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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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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你讲得很好。你能看外文资料吗?”
“查字典看,很吃力。我喜欢外语。”
“这太好了。”
孙逸民主任在一个新来的大学生面前连连赞好,这是绝无仅有的。过了几天,陆文婷和姜亚芬首先被眼科要了来。如果说姜亚芬以她的聪慧、热情、精干被孙逸民挑上;那么,陆文婷就是以她的朴实、深沉、敏锐而被选中。
第一年,她们做外眼手术,熟读眼科学。第二年,她们做内眼手术,读屈光学和眼肌学。第三年,她们能做比较精细的白内障之类的手术了。这一年,有一件事更使孙主任对陆文婷大夫另眼相看。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星期一,孙主任查病房来了。穿白大褂的各级大夫跟了一群。病人怀着急切的心情,都早已坐好在床上,翘首盼望这位有名的教授给自己看上一眼。好像他的手一按到自己的眼睛上,那病就会好似的。
每到一个床位,孙主任总是接过从背后递上来的病历,一边翻阅着,一边听主治大夫或高年大夫汇报诊断与治疗的情况。有时他掰开病人的眼皮瞧上一眼,有时他拍拍病人的肩膀,嘱咐病人手术时不要紧张,然后转到下一个床位。
查完病房之后,照例有一个短会,交换意见,安排工作。在这样的会上,通常都是孙主任和主治大夫们发言,住院医只用心地在一边听着,谁也不敢说什么,怕说错了在这些眼科权威们面前出乖露丑,日后成为全科的笑料。这一次也是如此,该说的说完了,该布置的布置了。孙逸民准备走了,他站起来问:
“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吗?”
这时,在屋子角落里,响起了一个很低的女同志的声音:
“四室三床的病人,请孙主任再看看片子。”
满屋的人都朝说话的方向转过头去。孙逸民也看清了,说话的是陆文婷大夫。她确实长得个子不高,而且很不显眼。刚才查房时,孙逸民就没有注意到尾随在自己身后的还有这个住院医。后来进了办公室,谈了这么长时间,他也没有注意到参加会的还有这个陆文婷大夫。
“三床?”孙逸民侧过脸望着总住院医生。
“三床是工伤。”总住院医答道。
“门诊收住院时,给他照过片子。”陆文婷说,“放射科的报告是未见金属异物。住院后,伤口缝合了,病人还是嚷痛。我又给他做了无骨照相,我认为确实有异物。请孙主任再看看。”
片子被取来了。孙主任看了,在场的总住院医和主治大夫们都轮流看着。
姜亚芬直拿大眼瞪自己的同学,心说:你不会等会后再给孙主任看,万一你判断错了,就在全科闹下话柄;就算你诊断对了,那也等于说人家门诊的大夫不够仔细,人家可是主治大夫呀!
“你的看法对,是有异物。”孙逸民又接过片子来,点着头。然后,他环视着在场的大夫说道:“陆大夫到眼科不久,肯钻研业务,对工作认真细致,这是很可贵的。”
听到这话,陆文婷反低下了头。她没有想到孙主任会当众表扬自己,一时脸红了。孙主任看着她那神情却微微笑了。他也很明白,这个住院医敢于对主治医的诊断怀疑,。电子书下载不仅要有对病人的高度责任心,还需要极大的勇气。
医院与别的单位不同,一级一级,等级森严。这倒也没有什么明文规定,然而,低年大夫要服从高年大夫;住院医要听主治医的;教授、副教授的意见则是不容辩驳的,如此等等。这个还算不上高年大夫的陆文婷竟然能对主治医的诊断提出不同看法,不能不引起孙逸民格外的重视。
“她是一个很有希望的眼科大夫。”从那时起,孙主任就对陆文婷下了这样的断语。
如今,转瞬之间十八年过去了。陆文婷、姜亚芬这批大夫,已经成为这所医院眼科的骨干。按规定,如果凭考试晋升,她们早就应该是主任级大夫了。可是,实际上她们不仅不是主任级大夫,连主治大夫都不是。她们是十八年一贯的住院大夫。文化革命砍断了她们晋级的阶梯,粉碎“四人帮”后的春雨还没有来得及洒到这些多年住院医的身上。
“一茎瘦草!”望着奄奄一息的陆文婷,一种怜悯之情,从他心中油然而生。孙逸民拉住内科主任问道:
“你看她,还不至于……”
内科主任回头朝病房望了望,叹了口气,又摇着头低声说:
“孙老,只希望她很快脱离危险吧!”
