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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脉-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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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寒著背雨凄凄,九陌无尘未有泥。
还是平日旧滋味,漫垂鞭袖过街西。
他把得意收敛住了,收敛得十分潇洒。
不过这种收敛的内在真实性深可怀疑。对于多数士子来说,考上进士使他们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长久以来的收敛和谦恭可以大幅度地解除。虽然官职未授,但已经有了一个有恃无恐的资格和身份,可以在社会上表现真实的自己了。
这中间,最让人瞠目结舌的例子,大概要算《唐摭言》卷二所记的那位王泠然了。
王泠然及第后尚未得官,突然想到了正任御史的老熟人高昌宇,便立即握笔给高昌宇写了一封信。这封信的大意,我可以把它译成白话文:
您现在身处富贵,我有两件事求您,一是希望您在今年之内为我找一个女人,二是希望您在明年之内为我找一个官职。我至今只有这两件事遗憾,您如果帮我解决了,感恩不尽。当然您也可能贵人多忘事,不帮我的忙,那么说老实话,我既已及第,朝廷官职的升迁难以预料,说不定哪一天我出其不意地与您一起并肩台阁,共处高位,到那时我会侧过头来看您一眼,你自然会深深后悔,向我道歉。请放心,我会给您好脸色看的。
这封无赖气十足的信,可以作为变态心理学研究的素材。但我更看重它隐藏在文词后面的社会普遍性。
当年得中的士子们如果有机会读到王泠然的这封信,也许会指责他的狂诞。但就他们的内心而言,王泠然未必孤独。
五
面对着上述种种悲剧和滑稽,我们不能不说:由一代又一代中国古代政治家们好不容易构想出来的科举制度,由于展开方式的严重失度,从一开始就造成了社会心理的恶果。
这种恶果比其他恶果更关及民族的命运,因为这里包含着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人格的急剧退化。
科举制度实行之后,中国的任何一个男孩子从发蒙识字开始就知道要把科举考试当做自己的人生目标。一种在唐代就开始流行的说法叫“五十少进士”,意思是五十岁考上进士还算年轻,可见很多知识分子对科举的投入是终身性的。这样的投入所产生的人格恶果,不仅波及广远,而且代代相传。
科举像一面巨大的筛子,本想用力地颠簸几下,在一大堆颗粒间筛选良种,可是实在颠簸得太狠太久,把一切上筛的种子全给颠蔫了,颠坏了。
科举像一个精致的闸口,本想会聚散逸各处的溪流,可是坡度挖得过于险峻,把一切水流都翻卷得又浑又脏。
在我看来,科举制度给中国知识分子带来的心理痼疾和人格遗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伺机心理。
科举制度给中国读书人悬示了一个既远又近的诱惑,多数人都不情愿完全放弃那个显然是被放大了的机会。机会究竟何时来到,无法预卜,唯一能做的是伺机以待。等待期间可以苦打苦熬、卑以自牧,心中想的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历来有这种心理的人,总被社会各方称赞为“胸有大志”。因此,这已经成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
伺机心理也可称作“翻身心理”。本来,以奋斗求成功,无可非议,但中国书生的奋斗不满足自然渐进,而是企盼一朝发迹。成败贵贱切割成黑白两大块,切割线前后双重失态。
他们有世界上最惊人的气量和耐心,可以承受最难堪的困厄和屈辱,因为他们知道,迷迷茫茫的远处,会有一个机会。然而,机会只是机会,不存在合理的价值选择,不存在人生的终极关怀。所以,即便在气量和耐心背后,也隐潜着自私和虚伪。
气量和耐心也会碰撞到无法容忍的边界,他们就发牢骚、吐怨言,但大抵不会明确抗争,因为他们明白只有把一切不满上升到官方竞争才高度有效。于是中国书生也就习惯了这种怪异的平衡:愤世嫉俗而又宣布与世无争,安贫乐道而又天天都在嫉恨。从总体而言他们的人生状态都不大好,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他们缺少透彻的思维,独立的坚守,无私的奉献,响亮的馈赠。他们的生活旋律比较单一:在隐忍中期待,在期待中隐忍。
