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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说民国大文人-第1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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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参加没玩没了的批斗会,批斗他时,他必须参加,批斗齐燕铭等人时,他还要陪斗。沈患有严重的心脏病,身体实在无法支撑时,就让他坐在会场隔壁的小房间里,在他旁边安个小喇叭,听着会场里的批斗情况。他还要拔草、擦玻璃、打扫厕所,他怕自己无法支撑,便随身带上一张小卡片,写上自己的名字、单位、地址,以便自己倒下后别人能通知家人和单位。
养女沈朝慧被注销了北京户口,沈从文心急如焚,万般无奈之下,给在青岛大学曾经教过的学生江青写了一封信,请其伸出援手,但信去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而让沈啼笑皆非的是,1972年,江青接受美国记者采访时,坦言自己是沈的学生,并说沈的妹妹经常邀请他到沈家,沈从文对她很是欣赏,为了训练她,让她每周写一篇小说。因为此,沈在江青倒台之后还要交待与江青的关系,他气愤地说:“这妖婆真真假假胡说一通。”
1969年,沈从文去革命历史博物馆(时历史博物馆已经与革命博物馆合并)领发还给他的东西,被告知东西已代为“消毒”。沈从文对他们焚毁书籍的行为极为气愤,多年后,还对前去探望他的杨苡说:“‘文化大革命’把我的眼睛都拔了!把我的眼睛拔了!我自己的书全都没有了!”
1971年,沈从文血压高达240/150,心脏隐隐作痛,他写信给周恩来总理,要求回北京。次年,干校终于同意沈以请假的方式回京。此时,沈从文在北京的三间宿舍被强占去两间,几十年所收藏的心爱之书及家具,满堆在院子里任人践踏,日晒雨淋。沈从文怕家具和书坏掉,便送给需要的朋友们。研究梅兰芳的徐城北曾到沈处拿走了一些书。剩下的书,由黄永玉的夫人帮忙,7分钱一斤处理掉了。
文物局局长王冶秋告诉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资料》还是要出版的,让他抓紧时间校订。于是沈在病中开始了紧张的修订工作。宿舍太小,他只能充分利用空间,把图录分门别类贴在墙上,又在房间里挂了五根铁丝,把图像挂在上面。他凌晨3点就起床工作,院子里的老大妈们看他房中的灯老亮着,怕他出事,便去敲门,听到里面有人应声才放下心来。一位年轻人担心他,从门缝里看去,看见他一手拿着毛巾,捂着正流血的鼻子,一手奋笔疾书。等门开了,他看见年轻人眼里的泪水,歉意地笑笑说:“有什么法子,自己可用的日子不多了!”
黄永玉回忆沈从文的这间小屋:“无一处不是书,不是图片,不是零零碎碎的纸条,任何人不能移动,乱中有致,心里明白,物我混为一体。床已经不是睡觉的床,一半堆随手应用的图书。桌子只有稍微用肘子推一推才有地方写字。夜晚,书躺在躺椅上,从文表叔就躺在躺椅上的书上。”
王亚蓉第一次去见沈从文,走进东堂子胡同那间小屋时,沈的口鼻间还有未擦干净的鼻血,十二三平方米的小屋全是书,四壁凡能伸手的地方贴满图片和字条,连床上也堆满了书。而和老友聊天的沈从文却满脸都是灿烂的微笑,快乐地讲述着他的工作。
张兆和从干校回京后,在离沈从文的住处二里外分得两间宿舍,黄永玉将表叔表婶的这两处住所称为“飞地”。沈每天到张的宿舍吃晚饭,并将第二天的午饭、晚饭带回。夏天屋子里闷热,家人怕他带回去的饭菜馊掉,他却说:“我有办法。”大家都很好奇,问他什么办法,他说:“我先吃两片消炎药。”
