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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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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动!”陆文婷严厉地说。

姜亚芬也急忙在一旁说:

“不要动!你怎么回事?”

可是,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从有孔巾下传了出来:

“我……要咳,咳……嗽!”

啊!真被秦波说中了!怎么偏偏在这关键时刻要咳嗽?也许只是他的一种心理作用,一种条件反射吧?陆文婷问道:“能忍一忍吗?”

“不……不行……”焦成思的胸部已经在不停地起伏了。任何有经验的眼科大夫,在做这种手术时,当病人的眼珠被打开的一刹那,心情都是非常紧张的。而在这时,最忌讳的是病人咳嗽。

事不宜迟,陆文婷一面采取紧急措施,一面安慰着病人:

“等一下!你哈气,哈气,先别咳出来!”

她一边说,一边两手不停地忙着,把刚缝上的预置线结扎起来。焦成思在大口大口地哈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好像马上就要憋死过去。待最后一个结打完,陆文婷舒了一口气,说:“你可以咳嗽了!轻一点!”

然而,焦成思并没有咳出声来。他的呼吸又慢慢恢复了正常。

“你咳吧,不要紧了。”姜亚芬在一旁说。

焦成思很抱歉地说:

“真对不起,我不想咳嗽了,你们做吧!”

姜亚芬瞪起大眼,几乎想说,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不能控制自己。陆文婷朝她看了一眼,她才没有说出来。两人却相视一笑。类似这种情况也是经常有的啊!

陆文婷又把结扎好的线剪掉,手术从头来起。这次很顺利地做完了。当陆文婷离开手术凳,坐在小桌前开处方时,焦成思已经被挪到活动床上,护士正准备把他推走,他叫道:“陆大夫!”这微微带着颤抖的声音,很像出自一个做错事的男孩子口中。

陆文婷走到两眼缠着纱布的焦成思身旁,弯下腰问道:

“你怎么啦?”

焦成思伸出两手在空中摸着,抓到陆文婷还未脱去手套的手,他使劲握了握说:

“两次手术,都给你格外添了麻烦,真过意不去……”

陆文婷愣了一下,盯着这缠着十字形纱布的脸,安慰地说:

“没什么,你好好休息,过几天给你拆线!”

焦成思被护士推走了。陆文婷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本来四十分钟可以完的手术用了一个钟头。她脱下身上的这一件手术袍,摘下橡皮手套,又伸臂套上另一件刚从包里取出的消毒袍。当她转身等护士给她系上后面的腰带时,姜亚芬问道:“接着做吗?”

“做。”

十四

“这个手术我来做,你休息一下,做下一个。”姜亚芬说。

陆文婷摇头笑道:

“还是我来吧。你不知道这个王小嫚,她害怕得要命。这两天跟我熟了,还好一些了。”

王小嫚不是躺在床上被推进来,而是被护士半拉半拽带进手术室的。她被罩在一套嫌大的白色病服里,扭扭捏捏不肯上手术床。

“陆阿姨,我害怕,我不做了,您出去跟我妈说!”

一见手术室里大夫和护士的打扮,王小嫚更紧张了,心跳得嘣嘣的,她求救似地朝陆文婷喊着,想挣脱护士的手。

陆文婷走到床头,笑着招呼她说:

“来呀,小嫚,我们不是讲好了吗?要勇敢呀!我给你打麻药,保证你一点儿都不疼!”

王小嫚从上到下打量着变了样的陆大夫,最后又直盯着她的眼睛。从那双温柔的含着笑意的眼睛里,孩子似乎找到了力量。她身不由己地上了手术台。护士给小病人罩上有孔巾。陆文婷示意护士把孩子的手腕用床两边的带子系上。王小嫚刚要反抗时,陆文婷坐在床头说:

“王小嫚,听话呀!谁都要捆上手的。你别动,一会儿就完了!”说着,就给注射麻醉剂,一边打一边说:“我在给你打麻药了。打完了,你就一点儿也不疼了。”

这时,陆文婷不仅是一位手术医生,而且是一个溺爱孩子的妈妈,甚至是一名幼儿园的阿姨。她一边从姜亚芬手中接过适时递过来的剪子、镊子和各种特殊用处的手术针,一边细声细语地同小病人说着话。当她用小剪刀剪去眼里造成斜视的多余的肌肉时,牵动了神经,王小嫚哼哼起来,感到恶心。陆文婷忙说:

“有点恶心吧?不要紧,坚持一会儿。嗯,真听话!还恶心吗?好一点了吧?一会儿就做完了,真是好孩子!”

