里塞满了功利心。蒜头鼻子不时地翕合,那是忧虑像条件反射似的,沿着颜面神经跃动。他像吞下了一颗大炸弹,心里有一个无可奈何的大疙瘩,两三天来正一筹莫展。苦痛之余,又想不出什么好主意,这时想到:如果去班主任老师家,也许能有点办法。于是,将自己的大脑袋硬是运到他所讨厌的这个家里来。他平时在校,忽而耍笑我家主人,忽而煽动同班同学给主人出难题。这些事,他现在似乎都已忘却,还似乎坚信:不论曾经怎么要笑或为难老师,既然名之为班主任,肯定会替他分忧的。他太天真了。班主任并不是主人爱干的角色。是因为校长任命,才不得已而接受的。说起来,很像迷亭的伯父头戴的那顶大礼帽,徒有其名而已。既然徒有其名,便毫不顶用。到了关键时刻,假如名义也能顶用,雪江就可以只用姓名去相亲了。

武右卫门不但一味地任性,而且从过高估价人类的假想出发,认为别人非爱护他不可,不可不爱护他,压根儿不曾想会遭到嘲笑。他这次到班主任家来,肯定会对人类发现一条真理。为了这条真理,他将来会逐渐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那时,也将对别人的忧烦表现出冷漠的吧?别人发愁时也将高声大笑的吧?长此下去,未来的天下将遍是武右卫门吧?将遍是金田老板和金田夫人吧?咱家衷心期望武右卫门争分夺秒地尽早醒悟,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否则,不论他如何担忧,如何后悔,向善之心如何迫切,毕竟不可能像金田老板那样获得成功。不,要不了多久,人类社会就会把他流放到居住区以外去,岂止于被文明中学开除!

咱家正在思忖,觉得蛮有意思,忽听纸格门哗啦一声开了。门后露出半个脸来,叫了一声:“先生!”

主人正一再重复地对武右卫门说:“是嘛!”忽听有人喊他。是谁呢?一看,那从纸屏后斜着探出来的半个脸,正是寒月。

“噢,请进!”主人只说这么一句,依然坐着没动。

“有客人吗?”寒月依然探进那半张脸在反问。

“哪里,没关系,请进!”

“说真的,是请你来了。”

“去哪儿?还是赤坂?那地方我算不去了。前些天硬是拉我去,腿都遛直了。”

“今天没事。好久没出门,走走吧?”

“去哪?喂,进来呀!”

“想去上野,听听老虎嗥叫的声音。”

“多么无聊。你还是先请进吧!”

寒月先生也许觉得远距离谈判毕竟不便,就脱了鞋,缓缓走进。他依然穿着那条后腚上落了补钉的耗子皮色的裤子。那条裤子并不是由于年深月久或寒月先生的屁股太沉才磨破了的。据本人辩解,是因为近来他开始学骑自行车,对裤子的局部摩擦过多所致。他做梦也没想到给他自封的未来夫人写过情书的情敌也在这里,“噢”的一声打打招呼,对武右卫门微微点头,便在靠近檐廊的地方落坐。

“听,老虎嗥叫多没意思!”

“是的。现在不行。先四处遛遛,夜里十一点才去上野呢。”

“咦?”

“那时,公园里古木森森,很吓人的吧?”

“是啊!要比白天凄凉些呢。”

“然后,千万要找个林木茂密、大白天都不见个人影的地方去走走,肯定会变得这么一种心情:不知不觉,忘却在万丈红尘的都城,仿佛在山中迷路了似的。”

“心情变得那样,又将如何?”

“心情变得那样时,稍微站一会儿,会忽然听到动物园里老虎的嗥叫声。”

“老虎那么爱叫吗?”

“没问题,会叫的。那叫声,即使白天也能传到理科大学。到了夜阑人静、四顾无人、鬼气袭身、魑魅扑鼻的时候……”

“魑魅扑鼻是怎么回事?”

“就是形容那种场合嘛,恐怖!”

“是么,没大听说过。然后……”

“然后老虎嗥叫得几乎将上野的老杉树树叶全都给震落,可吓人啦。”

“够吓人的。”

“怎么样?不去冒冒险吗?一定很快活。我想,无论如何,不在深夜听听老虎嗥叫,那就不能说听过老虎的叫声。”

“是嘛,……”主人如同对武右卫门的恳求表示冷漠,对寒月先生的探险也并不热情。

武右卫门一直以羡慕的心情默默地听别人讲“话说老虎”,忽听主人说:“是么!”这时似乎又想起自己的事。重又问道:

“老师,我很担心,怎么办呢?”

寒月先生面带疑色,望着那个大脑袋。

咱家有点心事,暂且失陪,到饭厅去转转。

饭厅里女主人正在格格地笑,往廉价的京瓷茶碗里哗哗地斟茶,然后放在一个铅制茶托上说:

“雪江小姐!劳驾,把这个送去。”

“我不嘛。”

“怎么?”女主人有点愣住,立刻收住笑容说。

“怎么也不怎么。”雪江登时装出一副扭扭捏捏的脸,目光低垂,仿佛在看身旁的《读卖新闻》。

女主人再一次进行协商:

“哟,真是个怪人!是寒月先生呀,没关系。”

“可,我不嘛。”她的视线依然不肯离开《读卖新闻》。这时候,连一个字也读不下去的。假如揭穿她并没有看报,她大概会哭一鼻子!

“一点也没什么害羞的。”现在女主人笑着,特意将茶碗推到《读卖新闻》上。雪江小姐说:

“哟!真坏!”她想把报纸从碗下抽出,不巧碰翻了茶托,茶水毫不留情地从报纸上流进床席缝里。

“你看哪!”女主人说罢,雪江小姐喊道:“呀,不得了!”她向厨房跑去,是要拿抹布吧?

咱家觉得这出滑稽戏,还算开心。

寒月先生哪里知道这出戏,正在房间里大发奇谈怪论哩。

“先生!纸屏重新裱糊啦?是谁糊的?”

“女人糊的。糊得好吧?”

“是的,很好。是常常光临贵府的那位小姐糊的吗?”

“嗯,她也帮了忙。她还夸口说:‘能把纸屏糊得这么好,就有资格嫁出门去!’”

“嗬!不错。”寒月边说边呆呆地盯着那扇纸屏。“这边糊得平平的,右角上纸太长,出褶了。”

“是从右角开始糊的。难怪呀,还没经验嘛!”

“难怪,有点丢手艺。那一带糊成了超越曲线,毕竟是用一般的方程式无法表现的呀。”

理学家嘛,说话是玄奥的。

“可不是嘛!”主人在信口应酬。

武右卫门明白,照此下去,不论哀求多么久,毕竟是没有希望的,便突然将他那伟大的头盖骨顶在床席上,默默无言中表示了诀别之意。

主人说:“你走吗?”

武右卫门却无声无息地趿拉着萨摩产的木屐走出门去。怪可怜的!假如干脆不理,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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