其二,骑墙态势。
科举制度使多数中国读书人成了政治和文化之间的骑墙派,两头都有瓜葛,两头都有期许,但两头都不着落,两头都不诚实。
科举选拔的是行政官员,前不久还是困居穷巷、成日苦吟的书生,包括那位除夕之夜误入宫廷演了通宵傩戏的老人,一旦及第授官之后便能处置行政、裁断诉讼?便能调停钱粮、管束赋税?即便留在中央机关参与文化行政,难道也已具备协调功夫、组织能力?是的,一切都可原谅,他们是文人,是书生。但是,作为文人和书生,他们又失落了文化本位,因为他们自从与文化接触,就是为了通过科举而做官,作为文化自身的目的并不存在。
结果,围绕着科举,政治和文化构成了一个纠缠不清的怪圈:不太娴熟政治,说是因为文化;未能保全文化,说是为了政治。文人耶?官吏耶?均无以定位,皆不着边际,既无所谓政治道义,也无所谓文化良知。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或许是少数自省书生的自我嘲谑,但在中国,常常因百无一用而变得百无禁忌。在政治和文化之间骑墙的中国文人,特别擅长把一切文化行为纳入政治架构。一会儿作政治批斗,一会儿作政治表演,而等到真的政治风暴来临,他们大多集体隐身,或变节为奸。因此,所谓“骑墙”,总是一脚苍白,一脚混乱。
其三,矫情倾向。
既然科举的成败关及家族的全部荣誉,于是所有的亲情牵累也就必须顾全大局,暂时割舍,奉献给那种没有期限的苦读、别离和期待。一来二去,科举便与正常人情格格不入,上文所引一系列家庭悲剧,皆是例证。
那些不敢回家的读书人,可以置年迈的双亲于不顾,可以将新婚的妻子扔在乡间,只怕面子不好看。这样做,开始是出于无奈,但在无奈中也渐渐滋生出矫情和自私。
铁石心肠地轻视亲情,却并不排斥肉欲,那位王泠然开口向老朋友提的要求,第一项就是要一个女人。俗谚谓“书中自有颜如玉”,也是这个意思。中国书生中的伪君子习气,大多由此而生。
不知道当年书生中,有几个曾突然领悟到科举对自己的人格损害?我相信一定会有不少,否则我们就读不到那么多鞭辟入里的记载了。但是,一种由巨大的政治权力所支撑的国家行为,怎么会被少数明白人的抱怨所阻遏呢?而这少数明白人的明白,又能到什么程度呢?
我曾注意到,当年唐代新及第的不少进士,一高兴就到长安平康里的妓院玩乐。令新科进士们惊讶的是,其中很多妓女才貌双全,在诗文修养、历史知识、人物评论等方面都不比自己差。她们只是因为性别,没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
“那个题目,你是怎么起、承、转、合的?”妓女询问,新科进士敷衍了事地作了回答。
妓女听了一笑,说:“起得尚可,承得拙了,转得不错,合得乏力。”进士一听,大惊失色。他人格的最后支撑点,倒塌在他以为没有支撑点的女子面前。
幸好发现一条史料,说福建泉州晋江人欧阳詹,进士及第后到山西太原游玩,与一妓女十分投合,相约返京后略加处置便来迎娶。由于在京城有所拖延,女子苦思苦等终于成疾,临终前剪髻留诗。欧阳詹最后见到这一切,号啕大哭,也因悲痛而死亡。
这件事,好像可以成为戏曲题材,而我感兴趣的只是,终于有一位男人,一个进士,在他的人格结构深处,进士的分量不重,官职的价值不高,却可以为爱情付出生命的代价,即便这种爱情的外部形象并不高雅。
他的死亡,以一种正常人情的力量,构成了对许多进士残缺人格的比照。
六
纵观历史,对科举制度弊病的发现和整治,大致可分为两大截:唐宋为良性整治阶段,明清为恶性整治阶段。这说起来太复杂,我本想避开,但后来一想,其中有一些内容可能具有跨越时代的参考价值,还是说一说吧。
直到今天,选拔行政官员的制度,还是会遇到一系列麻烦,而很多麻烦是古今相通的。因此,我想带着读者一起回到古代,站在那些头脑清晰、智力充裕的宰相、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礼部侍郎和诸多考官的立场上,看看他们在执掌科举制度时,究竟遇到过哪些逃不开的麻烦。然后,再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有没有排解的办法。
当头遇到的一个麻烦,是科举考试要不要与推荐结合起来。
粗粗一想,我们也许会断然反对推荐,以保证考试的纯净性。但是考试的纯净性远不是选拔的准确性。如果选拔不准确,考试的纯净性又有什么意义?