王小嫚就在这动听的催眠曲中,在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下,接受了手术。当她被缠上绷带推出手术室时,她清醒地记起了妈妈嘱咐的话,甜甜地说了一句:

“谢谢阿姨!”

手术室的大夫和护士都笑了。墙上挂钟的长针才走了半圈。这时,陆文婷已经浑身是汗。额头渗出了汗珠,贴身的背心汗湿了,连手术袍的两腋也汗湿了。她自己也感到奇怪:天气并不热,怎么出这么多汗?她轻轻抡了一下胳膊,那由于长时间悬空操作的双臂,好像已经酸痛得麻木了。

当陆文婷再次脱下身上的长袍,伸出手臂去套另一件新袍的一刹那,她忽然感到眼前冒起一排金星。她把眼闭了一下,把头晃了几晃,然后慢慢地把手伸进袖子里。护士过来给她束好腰带后,忽然端详着她问道:

“陆大夫!你怎么嘴唇发白?”

正在一边换手术袍的姜亚芬回头一看,不禁也吃惊地问:

“真的,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的确,陆文婷的脸色十分难看。青白的脸上两个乌黑的眼圈,好似上妆的演员用炭笔画出来的。上下眼皮都肿了起来,完全是一副病容。

见姜亚芬那么盯着自己,陆文婷笑了笑说:

“怎么啦?过一阵就好了。”

她不仅嘴上这么说,心里也确信自己是能够坚持下去的。多少年来不就是这样坚持下来的吗?

“手术还接着做吗?”护士站着不动。

“做呀!”

怎么能不做呢?角膜材料不能搁,病人不能久等,当然要做呀!

姜亚芬走上前去说:

“文婷,休息半个钟头再做吧!”

陆文婷抬头看了看挂钟,已经十点过了。推迟半小时,到食堂吃饭的同志就赶不上开饭时间,要吃凉菜;双职工也赶不上回家给孩子做饭了。

“接着做吗?”护士又问。

“做。”

十五

经特许来观摩移植手术的外院和本院的进修大夫们来了,正站在门外和陆文婷说话。

张老汉已又说又笑地被护士扶上了手术床。手术床对于这身材高大的老汉是太小了。他那一双穿着布袜子的大脚悬空搁在床外,两只胳膊也半悬在床侧。甚至于他浑身的精力也好似悬在四周。他真像一棵坚硬的橡树,那么高大,那么结实。他的嗓门真大,他一刻也憋不住,正和护士说着话儿:

“姑娘,您别笑话,要不是巡回医疗队去我们村,说死了我也不敢挨这一刀。您想,我的肉,你的刀,这一刀子下去,是好是歹谁知道呀!哈哈哈!”

年轻护士抿嘴儿笑了,又悄悄嘱咐他:

“老大爷,您小点声儿!”

“这我懂!姑娘,医院嘛,那可是个肃静的地方。”说是说,老汉的嗓门并不见小多少。他又抬起一只胳膊,比划着说:“唉,您不知道,一听说我这眼睛瞎了还能治好,我是又想哭又想笑。我爹就瞎了半辈子,临了就那么窝窝囊囊地入了土。没想轮到我这儿,瞎了还能见太阳。您说,是两个世道不是?说到哪儿,我也得说,社会主义好!”

小护士一边抿嘴儿笑着,一边给这兴奋得直要坐起来的病人蒙上有孔巾,一边又嘱咐说:

“老大爷,您可别动了,这是消了毒的,一碰就脏了!”

“那是!”张老汉十分认真地说:“入乡随俗。到哪儿听哪儿的,入了医院,就得守医院的规矩。”说是说,他那粗大的胳膊又想往上抬。

一旁的护士瞧着不放心,拿起拴在手术床旁的带子说道:

“老大爷,给您手腕系上点儿,这是医院的规矩!”