孙逸民忧心忡忡地又回身往病房走来。他的步履变得沉重,看上去真是老态龙钟了。到门边,他一眼看见姜亚芬还偎在陆文婷枕边,就站住了,没有前去惊动这两个挚友。
深秋天气,昼短夜长。五点多钟,天已经暗了下来。秋风吹动着窗外的梧桐树叶,沙沙的响。一片、两片、三片……枯黄的叶儿在秋风中飘落了。
孙主任眼望窗外飘泊落下的黄叶,耳听那如泣如诉的沙沙沙的声响,感到一阵从来未曾有过的怅惘。他面前的这两位骨干,两名有造就的眼科医生,一个已经倒下去了,能不能再站起来,尚不可知,一个即将离去,能不能再回来,亦不可料。她们是支撑着这著名医院眼科的两根柱子。撤掉了这两根柱子,他感到整个眼科就如同那秋风中的梧桐,正在一天天地衰落下去。
五
蒙眬之中,陆文婷大夫觉得自己走在一条漫长的路上,没有边际,没有尽头。
这不是崎岖的山路。山路尽管险峻难攀,却是千回百折,令人意气风发。这也不是田间的小道。小道尽管狭窄难行,却有稻花飘香,令人心旷神怡。这是一步一坑的沙滩,这是举步难行的泥潭,这是无边无沿的荒原。极目远眺,人迹渺无,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啊!多么难走的路,多么累人的路!
歇下来吧,躺下来吧!沙滩是和暖的,泥潭是柔软的。让大地温暖你冰冷的身躯,让春光抚摸你劳累的筋骨。她好像听见死神在冥冥之中低声轻唤着她的名字:
“安歇吧,陆大夫!”
啊!这么歇下来多么好,永远歇下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知道。没有烦恼,没有悲伤,没有劳累。
可是,不行啊!在那漫长道路的尽头,病人在等着她。她好像看见了,那病人正因双目刺痛辗转不安。她好像看见了,那病人在面临失明的威胁而暗自饮泣。她看见了,看见了一双双望穿秋水的焦急的眼睛,在等着她,等着她的来临。她耳边只听见病人在绝望中的呼喊:“陆大夫!陆大夫!”
这是神圣的召唤,这是不可抗拒的命令。她抬起麻木的双腿,继续在长长的路上艰难地行走。从家门到医院,从门诊到病房,从这个医疗点到那个巡回的地方,每天,每月,每年,走啊走啊……
“陆大夫!”
