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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玉山居-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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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住?像他和文婷这样以那条内线交流,谁都无法截获他们信息。

文婷明白他的右手该做它使命规定的事。因此她只是捧着瑰宝那样,看了看,就放下了。揍录音机不该它来干。她又放了他的右手。疯子必须和疯子相爱,他和一个不疯的女子,怎么可能建立这条内线?

他和文婷散步到黑乎乎的河水边。这还归功于他长期在那男护士的原则性责任感上挖墙脚,因此他特批他们单独去河边走走。河反正是福利院的天然防护。河水纯黑,你跳进去试试,它马上把你沤烂。

“我告诉你,我们可以一块儿去一个好地方。”他对文婷说。

“去哪里?”文婷小姑娘问。

“我存了不少钱,够咱去那地方了。”

他身后的秃头杂树后面,一些眼睛在盯着他俩。一块灰色的残雪。他用一根树枝写了四个字:补玉山居。

她明白了,脸蓦然绯红。

他赶紧用左手抠起带字的雪来,团成一个球,就像团掉密信似的,把雪球扔向黑乎乎的河水。

文婷赶紧把他接触过冰雪的手拿过来,用她的手绢仔细地擦。让杂树后面的眼睛看去吧!

文婷把眼睛转向黑乎乎的河水,因为她不想再被他追问。他们疯人处不好时是一个个谁也打不破的独立堡垒,处得好就成了她和老张这样,处成了一个人,谁也打不进来。像正常人打不进聋哑人的堡垒,也像身材健全的人打不进侏儒的堡垒。

她骑着自行车北上的一路,都在准备一个悲哀的通知。她未来的儿媳把她介绍给了一个63岁的X光技师。因为头一次儿女们做媒她违抗了,这次她认为该听话一些。但她一见到老张就想再做一回不听话的长辈。豆豆的话多恳切呀:“你不是自由恋爱过吗?结果不好吧?找的人最后干出那种事,不然您还得不了这个病。”

自由恋爱使她“当局者迷”,那时都“迷”,现在还用说?晚辈家长们更不放心她自己再来一局了。有这个病,更得迷得找不着北。

可她一见老张就情胆包天(想到这个词她脸发烧),想到这辈子还剩多少日子?让她再迷一迷吧。关键是得逃出儿女们的监管。

老张在灰色坚硬的那块残雪上写下了四个字“补玉山居”,他说那是个好地方。这个好地方在地图上不存在,她用高倍数放大镜都查不出来。她正伏在儿子的书桌上查地图时,门开了,含笑的声音嚷着:“哥,她又去哪儿了?”

含笑把自己母亲叫“她”。

从门口到儿子的卧室还有十多步,足够她藏起眼前正做的工作。她一把揉掉了地图。老张就是这样一把揉掉了写在残雪上的秘密地址:补玉山居。

含笑听见质地良好的纸张被揉搓的响声,马上向豆豆的卧室走来。“哟,您干吗呢?”女儿看着“她”。

“没干吗。”

“……您怎么不脱鞋呀?”许含笑一时间没找出什么破绽,但也得尽监察职责指摘“她”一点什么。

婷婷看着自己二十五岁的家长。对呀,路上对这个秘密地址“补玉山居”太心向神往,过于切切,进门把脱鞋的家庭纪律给疏忽了。

“你也没脱鞋。”她下巴指指含笑的脚。

“我是看您的自行车不在,着急了!……”她又回门口去脱鞋。

婷婷把自行车停到对面楼洞里去了,因为家里的楼洞前停了一辆汽车,挡得她和自行车都进不来。她的自行车失踪就会让许含笑如临大敌。不过儿子和女儿毕竟忙碌,对她家教再严也总有空子给她钻。女儿加班加点的时候越来越多,因为她已经开始买公寓了。一套公寓从不存在时期就开始出卖,于是人们得陆陆续续把它买到手。有人(比如许含笑)要花三十年时间,才能把一套房陆陆续续买完整。

“您到底去哪儿了?”

“出去了。”

“什么地方?”

“出去走了走。”

她已经发现了正常人问话答话的要领,不直接答:貌似在问答,其实各说各的。如果你句句话都太较真,那就是她这种人,被正常人说成有病。现在开了春,她常常出门,每次出门都听到正常人之间相互说“有病!”

