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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的山岭-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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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不五时和从前的山友见面、喝酒。
  说不定有时候会去附近的山健行。
  然而,那种令人提心吊胆的山——抬头望山顶,差点令人心脏不堪负荷的心情。自己将远离这些事物,前往另一个世界。
  具体而言,那已经不是爬不爬山的问题。
  即使不爬山,待在街上,也会因为令人难过的情绪而感到一阵揪心,想要寻找白色岩峰,以视线追逐位在高楼大厦对面、矗立于蓝天的山顶——自己将会离开那种地方。
  我不想离开。
  自己如今之所以在追查羽生,八成是这个缘故。
  攀岩是一种天分。
  自己是因为喜欢山才开始登山的,但比自己有天分、有体力、有实力的人多得数不清。
  深町有自知之明,自己无法站上圣母峰顶,也无法成为第一个踏上无人履及的峰顶的人。所以当时,自己选择了相机。自己不是攀登高峰,留名登山史的人。然而,自己说不定能够参与那种远征,待在向尚无前人攀登的岩壁挑战的人身旁,当个协助对方、记录攀爬过程的配角——
  深町是如此说服自己,一路参与登山至今。
  也是这个缘故,深町才会觉得在这次远征失败之后,将会渐渐远离登山。
  前提是,如果没有遇见羽生的话。
  和加代子之间的事,也必须做出结论。无论那是怎样的结论。
  然而,在追查羽生的期间,事情尚未结束。深町不太清楚是什么还没结束,但总之就是尚末结束。
  自己的登山生涯八成还没有结束——
  深町总觉得在自己的登山生涯结束之前,说不定和加代子之间的事能有更不一样的结论。不,那个不一样的结论就是:不存在这世上的山顶,一座幻想中的山顶。
  但是,在迈向那座应该不存在的山顶的过程中,是否可以不用对自己和加代子之间的关系下结论呢?
  深町认为,那是自己自私的逃避。
  他明白这一点。
  他心知肚明,加代子和自己之间的感情已经走不下去了。如果和加代子见面,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到此为止”,彼此都能松一口气。
  “你是为了折磨我,才说你还爱我的。”
  加代子的话宛如生锈的铁片般,刺进了深町的心坎。
  深町无法替自己的心情好好命名。
  就是这么回事。
  没有人会替自己过去的情感一一命名活下去,也不会替自己的行为找理由而活。
  别思考无谓的事!
  如今,令人放不下的是羽生的事。
  所以,我正在调查羽生的事——这样不就好了吗?至于是否要再去尼泊尔一趟,以后再说。
  伊藤浩一郎进入咖啡店,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七分钟左右,时间是下午三点零七分。
  2
  “嗯,如果是羽生丈二的事,我倒是记得。”
  伊藤浩一郎说完,在深町的眼前点燃香烟。
  他深吸一口之后,缓缓将烟吐出来。
  “那家伙啊,老爬那种难如登天的山。爬山的方式就像是火烧屁股。说到那家伙的登山之道啊——”
  “那么,你知不知道羽生丈二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个嘛,不知道。我想,深町先生你大概也知道,一九八五年——距今八年前,在圣母峰发生那起意外之前,他偶而会跟我联络,或者寄明信片给我,所以我知道他的去向——”
  假如是从羽生加入我们登山会的时期,到那之前的话,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些事——
  伊藤如此说道。
  羽生加入伊藤负责的青风登山会,是在一九六〇年五月。
  当时,羽生十六岁,伊藤正值身强体壮的三十岁。
  “我还记得,他突然跑到我家,希望我让他入会。”
  伊藤说:我把五月的连假几乎都用在登山集训,回到家的那一天,羽生丈二独自跑到我家。
  当时,伊藤还是王老五,他让羽生进到自己位于二楼的家。
  “能不能让我加入青风登山会呢?”
  羽生红着一张脸,语带怒气地说。
  从头到尾,羽生都瞪着伊藤。
  “那与其说是申请入会,倒比较像是来踢馆的。”
  伊藤对深町笑了笑。
  羽生跑来说他想要入会,伊藤问他: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们登山会的事呢?
  “因为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看到登山会的人在走路。”
  一问之下,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羽生说他在不久之前来到新宿,看到十几名登山者在车站内走路。他们背着比人还重的登山背包,穿着登山靴走路。
  周围的人纷纷为了那群人开道。一群全身脏兮兮的粗犷男人,动作自然地从人群中走过。
  羽生吞吞吐吐地说他当时看见,男人们背着的登山背包上写着“青风登山会”的名称和位于町田的地址。
  羽生记下登山会名称与镇名,向人问路找到了这里。
  “为何想加入我们的登山会?”
  伊藤问道。
  “因为不想被别人瞧不起。”
  羽生回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你被谁瞧不起了吗?”
  “嗯。”
  “怎么个瞧不起法?”
  “很多种。”
  “你说说看。”
  “有人会以瞧不起的眼神看我。”
  “谁?”
  “大家。”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父母。而且,我脚有残疾。”
  “你父母过世了吗?”