应考者的社会经验和生命状态究竟如何?对自己的判断和期望又是什么?这比书面答卷更为重要,需要靠别人推荐和自我推荐来陈述。因此在唐代,推荐在科举考试中占据很大的地位,算不得作弊。
公元八二八年,崔郾受朝廷之命离长安赴洛阳主持科举考试,临行前公卿百官盛宴饯送。太学博士吴武陵在席间向崔郾推荐杜牧,而且当场朗读了杜牧的《阿房宫赋》。崔郾听了也大为赞赏,吴武陵就直截了当地说:“那就请您让他做头名状元吧。”崔郾也不隐瞒,说:“头名状元已经有人了。”一问下来,不仅头名有了,第二、第三、第四名也有了,杜牧就成了第五名。这事使主考官崔郾很高兴,他当即在席间宣布:“刚才太学博士吴武陵先生送来一位第五名。”
公元八三七年,高锴主持科举考试,他平日在当朝高官中最佩服的是令狐绹,于是在一次上朝时便问令狐绹:“您的朋友中谁最好?”令狐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李商隐。”这一年,李商隐及第。连李商隐也知道自己及第主要是因为令狐绹推荐,就把这一事实写在《与陶进士书》中。
这两件事,现在说起来实在有点要不得。有趣的是,当时大家并没有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好,可以朗声推举,可以坦然磋商,可以当众宣布,可以详细记述。但如果不是这样,主考官就不知道杜牧写过《阿房宫赋》,就不会对李商隐的名字产生特别的注意了。好在我们都了解杜牧和李商隐,知道没有任何一种考试能把他们那样美丽的才华考出来,因此谁都愿意站出来推荐他们。这种推荐究竟是公平还是不公平的呢?照我说,与其是失落了杜牧和李商隐去追求公平,宁肯要保留着杜牧和李商隐的不公平。
事实上,那种拒绝试卷之外的其他信息,只凭试卷决定一切的做法,毛病更多。来应考的人成千上万,试卷如洪流翻滚,阅卷人能够仔细品鉴的程度是十分有限的。阅卷人都上了年岁,时间赶得又那么紧,看不了多久就会陷于疲惫和麻木,不会从他们眼里漏掉一个人才的说法,只是骗骗局外人罢了。在这种情况下,连考官和阅卷人也极想知道一些推荐信息,使他们在试卷的汪洋中抓摸到一些重点审读对象。
对此,在这方面有深刻体验的柳宗元说得最好。他认为朝廷取士,不妨让考官们在阅卷前对出色的应试者有所闻,即所谓“先声”:
所谓先声后实者,岂惟兵用之,虽士亦然。若今由州郡抵有司求进士者,岁数百人,咸多为文辞,道今语古,角夸丽,务富厚。有司一朝而受者几千万言,读不能十一,即偃仰疲耗,目眩而不欲视,心废而不欲营,如此而曰吾不能遗士者,伪也。惟声先焉者,读至其文辞,必目必专,以故少不胜。
《河东先升集》卷二十二,《送韦七秀才下第求益友序》
柳宗元是我们所信赖的,他的这种说法当然不是在为私通关节辩护。
如果允许推荐,那么顺理成章也应接受应试者的自荐。一般说来,他们比别人更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在考试之前打理一下平生最得意的作品,寻找社会名流中最懂行的人看一看,说几句话,使自己在候选人中比较引人注意。这种做法,在唐代属于正常之举。唐代科举考试中所风行的“行卷”,便是应试者们自我推荐的一种方式。程千帆先生说:
