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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如梦做梅花-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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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还是一团黑,但又些微有些光,像是黑夜将尽时,那微弱而空茫的曙色,不真切的在天边凝结着,莫非,又到了黑夜,自己已经昏睡了一整天?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褚仁开口问道。
  “已经午时了,你觉得怎样?若没什么大碍,起来吃饭吧?”还是傅眉的话音。
  “午时了……怎么这么黑?遮着窗帘吗?”
  “没有啊!”
  褚仁只觉得眼前又是一暗,一个人影遮住了那若有若无的光,另一个更小的黑影,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应该是一只手。但,仅此而已,看不见颜色,看不见轮廓,看不见相貌,看不见近在眼前的五个手指……眼前只有黑与非黑,像是浸了水而模糊的一幅字,一张拙劣涂鸦出的水墨画。
  “我的眼睛……看不见了……”褚仁心中一凉,泪便留了下来。
  一只纤而润的手指抚上了脸颊,轻轻拭去了那泪,指尖上的薄茧带来些麻痒的触感,褚仁知道,那是傅眉。
  “这是几?”傅眉问。
  褚仁只看见一团小小的模糊黑影在眼前,看不清手掌与手指,于是茫然的摇了摇头。
  又一只手,干燥而温暖,轻轻撑开傅仁的眼皮,身子又侧开来,让开阳光,褚仁能够感觉眼前一亮,阳光照在头脸上,是温润的暖,这只手,自然是傅山的。
  傅山看过了褚仁双眼,又搭过脉,沉吟片刻,问道:“他的药,一直都在吃吗?”
  “从二月头上就停了……”傅眉低声答道。
  “我走时说过什么?你怎么就不听?!”傅山大怒,紧接着,“啪”的一声脆响,傅眉脸上挨了一巴掌。那样白皙姣好的面容,霎时便肿了起来,染上了一层绯色,五个手指的轮廓清晰可辨。
  褚仁心中一颤,忙抢着说道:“是我自己不要吃的,我以为病已经好了。”褚仁手臂在空中漫无目标地挥舞着,企图阻挡着傅山的对傅眉的责打,“别……别打……”
  傅山抓住了褚仁的手,脸上是又怜又痛的表情。
  褚仁触到了傅山的手,忙用两手紧紧抓住,生怕他再对傅眉动手。
  “你们两个这点微末的医术,就敢妄下判断么?”傅山恨恨地说道。
  “头已经不疼了,又没有别的症状,谁耐烦喝那苦药啊,况且是药三分毒,而且花销也不小……”褚仁还在絮絮地解释。
  “唉……”傅山叹了一声,用掌缘轻轻捋着褚仁的眉头,似乎这样便可把愁容捋散,把眼睛点亮一般,“还轮不到你操心这些柴米油盐的事情,傅家就算再落魄,也养得起你一辈子……就算你想过锦衣玉食的日子,也是足够的,只是……有更要紧的地方要钱用罢了……”
  褚仁心道,果然如此,傅山变卖各处田宅,所获必然不菲,但家中却见不到一星半点儿,这些钱,想必都拿去筹建义军了吧?联想到昨夜傅眉说的,三大亲王齐聚晋省,总觉得有些不安。
  “看他症状,眼睛是无恙的,应该还是头脑中的淤血作祟?”是傅眉的声音,怯怯地,带着一丝小心,声音又有点含糊不清,可见傅山那一掌打得不轻。
  “嗯……只是拖得久了,恐怕不好调养。”傅山的声音有些低沉。
  眼睛只有光感,看不见东西,褚仁心中也是怕的,但转念一想,在这个时代,若傅山也治不好这病,只怕天下就没有名医能治好了……更何况,根据流传下来的史料,似乎并没有记载傅仁是盲人,若是盲人,又怎能为傅山代笔呢?总归,是能治好的吧?想到这里,褚仁心中又有了几分安定,于是宽慰两人道:“应该是淤血压迫了视神经,只要化掉淤血,就能看见东西了。”说完仰着脸儿,冲着阳光的方向,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突然,褚仁觉得掌心一热,是傅眉的手指,直j□j自己的手掌中来,似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寻求自己安慰似的。
  春日的午后,阳光暖融融的,褚仁和傅眉因背上都有鞭笞的伤,便并排趴在榻上休息。难得的浮生半日闲。
  傅眉拿着一卷书,随意翻卷着,为褚仁读诗:“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傅眉的声音低回婉转,在午后明朗的阳光中飘荡着,像一只温柔的手。
  “最后两句好熟,这是什么诗?”