这又是谁在喊呢?好像是赵院长的声音。对了,是他来的电话。她记得,她在门诊护士长的台前放下了电话,把没有看完的病人交待给同诊室的姜亚芬,就向院长办公室走去了。从眼科门诊到院长办公室,要经过一个小花园。她快步踏着园中小石子儿铺成的甬道,简直没有留心到那满园的菊花娇娜万朵,黄白争艳;也没有感到那从桂花树上飘来的阵阵清香;更没有看到那双双的蝴蝶在花丛中戏舞翩翩。她只想赶快走到院长办公室,赶快办完事,赶快回诊室。一上午要看完十七个病人,今天她才叫了七个号。明天就该轮到她去病房,门诊还有些病人需要交待安排。
她很快就到了院长办公室的门前,她记得自己好像没有敲门,就推开门径直往里走。立刻,她看见了迎面沙发上坐着的一男一女两位客人。她不由在门边站住了,以为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转眼才看见赵院长斜身坐在皮转椅上。
“陆大夫,请进来呀!”赵院长回身笑着招呼她。
她走了进去,在靠窗的一把皮靠背椅上坐下了。
那间屋子好亮啊!又清洁又宽敞。那间屋子好静啊!没有门诊部那种杂乱的脚步声、乱哄哄的说话声和小病人的哭叫声。坐在那窗明几净的房间里,她感到一种异样的,很不习惯的恬静。
坐在那里的人们,也是那么温文尔雅,安安静静。赵院长总保持着学者的风度,挺直的脊背,和蔼的面容,金丝眼镜后面一双含笑的眼睛,头发梳理得很整齐。雪白的衬衣,乌黑的皮鞋,一身笔挺的浅灰色中山服。
那坐在沙发上的男客身材颀长,两鬓斑白,戴一副茶色眼镜,使人看不见他的目光。但是陆文婷一望而知,这是一位眼科的病人。只见他斜倚在沙发靠背上,无意地摆弄着身边的手杖,心平气和,举止安详。
坐在他身旁的女客五十多岁的样子。尽管上了年纪,仍是眉清目秀。染过的黑发经理发师稍稍冷烫过,既蓬松又不显轻浮时髦,十分得体。身上穿的是普通式样的干部服,但质地考究,剪裁合身,显得很有精神。
她记得,从自己一站在门口,这位女客的目光就跟踪着自己,从上到下地打量。而反映在那女客脸上的则是一种明显的疑虑、不安和失望。
“陆大夫,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焦副部长焦成思同志。这位是成思同志的爱人秦波同志。”
焦副部长?部长?是啊,在她十几年的医生生涯中,她曾为多少部长、书记、主任治过眼睛。她没有注意到这职称,只是习惯地想:他的眼睛怎么了?好像是失明?
“陆大夫,你现在是在门诊还是在病房?”赵院长问。
“今天还在门诊,明天就该上病房了。”
“正好。”赵院长笑道:“陆大夫,焦部长想在我们这儿做白内障手术。”
病情就是敌情。这一句话就等于把任务交给她了。她开始问诊了:
“是一个眼睛吗?”
“一个。”
“哪只眼睛?”
“左眼。”
“完全看不见了吗?”
那病人点了点头。
“以前在医院检查过吗?”
她记得,病人说了一个什么医院的名字。她就站了起来,准备走过去看那只眼睛。可是,好像出了什么事,没有看成。为什么没有看成呢?记起来了,是坐在一旁的秦波同志客客气气地把她拦住了。
“陆大夫,你先坐,坐嘛,不要急。要检查,恐怕还要到你们的暗室里去吧!”秦波笑了笑,又扭头说:“赵院长,老焦的眼睛一有病,我也成半个眼科大夫了。”
就这样,当时没有给焦副部长诊断。可是,在那间办公室坐了那么久,谈了些什么呢?对,秦波同志问了好些问题,问得真仔细啊!
“陆大夫,你在医院工作几年了?”
几年?她一时算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是哪年毕业的,就那么回答了:
“我是六一年来的。”
“啊,六一年,那也有十八年了。”
秦波屈指算着,十分认真的样子。
她问这些干什么?只听赵院长从旁说道:
“陆大夫临床经验很丰富,手术做得很漂亮。”
赵院长为什么要当着病人这么夸赞自己?这有什么必要呢?
秦波同志又问道:
“你身体好像不大好,陆大夫?”
这又是什么意思?她整天给别人治病,很少研究自己的健康。本院的保健科甚至没有她的病历档案,也从未有上一级的领导问过她的身体状况。怎么面前坐的这位初次见面的客人忽然关心起自己的身体来了?她迟疑了一下,记得是回答说:“我身体很好。”
赵院长在一旁又说话了:
“她在我们这儿,就算身强力壮的了。陆大夫,我记得,你这几年一直是全勤。”
她没有回答。她闹不明白,全勤不全勤,身体好不好,和面前的这位夫人有什么关系呢?她记得,当时只是很着急,担心姜亚芬一个人看不完那些病人。
那夫人盯着她,笑了笑,又问道:
“陆大夫,对于白内障手术,你有把握吗?”