许含笑把严格管教这桩事留到哥哥回来后一块儿做。豆豆比较诲人不倦,再三告诉母亲并不是限制她的自由,但希望母亲不要泛用自由,并且在用完自由之后撒谎。

“我们会搞清您到底去了哪里的,”许含笑说,“假如您不说实话,以后您就不允许单独外出。”

婷婷向含笑眨着眼睛。她认为自己在女儿脸上看见了厌恶,就是家长们看到自己的孩子犯低级错误、装傻也装得低级时生发的厌恶。可她没有办法不眨巴眼。

“只要给福利院打个电话,就知道您是不是撒谎了。”许含笑又说,一面真的去拿话筒。她把话筒交给哥哥,自己却始终看着母亲。

婷婷依然眨巴着眼。在这些年轻家长面前,她一定是个讨厌愚蠢的长辈。

未来儿媳都受不了未来婆婆的谎言破产,赶紧从电视前站起,回她和豆豆的小窝去了。她要成为婆婆未来的晚辈家长,现在最好避开婆婆被管教的场面,否则将来她的正式出场会缺乏威力。

婷婷理解未来儿媳的善解人意。X光技师的媒是她做的,她一旦看到婷婷心不甘情不愿,看到婷婷被儿女管教时的狼狈,回到X光技师那头,会理不粗气不壮,会在替婷婷美言时言不由衷。

豆豆接过妹妹递给他的电话,按茶几玻璃板下压着的一个电话号码拨起号来。儿子眼睛跟姓许的长得一模一样,但姓许的永远不会有儿子这样真诚直接的目光。

婷婷等着一切真相大白,等着一通谆谆教导。儿子女儿是真心为她好的。自己可真不争气。

儿子已经和院值班室通起话来。值班医生大概懒得管本分外的事,说他只值晚班,白天谁来过他不清楚。他建议他们把电话打到第三病区,因为他们想了解的病号张亦武属于那个病区。

婷婷心里缓缓地升起希望。人人都像那个值班医生,懒得负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有可能逃过一次惩处。

含笑不耐烦地从哥哥手里夺过电话,又拨了一遍福利院的总机。然后她请求总机转接第三病区,看来拨通了。她在沙发上挪挪屁股,坐稳当坐舒服,同时抬起眼睛,目光把母亲罩住:看您往哪儿跑。

含笑的眼睛是婷婷的。可婷婷认为自己永远不会有含笑那样自以为是的目光。那目光姓许。姓许的在追求婷婷时,也把局面弄成是婷婷追他,因为他自以为是。他说他若不懒惰就是世界上一流的乐评家。他要勤于写作的话所有当今评论家都会羞死。他要不那么痛苦地清高的话,他早就可以得到住房而不住到婷婷文化馆分到的两居室了。他要是愿意和人们一般见识,站到婷婷那个水平线上的话,他就会为他牺牲自己拍摄所谓“黄色录像”的动机辩护了。可他拉倒了,宁愿蹲两年大狱。

电话没人接,这是晚上八点。含笑告诉哥哥,先吃饭吧,一会儿再打。

饭是婷婷做的。为了她这一天的出轨和谎言以及可能得到的责罚,她准备了四个菜,一个沙锅。她自己一口都不吃,她一吃就会忍不住呕吐。姓许的无所不在,下毒的手法千般百种。至少许含笑已经彻底被他收服了。

三个晚辈家长竟然没注意到她捧着碗在做戏,其实一口也没吃到嘴里。许含笑说沙锅的豆腐炖得太烂,也太咸。未来儿媳往凉拌萝卜丝里加了几滴醋,一撮盐。豆豆吃到最后了,说应该有个汤啊!