  “《越人歌》。”
  “讲的什么意思啊?”褚仁问道,“别笑我啊,我古文底子很薄,什么都不知道的。”
  “意思是,一个渔夫,驾着小舟在河上,得知船上的人是个王子,他心中又是欣喜,又是自惭,又是烦闷,因为他喜欢这个王子,但是又不敢开口表白。”
  褚仁痴痴地听着,又问:“这诗,可有什么典故?”
  “这诗讲的是楚王的弟弟鄂君子皙,一日乘船出游,那越人船夫爱慕他,便唱了这样一首歌,表达了对子皙的爱慕之情,子皙当即让人翻译成楚语,明白歌意之后,便走过去拥抱船夫,给他盖上绣花被,愿与之同床共寝。”
  听到“同床共寝”四个字,褚仁心中一动,身子却像是僵住了,一动不敢动,生怕触碰到了傅眉。
  傅眉却没注意到褚仁的异样,继续娓娓说道:“不管两人的身份地位有多悬殊,也不管山水国界的阻隔,甚至他听不懂他的语言,他也听不懂他的语言,但爱慕这种心情,就像日月交替,四季轮转一般,既然来了,是谁都阻止不了的。”
  褚仁心中一动:“那船夫,是男的吧?”
  “是……”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三月天时,许是因为心猿意马,许是因为两人并头而卧,褚仁竟觉得全身燥热,手脚也似无处安放了似的。
  褚仁掀开身上的薄衾:“好热。”
  又被傅眉拉过来盖上:“仔细受了凉。”
  褚仁定了定神,笑着说道:“你还是给我读医书吧,我也好学点东西,我不懂诗,你这是媚眼做给瞎子看了。”
  一只手,掩住了褚仁的唇:“别说什么瞎子瞎子的,多不吉利。”傅眉嗔道,“爹爹说你这是脑病,不能劳神,以后病好了,尽有时间学医的,哪就在乎这一日半日了?你既然不爱听古诗,说说你们那里有什么好诗给我听听,好么?”
  傅眉每每提到褚仁穿越来的时代,总是说“你们那里”,就好像说着山东湖北一样,仿佛彼此之间没有隔着时空,只是隔着山水……
  褚仁笑了:“我们那里……写的都是现代诗,没有平仄,没有格律,甚至押韵都不讲究的,你一定会觉得浅陋。”
  “去了平仄韵脚的束缚,反而更把精力放在了意境上,只怕这才是诗的真味。”
  “可惜我不大喜欢诗,只记得一些零星的句子,一整首可背不下来。”
  “便是句子也好,说给我听听!”傅眉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好奇与兴奋。
  “譬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傅眉一怔:“这算什么,也太短了吧?”
  褚仁又想了想:“那么:‘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傅眉低低重复了一遍。
  褚仁只觉得手腕一热,是傅眉的手,握了上来。
  “会好的,你别担心……”
  “嗯!我相信爹爹的医术。”褚仁侧过头,报以一个微笑。因为看不见傅眉,那个笑脸失了焦点,偏向一侧,反倒是平添了一丝凄凉。
  傅眉红了眼睛,又强压着,故作平静地问道:“还有吗?再说一个听听。”声音中已带了一丝鼻音。
  褚仁浑然不觉,想了片刻,说道:“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这个大有禅味!”傅眉赞道,回味片刻,又道,“这种的我也能写:‘此辈确非饥寒累了我,正是我翻累了饥寒’。”
  “好诗!”褚仁听了,心中一动,反手握住傅眉的手,“不甘心就这样一辈子么?”