张老汉一愣,继而又哈哈笑道:

“您就捆吧,这还用说!说实话,姑娘,要不是这双眼治得我,我可不是那老实呆着的主儿。就这,我在家还一天下两遍地。唉!生就的兔子脾气,就爱满世乱蹦跶,呆不住呀!”

小护士又被他说得笑了起来,他自己也嘿嘿地笑了。当陆文婷刚一迈进来,他立即止住了笑,侧耳一听,就叫了起来:“陆大夫!是您吗?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也怪,这眼一瞎,俩耳朵倒透着那么好使。没法子,耳朵当眼睛使了。”

陆文婷望着这充满活力的病人,听着他的话,也不由笑了。她坐下来,开始了手术前的准备工作。从托盘架上的一个小杯里取出珍贵的角膜材料,先缝在纱布的眼珠模型上。这功夫,张老汉又说话了:

“这眼珠子还能换,我可一辈子头回听说!”

姜亚芬笑道:

“不是换眼珠,是换眼珠上边的一层膜。”

“嗐,那都是一码事儿!”张老汉并不深究其详情,只自顾自地感叹着:“您说,这得多高的手艺!等我带俩好眼睛回去,村里人别说我遇了仙呢!哈哈哈!我得告诉他们,我遇见了陆大夫!”

姜亚芬“扑哧”笑了,冲着陆文婷直眨巴眼儿。陆文婷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了,一边缝,说了一句:

“别的大夫也一样做的。”

“那是!”张老汉肯定地说:“闹着玩儿的吗?没能耐的大夫他也迈不进这大医院的高门坎儿呀!”

准备工作完毕,陆文婷用开睑器撑开了病人的眼睛,同时说道:

“我们开始了。你不要紧张。”

张老汉可不像一般病人那么默默地听着,他觉得大夫跟你说话,你不吭气儿是不够礼貌的。于是,他十分通情达理地答道:

“不紧张,不紧张,没事儿,疼点儿也没啥。您想这个理儿,动刀动剪子的还有个不疼的吗?您尽管放心动刀!我信得过您,再说……”

姜亚芬笑着拦住他说:

“老大爷,您可不准再说话了。”

张老汉这才不言语了。

陆文婷开始操作。她拿起像钢笔帽口那么小的环钻,轻轻地把病人坏死的角膜取下。又拿过那块缝在纱布上的材料,用同一环钻切下同样大小的一块,按在病人的眼珠上。然后拿起持针器,细心地一针一针地缝了。

在一块只有钢笔帽口那么点的角膜周围,需要缝上十二针。这不是在伏伏帖帖的布面上缝,是在溜滑菲薄的一层膜上缝。每缝一针,她似乎都把自己浑身的力量凝聚在手指尖上,把自己满腔的热血通过那比头发丝儿还细的青线,通过那比绣花针儿还纤小的缝针,一点一滴注入到病人的眼中。此时,她那一双看来十分平常的眼睛放出了异样的智慧的光芒,显得很美。

手术极其顺利。最后一针缝好了,最后的一个结扎上了。那移植上去的圆形材料,严丝合缝地贴在了病人的眼珠上。如果没有四周黑色的线结,你简直认不出那是刚刚才换上去的。“手术真漂亮!”围观的大夫们悄悄发出由衷的称赞。

陆文婷轻舒了一口气。旁边的姜亚芬抬起眼睛,感动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同学,没有说话,把一叠厚厚的长方形纱布盖在病人的眼上。

张老汉被挪到活动床上往外推时,好像刚从梦中醒来。他顿时活跃起来,人到了门外,还用他那洪亮的声音喊了一声:“陆大夫,让您受累了!”