婷婷立刻起身向厨房走。她去做汤,就去做。她可以离开餐桌了。

“算了吧,赶紧吃完收了餐桌,还得打电话……”含笑的话被碗碎的声响打断。

三人同时安静下来。一定是六只眼睛在切磋:这是碎的第几个碗了?看她又像犯病了!这么碎下去谁家碎得起呀?……

婷婷的背朝着那些激烈发言的眼睛,黯然拾起碎成三瓣的碗。地擦得好干净,白米饭落下去是白的,拾起来还是白的。

当她开始洗碗时,许含笑又在拨电话。她停下动作听着女儿问白天的值班护士是谁。熊护士?怎样能找到这位熊护士?1—3—9—1—1—0—5—6—9—8—1。

婷婷看见自己的手在水管下发抖,抖得水流都乱了。熊护士那边若接通,她的谎言就会破产。这一晚上还了得?三个家长为她的不乖要开家长会呢。

“请问是熊先生吗?……我姓许,是您病号的家属。哟,对不起,您这么早就睡啦?”含笑咯咯地笑起来。年轻女孩子以这种笑跟谁都敢淘。谁又能拿特淘的年轻姑娘怎样呢?所以姓熊的男护士一定已经开始向着许含笑。他一向着许含笑,老张和婷婷就完蛋了。

婷婷一动不动。胃里空空的,那毒素仍漆黑地漫卷开来。墨斗鱼又黑又臭的墨汁开始充灌她的全身。等家长会开完,她会削一大块香皂,泡一大杯香皂水,好好地洗一洗,把自己洗个里朝外,里外都洗白。

“真没来过?”含笑的声音严厉起来。

那一边在说什么?让许含笑翻了脸?

“您作为一个护士,可不能隐瞒病人的行为哟。”含笑说道,“你们病区的张亦武,我们都了解过情况。他和我母亲来往不正常。……这您也知道?保护他们俩是医院和我们家属共同的责任,您说是不是?”

婷婷出神地听着女儿含笑的声音。她也有一副婷婷的嗓音,比较圆润。不然她凭什么从工厂调到区文化馆?凭什么组织业余演出?凭什么让姓许的追求她?可婷婷永远不会有许含笑那种家长口气。

“下次您一旦看见我母亲去找张亦武,劳驾您立刻跟我联系。我哥哥也行。不过他常常出去维修电脑,不如我好找。……那就谢谢您了。”

老张告诉过婷婷,那个虎背熊腰的男护士是可靠的。事实证明,他果然可靠。

“妈,您怎么一直开着水呀?水涨价了您不知道吗?”许含笑大声叫道。

哗哗的流水声戛然而止。是她自己关掉了水龙头。她太不乖了。

很快婷婷发现监察圈紧缩了。她的钥匙首先被豆豆收了回去,说母亲不出门,用不着钥匙,先让未来儿媳拿着,配了富余钥匙再还给她。她的退休工资和养老金被全部没收,许含笑说她替母亲开了个账户,零存整取,母亲有饭吃有衣穿,反正是不必花钱的,不如过一两年存出个整数目来。自行车也被没收了,豆豆说这车哪儿能骑呀?太破了,关键时刻掉链子说不定会出危险呢。

他们还想没收她的身份证。但她多了个心眼,把它早早就藏在了一个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这地方在豆豆书桌的抽屉上面,她用透明塑料胶带把它粘上去的。除了谁把头伸进扁扁的抽匣,再偶然把脸向上扭转,否则是不可能发现身份证怎样被粘在抽屉的天花板上的。

她有了身份证才能按步启动她的逃亡计划。北京没人要做的工作多得很,大楼里擦地板的、酒店厕所里鞠躬赔笑递擦手毛巾的、花店里修剪花枝插花的……婷婷走进第三家就被录取了。职介所根据她曾经的工作证把她介绍到一个豪华歌厅去做清洁工。工资六百元。五十元在一间地下室租一个床位,跟混北京的农村女孩们做室友。等她存了一定的钱之后就熬到头了,就可以跟人合租一个小单元,自己独占一个小屋。多小都没关系,能和老张以及一只狗一只猫挤一挤就可以。

豆豆和含笑一定会急坏的。他们会去找警察。就像豆豆小时候走失,她流着眼泪,语不成句地向警察描述:“……穿天蓝衣服,……胸……胸前有一架……飞、飞机……留这么长的头发……因、因为他头发好,生下来没、没舍得剃……”现在换了豆豆向警察去泣不成声了。豆豆是母亲的法定监护人。