  “没有……王谢燕去,玉堂花萎,兴衰有道,世事无常,没有什么可不甘心的……之前也没大富大贵过,此时也算不得有多贫贱,如此而已……”
  注!
  1
  此辈确非饥寒累了我,正是我翻累了饥寒:傅眉原话,大有现代诗初期的况味。
  作者有话要说:  


☆、真人醉舞挥如意

  顺治三年,五月初五,端午节。
  两个月来,褚仁已经适应了半盲人的生活,虽然不能视物,却看得见光,摸索着起坐行走尚可自理。日常生活纵有不便,但因傅眉寸步不离的照拂着,也未觉得有太多不习惯。傅眉的嘴,便成了褚仁的眼睛,每日里咳珠唾玉的说个不停,用语言为褚仁描摹出大千世界的万事万物。
  在褚仁眼中,光也变得有了颜色,灶火是红的,阳光是橙的,烛光是黄的,水缸中反射出的水光,是清冷的白……眼睛盲了,其他感觉变得敏锐起来,暑热天时闲坐院中,让阳光吻遍每一个毛孔,像是下了针,些微的刺痛中,带着痒麻的舒服。风吹过,树叶的声音,纤草的声音,以及门楣上艾草的声音是那样截然不同,灶上飘来草香、米香、粽叶香混合的气味,让人垂涎。
  这些日子来,傅山对褚仁外用针灸,内服汤药进行治疗,头痛的症候,下了几次针便好了,但眼睛一直没有起色,方子换过好几次,没有一种有切实的效果。褚仁有时候也心灰,想着就这样死了,也许便回去了,但是总觉得有什么是割舍不下的,一想到死,心便像裂开了一样,空空洞洞,没有着落。
  傅眉倒是足不出户,日日陪褚仁聊天说话,起居饮食,照顾得无微不至,让褚仁觉得,这样的日子,就这么一直过下去,其实也挺好。
  隔壁奶奶的院落中,传来说话的声音,像是傅山和傅眉父子两人,褚仁踱到墙边,凝神去听。
  “那朱氏女的亲事,是很早便定下的,就这一两个月内,择个日子给你们完婚吧!”是傅山的声音。
  “她……应该岁数还小吧?”傅眉有些迟疑。
  “这几年可能会不太平,你们成了亲,了了我这一桩心愿,我便安心了,也免得夜长梦多。你母亲地下有知,想必也是欢喜的。”
  “爹爹……孩儿还小,不想那么早成亲……”
  “你已经十九了,还小么?”傅山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笑意。
  静了片刻,才听到傅眉的声音:“仁儿的眼睛没好,我不放心成亲……”
  “那有什么关碍呢?你成了亲,还是和爹爹住在一起,多一个人照顾他,不好么?”
  “那不同的……”又是一段沉默,傅眉的话音才继续响起,“仁儿的病,始终是因我照顾不周而起,他一日不见光明,我便一日不能抛下他去成亲。”
  “唉……是我不该匆匆抛下你们上京,又因旁的事情耽搁了,迟迟不归,那日更不该打他……”
  “就是他挨打,也是因为我的错……”
  又是漫长的沉默。
  “眉儿……若仁儿一辈子不能复明,你难道要一辈子不成亲么?”
  “爹爹!你……您这话什么意思?不是说调养几个月就能好么?”傅眉大急,嘶声问道。
  褚仁听着,心里也是一紧,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襟。
  “两个月了,不见起色……这样下去,也许哪一日突然便好了,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
  褚仁咬紧了嘴唇,一滴泪,自眼中滑落了下来。
  “不会的!爹爹……不会的!要不要请郭真人过来看看?他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傅眉的声音中带了哽咽。
  “他现在在南边,联络南明和大顺的余部,近期恐怕都不会北上……”
  “那我师父呢!我师父或许有办法!”