把握?又是一个叫人难以回答的问题。的确,在她做过的多少次白内障摘除手术中,还从来没有发生过意外的事故。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任何意外的情况都是可能发生的。如果病人配合得不好,或者麻醉的大意,都可能使眼内溶物脱出。
她不记得自己回答没有了,只记得秦波那一双包在皱褶里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大,闪着两道不信任的亮光,盯着自己一眨也不眨。这使她感到难以忍受。她接触过各式各样的病人,感到最难缠的就是一些高干夫人。不过,她接触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当她正考虑怎么委婉答复时,她记得,就在这时,焦副部长不耐烦地把身子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朝秦波那边扭过头去。这一来,那夫人不说话了,眼睛也从自己身上移开了。这场很难进行下去的谈话是怎么结束的呢?不记得了。对了,是姜亚芬跑来了,她探进半个身子,叫道:
“陆大夫,你约的那个张大爷又来了,他非等你不可。”
记得秦波立即客气地说:
“陆大夫有事,那就先忙去吧!”
她赶忙起身离开了这间明亮宽大的办公室,只感到这里的空气令人窒息,叫人透不过气来。
啊!多么憋闷!
六
赵天辉院长赶在下班前,匆匆忙忙来到内科病房。
“孙老,陆大夫身体一向不错,怎么突然就病倒了?”赵天辉两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一边同孙逸民谈着,一边向病房走去。他比孙逸民小八岁,看上去却年轻得多,声音也洪亮得多。
“这是一个信号啊!”赵天辉摇摇头又说:“中年大夫,是我们医院的骨干力量,工作上担子重,生活负担也最重,身体素质一年不如一年,长此以往,一个个病倒了,你这位主任,我这个院长就没法办了。陆大夫家里几口人?住几间房?”
他侧身看了看心情沉重、面带愁容的孙逸民,又说:
“什么?四口人一间房?是啊,是啊,是这个情况。工资呢?工资多少?五十六块半?你看,你看,难怪人家说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真是一点不假。嗯?去年调工资,怎么没给她调?”
“僧多粥少,调不过来。”孙逸民冷冷地说。
“唉!真是个问题啊!孙老,我看就请你和支部的同志商量一下,在眼科搞个中年大夫的调查,他们的工作情况,收入情况,生活情况,还有住房情况,搞个材料给我!”
“这有用吗?我记得这种材料,开科学大会的时候就让写过,交上去不也就完了。”孙逸民客气地反驳着,眼睛看着地面,不看身边的人。
“孙老,你就不要带头发牢骚了嘛!有个材料总比没有材料好。我拿了它去找市委,找卫生部去,见庙就烧香,见神就磕头。求爷爷,告奶奶,也要把这张状子递上去。中央三令五申,要珍惜人才,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改善科技人员待遇,总不能到了下边就变成一句空话吧!前天还传达市委开会的精神,要重视中年干部。我还是相信,有办法的,会解决的。”
赵天辉挽着孙逸民的手臂,跨进陆文婷的病房,才停了话头。
傅家杰早已站了起来,赵天辉冲他挥了挥手,就一直走近床边,弯下腰去,端详着病人的脸色,又从值班大夫手上接过病历。这时,他已经丢掉院长的身份,进入大夫的角色。
赵天辉是国内著名的胸科专家。全国解放时,他在国外学成归来,以自己精湛的医术服务于新生的人民共和国。他的政治热情很高,五十年代中期就被视为又红又专的典范,入了党,后来又被任命为院长。自从担任了这个行政职务,一大堆行政管理事务和会议压下来,使他除了参加重要的会诊,就很少有机会接触病人了。那十年,住“牛棚”,扫院子,自然谈不上发挥他的专长。这三年又处在拨乱反正的特殊历史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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