婷婷奋起拖把,擦过去擦过来,擦得夜深人静。

进山的路有点颠簸,不是把他颠到她身上,就是把她颠到他身上。他撩一把她的短头发。她说风景好美。

点烟的时候,他看见文婷脸避向一边。他知道了,再抽烟他就躲开她。有次躲到“补玉山居”大门外去抽烟,让老板娘曾补玉狠狠瞅了一眼。补玉那样瞅他,是笑话他怕老婆。能把文婷当个老婆怕就好喽,他事后跟文婷这样说的。文婷看他一眼,非常非常地小姑娘。

“你说,曾补玉要是知道咱俩是什么人,会向警察报告吗?”文婷问。她想起豆豆说的,监护人必须每三个月向片儿警汇报一次情况,使病人不危害社会治安。

他说他怎么知道。他觉得曾补玉也可能作为第二个姓熊的男护士,逐渐站到他这一边。那次去小铺买烟,他发现老板娘已经站到他这边了。为了他她几乎把河南人的小铺给砸了呢。其实他特别想告诉老板娘,钱对于他是没什么意义的,是可多可少的东西,人家那么贪恋热爱,就让人家多挣一点儿。他的“三无”身份一辈子都不用发愁,可以永远吃国家喝国家住国家。他的钱只有一个开销处,就是隔一阵到“补玉山居”来住一住。再说他还有一只天分极高的右手,七八年来,全国多少个篆刻大赛给过这只手荣誉?

他和文婷一有钱就把它花在“补玉山居”。他头一次来全凭姓熊的男护士跟他里应外合,姓熊的男护士用了三个月终于从琉璃厂某领导那里弄到一封信,盖着鲜红大公章的官方邀请信,邀请他出席即将举办的篆刻艺术现场表演大会。自从出席了一次那样的大会,一封封邀请函跟来了。原来人们挺欢迎他这只天才的右手,尽管不太欢迎他本人。他无所谓,反正只拿邀请信做假条用。从福利院请准假他就搭上长途车到北京,去文婷做清洁工的那个歌厅,接她一同进山。进山的路上,他和她会做好度假的准备,去超市买饮料、买胶卷,他喜欢看文婷唧唧喳喳,快乐的管家婆似的。那是他们最欢乐最奢侈的时光。

进了山,文婷跟他天天上山下河找石头。让所有人当他们瞎逛吧。他要找一块能让他产生强烈冲动的石头,刻一件伟大的作品。找什么样的石头,刻什么,还不知道,但一旦找到了,一切全明白了。

“就像你一样。”他对文婷说,“在找你的时候,我不知道在找什么,那天下午你来了,一个医生和一个男青年押送你走到我窗下,我马上知道,找的就是你啊。”

文婷把头倚在他肩上。她比他稍高一点,因此这样倚并不省力。跟文婷在一起的这个张书阁真有艳福,你看看文婷那样子!一副渴望再多听几句动听情话的样子。正常的人怎么会懂得他和她的幸福?他们之间的幸福也是通过两人之间那条内线给予和接收的,一种秘密电波,波段只有他们俩能播出和接收到。

有时候他觉得非人类的生命也能接收到。比如鸟,比如牛、羊、猪,以及猫和狗。山村里不少人家门口都拴着狗,第一次他和文婷走近时,它们狂咬,但他们站定下来,跟它们的目光一接上,它们就安静下来。等他抱着建交的良好愿望上去,它们已经娇滴滴的邀宠了。他和文婷听它们哼哼唧唧地控诉主人们的凶狠功利不公道。接下来,就是他替它们做主——把拴它们的绳子解开。当然,主持这样的公道得悄悄地,文婷得为他放哨。

当文婷和他自己看见村子里到处跑着获得自由解放的狗时,他们俩就觉得把他们自己给解放了一样开心。

但有一次,当他正用小刀割狗绳子的时候,那家男主人的脸从墙头上冒出来。男主人扭住了他,在送他往村委会去的路上,文婷不断地求情。那男主人对文婷的求情报以“呵呵”的笑声,说到处割狗绳子把狗放得满世界乱跑,满世界乞讨拉屎引起游客抗议并使游客流量减低的罪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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