  “他现在在大同,也无法j□j……你知道的。”
  傅眉沉默了片刻,一开口,便是一字一顿:“若仁儿一辈子不能复明,我便一辈子不娶,做他的眼睛!护着他一生一世!”
  墙的两侧,是久久的沉默。
  听着那边的动静,似是出了门,向这院走来,褚仁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跌跌撞撞的走回屋内,坐在床上。
  “你醒了?”是傅眉的声音。
  “嗯!”
  “今天觉得怎样?”
  “好多了,似乎眼前比昨天更亮堂了。”褚仁借着这句话,又揉了揉眼睛。
  “真的?!”
  “是呀,我想写字,能帮我找点儿大些的纸么?”
  “要多大的?”
  “市面上能买到的纸,最大尺幅有多大?”
  “常见的,也就是六尺左右吧?家里就有。”
  “嗯!那就要这种。”
  六尺的纸,铺在条案上,刚好顶天立地。那一大片明晃晃的白,在褚仁眼中分外清晰。
  傅眉研好了墨,把笔塞到褚仁手中,又牵着褚仁的腕子,去濡那墨。
  褚仁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便运笔如飞的写了起来,每一个字,都有巴掌大,在褚仁眼中,都是一个个小小的灰色影子。脑中,是那副“李梦阳《巳丑八月京口逢五岳山人》诗轴”的一笔一划,那些相连的笔意,那些盘绕的萦带,那些盘龙舞虺的线条,那些一泻千里的奔放,那些恣肆圆转而又连绵狂放的横竖撇奈,已经深深刻印在心版上,无需启眸,也能一一重现。
  “夜雨清池馆,晨光散石林。一舟相过日,千里独来心。树拥江声断,潮生山气阴。异时怀旧意,应比未逢深。” 写罢,褚仁投笔于地,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沸腾了似的,只想纵声长啸,又想纵情豪饮。果然……草书一物,是需要用整个身体,全部的精气去写的,要有将身体发肤都投入火中的那种决绝,才能煅造出最好的草书。第一次,褚仁领略到了,书法天人合一的境界。
  “怎样?写得好吗?”
  “好……”
  “别骗我?”褚仁侧头一笑。
  “真的是好,就是有点歪了,是我纸没铺正。”
  “这种字体,如何?”
  “好看!像剑法,又像舞蹈,含着音韵在里面。”
  “比爹爹的还好?”
  “是……”傅眉再也忍不住,任泪水滚滚落了下来,落在那六尺长的皮纸上,将墨色晕染得一片模糊。纸上那字,有几处是极精彩的,但整体的间架和结构,却十分乱,最后一列也写歪了。
  “你不用哄我,第一次写,我知道不好,多练练,一定会好的!”褚仁说着,俯身去拣那笔,像是有如神助一般,竟没有摸索,只一下,便抓住了笔杆。
  转眼间,春去秋来,又是一年。顺治三年过去了,顺治四年到来了。
  苟延残喘的南明,虽是毫无起色,但也未见有太多衰败之相,遗民们的一腔热血,依然沸腾着,在一连串希望……破灭;破灭……希望的轮回中,殷殷盼着,有朝一日,可以天地翻覆,乾坤变改。
  神州数点燎原星火中,大同总兵姜镶起义算是一处绝大的火头了。
  姜镶在大同高举义旗,割辫为志,尊南明永历为正朔,数日间便占据了大同附近十一座城池。多尔衮派和硕英亲王阿济格,端重亲王博洛、承泽亲王硕塞、多罗亲王满达海四大亲王赴晋省平叛。一时间,晋北陷入战火之中,晋南也有几处小股义军磨刀霍霍,准备遥相呼应。
  那姜镶本是大明将军,李闯来时,投了大顺,清军攻来,又降了清,换了三个朝代,始终镇守大同,因为和八王阿济格时有龃龉,再加上明的遗民们一波接一波的游说,最终还是反了,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重新做回了明臣……但是白布染了皂,哪那么容易洗干净?生命中的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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