  “嗯。在我六岁的时候——”
  羽生说是因为车祸。当时,妹妹也在同一场车祸中丧生,只有自己活了下来,被千叶的伯父收养。
  当时留下的后遗症就是走路时,左脚会微微一跛一跛的。
  羽生说:别人看到那种走路方式,都会瞧不起自己。
  “没那回事吧。”
  “有。”
  羽生坚持说。
  “加入登山会,就不会被人瞧不起吗?”
  “对。”
  “为什么?”
  “因为我要做出其他人办不到的事。”
  “哇——”
  “在新宿,大家都让道而行——”
  “那是因为,大家害怕衣着邋遢的我们。”
  “被人害怕总比被人瞧不起好。”
  羽生的回答直截了当。
  伊藤忽然想到,问羽生:
  “你爱爬山吗?”
  被伊藤这么一问,羽生口吃地低下头说:
  “我不晓得。”
  “爬过山吗?”
  “爬过几次。”
  “几次是多少次?”
  “就是几次。”
  “爬过哪里?”
  “我不晓得。”
  “怎么可能不晓得。”
  “我真的不晓得。我想是丹泽的某个地方——”
  一问之下,事情是这样的。
  十一岁时,羽生独自去爬过山。
  当时是七月——刚放暑假。
  从前,羽生曾和伯父一家人一起去过箱根。
  他决定试着去爬半路上从小田急线的电车车窗看见的山。羽生后来才知道,那是丹泽山群,神奈川县内最大的山系。
  从新宿搭小田急线一径向西,在看得见山的地方下车。正好有几名背着登山背包的登山客,所以羽生跟在他们身后:和他们一起搭公车,从下车处开始步行。
  登山客下车后马上往前走,羽生落了单。他一个人攀爬山路,也不晓得要看地图,一心认为:总之,只要往上爬,应该就会抵达山顶。回程时,顺着同一条路下山就行了。
  他身上没有携带堪称装备的物品。
  他背着儿童背包,里面装着充当午餐的面包、水壶,口袋里放着糖果,没有带雨具。
  一身短袖衬衫、短裤、运动鞋的装扮。
  路是有,但登山道铺设得不如今日完善。
  不管怎么走,就是到不了山顶。
  羽生不晓得要走多久才会到山顶。他午餐吃面包,有一瞬间想回家,但是脚自然地往上爬。半路上,没有遇见任何人。
  到了傍晚,羽生在一块大岩石后面露宿。
  好冷。夜露濡湿了身体。一整晚几乎睡不着,他舔糖果、饮水充饥,迎接早晨来临。
  仔细一看,大岩石的正上方就是山顶,那里有间山屋。
  羽生一走进山屋,一起搭公车的登山客似乎记得羽生,对他说:
  “哎呀,你居然爬到这里来啦?”
  羽生点点头。
  “你昨晚在哪过夜?”
  羽生回答:爬到一半天色暗了下来,所以我在岩石后面睡觉。
  “有吃饭吗?”
  羽生一说只有中午吃了面包,山屋主人马上端出饭和味噌汤。
  “你一个人吗?”
  “嗯。”
  羽生边吃饭边说。
  “亏你有办法爬到这里。”
  山屋主人说。
  十一岁的羽生从小田急线的涩泽搭公车到大仓,再从那里经由大仓山脊,走到海拔一、四九〇公尺的塔之岳。
  这段路程以大人的脚程,要花四小时。
  羽生和要去大仓的登山客一起下山,当天傍晚回到了家。
  他没说一声要去哪就跑出来了,所以家里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伯父报案请警方帮忙搜寻。
  自从被收留到伯父家以来,羽生头一次挨伯父打。
  羽生有一句没一句地告诉伊藤那项体验。
  “你为什么会想一个人去爬山?”
  伊藤问道。
  “因为很愉快。”
  十六岁的羽生答道。
  “愉快?”
  “因为和家人出外旅行,第一次是去爬山——”
  “爬山?”
  信州的山。
  羽生说他的父亲爱爬山,在他六岁时,第一次全家去爬信州的山。
  从松本搭公车到岛岛谷的入口,从那里步行,花两天一夜进入上高地。在岩鱼留的山屋住一晚,然后攀越德本岭。
  羽生回答伊藤:因为当时的登山行很愉快。
  回程路上,公车发生车祸,羽生的妹妹和父母丧生。
  “怎么样?”
  伊藤问道:
  “丹泽爬起来愉快吗?”
  “我不晓得。”
  羽生口吃地低下头来,仿佛想起什么似地,含糊不清地对着榻榻米嘟囔。
  “可是,很漂亮。”
  “漂亮?”