所谓行卷,就是应试的举子将自己的文学创作加以编辑,写成卷轴,在考试以前送呈当时在社会上、政治上和文坛上有地位的人,请求他们向主司即主持考试的礼部侍郎推荐,从而增加自己及第的希望的一种手段。这也就是一种凭借作品进行自我介绍的手段;而这种手段之所以能够存在和盛行,则是和当时的选举制度分不开的。
《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第三页。
一度,主考机构也要求应试者把自认为满意的旧作上缴,以供选拔时参考。士子们在选编自荐材料的时候不经意地编出了不少文集,否则很多诗文有可能早就失散了。例如皮日休的《文薮》和元结的《文编》,当初都是为自荐编成的。他们两人也都在编定自己文集的第二年进士及第,看来自荐的作用不小。
大诗人王维因自荐而成为头名状元的故事载于《集异记》,明代传奇《郁轮袍》也讲这个故事,听起来很有趣味。
故事说,当初年轻的王维以惊人的文学天赋和音乐才华游历于长安上层社会,特别为岐王所看重。科举考试将至,谁若能成为长安京兆府的第一名人选上送,则极有希望夺魁状元。王维听说,对此事有决定权的公主心中已另有人选,就请岐王帮忙。岐王深知王维的才学有竞争力,要他准备好旧诗十篇、琵琶一曲,五天后再来。
五天后王维如期而至,岐王拿出像样的衣服要他穿上,共赴公主府第,名义上是向公主奉献酒乐,王维充作乐师。公主见王维奏曲精妙,大为赞赏,岐王便说:“他不只精通音乐,文词更是无人可比。”王维当即把准备的诗卷献给公主,公主一看更为惊异,说:“这些诗,都是我平常反复诵读的,一直以为是古人佳作,没想到竟然出之于你的手笔!”于是以上宾之礼,与王维畅谈。
王维言谈间诙谐幽默,不能不让在座的其他宾客深深钦佩。岐王便对公主说:“如果今年京兆府第一名由这位青年来承当,就会十分风光。”
公主说:“那为什么不让他去应试呢?”
岐王说:“这位老弟心气颇高,不作为第一人选,他是绝不会去应试的,但听说贵公主已决定了别的人作为第一人选。”
公主笑道:“那算什么呀,也是别人托的。”
等岐王和王维一离开,公主就召来了考官。于是,王维成了京兆府上报的第一人选。
历史学家认为,这个故事在具体情节上的真实性虽然很可怀疑,但《集异记》所传达出来的社会氛围和上层交往关系,却十分可信。
白居易所写的一封自荐信,让我对这件事有了最可靠、最感性的了解。这封信是贞元十六年(公元八○○年)应进士试前写给当时任给事中的陈京的,所以名为《与陈给事书》,现收在《白居易集》卷四十四内。我把他的这封信,翻译成了白话文:
这些天,您府上拜谒者如林,自荐者如云,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希望您为他们吹嘘张扬。我不来拜谒,只差遣家僮送一封信给您,说明我的目的与他们不一样,就凭这一点,您也该特别关注一下了。
我只想诚恳求教,因为无数事实证明,一个人了解别人容易,了解自己困难。很杰出的人,往往自信不足;很糟糕的人,却又自以为是。幸好有明白的考官,让他们各归其位。
您是天下文宗,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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