手术结束了,陆文婷想站起来。可是,只觉得双腿发麻,站不起来。她停了停,又试图站起,这样好几次,才站了起来。一阵腰部的酸痛突然向她袭来,她反过一只手按住腰。这在她也是常有的事。每当她聚精会神地在这张圆凳上坐了几个小时,全部智与力都集中在手术时,她丝毫也不觉得身体的劳累。可是,当手术一结束,她就觉得浑身像散了架,连迈步都很困难了。

十六

这时,傅家杰正骑着自行车往家跑。

本来,他是不准备回家的。根据昨天晚上陆文婷的建议,傅家杰今天一早就把被褥打成包,捆在车后座上,带到研究所,准备开始新的生活。

到了中午下班时,他的决心动摇了。今天她在病房,手术能按时完吗?一想到她疲乏不堪地走进家门,又要手忙脚乱地做饭,总觉得过意不去。他还是蹬上车回家了。

就在他骑着车刚拐进胡同口时,一眼就看见陆文婷扶着墙站在那儿,好像走不动了。

“文婷!怎么啦?”傅家杰喊了一声,赶紧下车搀住她。“不要紧,有点累。”陆文婷把胳臂搭在傅家杰肩上,一步一步走回家里。

她只说有点累,可是傅家杰见她脸色苍白,一头冷汗,不放心地问: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陆文婷闭着眼睛在床边坐下说:

“不用了。歇一会儿就好了。”

她指指床,好像没有力气再说话,也不愿再动了。傅家杰替她脱了鞋,脱了外衣,说:

“那你先躺一会儿,休息休息,我一会儿叫你……”

“不用叫,”她躺下时还说,“我反正睡不着,躺一躺就好了。”

傅家杰转身出去,坐上一锅水,又回到屋里来取挂面时,还听见陆文婷说:

“是该休息休息。这个星期天,我们带孩子到北海玩一趟吧!十多年没有去过北海了!”

“好呀,我赞成!”傅家杰口里答应着,心里却疑惑起来:十多年没去北海了,也没有动过去北海的念头,怎么她今天突然提起要去北海?

傅家杰不安地望了望躺着的妻子,转身出去煮面。他又切了点葱花、几片榨菜分放在碗里。当他端着面进屋时,陆文婷已经睡着了。他见她闭目静睡,没忍心叫醒她。园园回来,他们就一块吃起面来。

正在这时,陆文婷在床上呻吟起来。傅家杰忙撂下碗转身到床前,只见陆文婷面如白纸,一头冷汗,微微喘着叫道:“不行了!”

傅家杰吓慌了,攥着她的指尖,忙问:

“你哪儿不舒服?哪儿疼?”

她只痛苦地挣扎着,指了指左胸,答不出话来。

傅家杰在屋里乱转。他一会儿打开抽屉找止疼片,一会儿想想不对,又去找安定片。。电子书下载

在难以忍受的疼痛中,陆文婷似乎还是冷静的。她用手势止住了傅家杰的慌乱,尽力说了三个字:

“上医院!”

傅家杰这才感到事态严重。他们共同生活十几年来,陆文婷虽然天天去医院上班,可从来没有自己提出来去医院看病。她显然病得不轻。傅家杰顾不得多想,回头就往外走,到门口又扭头说了一声:

“我去叫出租汽车!”

公用电话在胡同口上。他忙忙地拨了汽车公司的号码,接电话的人冷冷地说:

“现在没有车。”

“喂,喂,我是送病人呀!”

“那也要等半个钟头!”

傅家杰还想哀求,那边的电话已经挂上了。

他没办法,赶紧给陆文婷所在的医院打电话。眼科办公室没人接,他让总机接到汽车队。汽车队的一个同志回答他:“没有领导批的条子,不能派车。”

他上哪儿去找领导批条子呢?

“喂,喂!”他冲话筒嚷着,那边已经没有声音了。

他又给医院政治处打电话。政治处总该过问一下这种事吧?

电话铃声响了半天,才有一个女同志来接。听完他的话,这位女同志很客气地答道:

“请你和行政处联系一下吧!”

他又请总机把电话转到行政处。总机的电话员都听出了他的声音,不耐烦地问:“你到底要哪儿?”到底应该要哪儿呢?傅家杰也搞不清了。他只央求给接行政处。接通了,叮铃铃,叮铃铃响了半天,根本没有人接电话。

傅家杰彻底失望了。他放弃了叫汽车的念头,转而去找平板三轮车。胡同里有一家做纸盒的“五·七”工厂,常常用三轮车运货。他跑到工厂说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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