  “是的。”
  羽生说:在大岩石后面过夜时,看见了山。
  他看见了富士山。
  羽生说:富士山的山麓比丹泽山群更高,在丹泽山群的棱线再过去的远方,我看见了山顶覆盖白雪的连绵山峰。
  在遥远彼方山岭的白色群峰——
  朝阳就在自己身在之处的前方。
  于是他明白,隔着丹泽山群棱线相对的山,位于比自己所在更高之处。阳光从天上到山顶,再从山顶到自己所在之处,缓缓地洒落地面。
  南阿尔卑斯——
  羽生结结巴巴地告诉伊藤:那非常美丽。
  于是,羽生加入了青风登山会。
  3
  “羽生是个不会找窍门的家伙——”
  伊藤浩一郎说道。
  地点换成了靠近町田车站的一家居酒屋吧台。
  因为到了这种店开门营业的时间,所以换了地方。
  两只中杯啤酒杯里装着沁凉的啤酒,放在深町和伊藤面前的吧台上。
  伊藤本身年逾六十,从登山的第一线退了下来。青风登山会的声势已经不如以往,会员也只剩下十多人。
  伊藤变成登山会的顾问,如今是一家登山用品店的老板。虽说是登山用品店,笼统来说,其实是户外用品店,一旦到了冬季,登山用品就会被塞到角落,店内充满滑雪用具。
  “想当年,我们登山会也是走在登山界的顶端,总是往危险的地方去。”
  冬天的谷川乌帽子内壁变形岩石裂缝。
  冬天的北穗高泷谷。
  冬天的鹿岛枪北壁。
  进入那种地方犹如家常便饭。
  “无论带羽生去哪里,那家伙,总是背着所有人当中最重的行李,工作最勤快——”
  夏天纵走山脊时会休息。
  从山脊的遥远下方,会传来溪水淙淙的声音。
  “前辈,我去汲水回来。”
  羽生会扛着塑胶水桶,花一小时从下方的溪流汲水回来。
  “因为他当时是菜鸟,所以并不比其他人有体力。我想,他的体力反而比其他菜鸟更差。连休息时间都去汲水或准备餐点,根本没得休息。所以,在我们登山会中,第一个弄得尽疲力尽的总是那家伙。不过啊——”
  伊藤将啤酒就口,以指尖抹唇之后,说:
  “无论再怎么累,甚至累到倒下来,他也绝对不会发半句牢骚。”
  尽管是菜鸟时期,深町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羽生丈二没有体力。
  “一般来说,如果那么努力工作,通常都会受前辈疼爱,但羽生却不是如此。”
  “为什么呢?”
  “因为他不可爱。”
  就算想让他做轻松的工作,他也会拒绝。就算前辈们看到疲惫的羽生,想让他休息,他也会说:
  “我不要紧。”
  羽生不休息。
  他经常就那么继续走,结果昏倒,给队上添麻烦。
  走路时,他会微微拖着左脚。
  他的动作并非特别机敏,唯有一把硬骨头,是个不会看人脸色、沉默寡言的男人——身边的人如此看待羽生。
  第一个察觉羽生有特殊天分的人是伊藤。
  羽生入会后第三年夏天的登山地点是穗高的屏风岩。从北阿尔卑斯的前穗高岳,到向东北延伸的北山脊边缘的这块岩石,宽一千五百公尺,高六百公尺,是日本最大的岩壁。
  攀爬第一大岩沟时,和羽生一组的伊藤,让羽生前导。
  在这之前,羽生虽然没当过前导,但累积了好几次攀岩的经验,在伊藤看来,他的平衡感很好,而且爬屏风岩也不是第一次了。
  伊藤在能走较轻松路线的岩场,对羽生说:
  “喂,你当前导看看。”
  伊藤以楔钉和钩环固定自己,让羽生先爬。
  “于是,那家伙开始爬了,看着看着,我差点忍不住叫出声来。”
  危险。
  伊藤硬生生吞下险些迸出口的话。
  “若从底下来看,明明一旁就有安全路线,那家伙却偏偏选危险路线爬。”
  害得伊藤冒冷汗。
  羽生选的有些路线,连伊藤都会犹豫。
  会合之后,伊藤对羽生说:
  “你为什么选那种路线?”
  “因为那条路线比较接近顶端。”
  或许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羽生以自然的口吻说。
  他当时才十九岁。
  他不会以“危险”或“不危险”这种思考方式看待岩壁。哪个路线最接近顶端,是羽生的唯一选项。
  伊藤惊叹道:
  “你的攀岩方式很危险。”
  当时,伊藤对羽生这么说。
  “为什么呢?”
  “因为你不怕岩石。”
  你必须更害怕岩石一点——伊藤如此告诫羽生,羽生却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哦——”
  羽生好像不太理解伊藤说的话。
  从当时起,羽生在攀岩这个领域开了窍。
  即使改为爬山,他当前导的次数也自然而然地增加,到了二十一岁时,撇开经验不谈,在技术上,与青风登山会的菁英相比,他已毫不逊色。
  和青风会第一把交椅平起平坐,等于是跻身日本屈指可数的登山家之列。
  然而,羽生仍旧默默无名。
  “攀岩啊,欸,那是一种天分。”
  伊藤红着一张脸看深町。
  “是啊。”
  深町点点头。
  深町也知道这一点。
  登山——扛着沉重的行李走在山路上的行为,基本是以体力定胜负。即使和天分有关,也只占极少的比例。
  然而,攀附在岩壁上向上攀爬,即使大前提是需要体力,肯定还需要其他事物。
  平衡感、节奏、对自我情感的控制——在攀岩这个领域中,存在着光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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