为了能有更多时间进行研究,沈从文尽量避免会客,他在门上贴个通告,以各种理由拒绝客人,比如:“本人患严重传染病,最近不能见客人”、“本人心脏病发作,遵医嘱不能见客”等。有时张兆和便站在门口替他挡驾,但他在窗缝处看到来人是他想见的人,就马上出来说,这个人我要见,张啼笑皆非,说沈当众让她出丑。
沈从文从湖北回京后,一直希望能有个助手,老友给他介绍了王亚蓉。经过重重波折,沈终于申请将王调到了博物馆,但博物馆却让王去临摹古画,而不是做沈的助手。沈从文对此很是生气,他在给长子的信中说:“馆中加了三百人,一到我研究工作,就说‘没有预算’,不给一个人。”馆中领导本来给他拨了一个临时工作助手,但工作了四个月,却不给助手工资,还是沈自己拿出一百二十元付了助手的工资。接着,馆中又借口此人思想不好,将其调离博物馆。
1973年,加入美国国籍、任教于加利福尼亚大学的许芥昱回国,他是沈从文在西南联大的学生,回国后,提出要去拜访老师。因为有关部门怕让“外宾”看见沈住处的窘况,便安排沈到酒店看望昔日学生。面对学生,沈只说他一切都好,自己受到了保护。许提出上老师家中拜访,沈拒绝了,惹得许以为沈怕让自己见到家中的珍贵资料,其实,沈从文只是担心家中景况给国家“抹黑”。
钟开莱回国时,沈从文去宾馆看望他,总说自己身体很好,还吹牛说,他们十几个人曾到黄山去玩,他一马当先,第一个登上黄山之巅。
房子问题几乎困扰了沈从文一生。“文革”过后,沈一家三代六口人依然挤在一起,他不止一次写信向全国人大副委员长邓颖超、统战部部长乌兰夫反映情况,希望能得到一处宽敞的住宅,以方便他放置研究资料,能让助手坐下来从容工作,可以接待访客,但始终得不到回音。
沈从文在故宫博物院兼任织绣研究组顾问时,曾将多年收藏的明清封面锦、彩绣四摺花鸟小屏风、朱砂红地描金花蝶争春纸等拿到故宫,让研究人员随时参观。“文革”中,这些资料被收入故宫库房。“文革”后落实政策,沈为了研究,想要回这些资料,无果。新中国成立前他捐献给北大博物馆的文物,由于捐献时也没有要张收条,不仅难得一见,连要张照片都不能满足。想到此处,沈从文感慨“自己做尽了蠢事”。
沈从文的孙女一直跟随沈从文老两口,但她的户口在自贡,沈从文想让孙女在北京借读,却难以实现。两位老人不愿求人,只会正襟危坐于东城区某街道办事处所属的教育组门口,听候传见。沈从文联想到50多年前自己在北京求学之事,不禁悲从中来,深觉自己一生非常失败。
1978年,在当时的中央副秘书长、社科院院长胡乔木的安排下,沈从文终于从他工作了30年、也郁郁寡欢了30年的历史博物馆调到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到历史所后,他才从副研究员转正为研究员,王亚蓉也调到他身边,成了他真正的助手。胡乔木了解了沈家住房紧张的情况后,带着当记者的儿子亲自到沈家去看。回家后,胡乔木与儿子商量,准备把自家的一套四居室腾出来给沈从文夫妇,让儿子去住沈家的两间平房。但这个方案被主管部门否决了。由于胡乔木的关心,沈家的住房问题最终得到了解决。胡还将沈由四级研究员调到二级,解决了沈的医疗问题。自此,沈从文总算有了相对安定的生活环境和研究条件。
1979年,马逢华回到大陆,提出想见沈从文,但接待处却说没有这个名字。马让他们再好好查查,说沈是有名的小说家,从前是北大著名教授,让他们到作协查查他的下落。结果次日,来人回复,已经找到了,但不在北京,调到四川去了,让他下次回国再说。
次年,女作家聂华苓回到大陆,提出要见见沈从文,由于她字写得太潦草,工作人员把“文”字看成了“又”,回来对她说:“找不到沈从又这个人!”
晚年,沈家每日宾客盈门,有前来拜访的朋友、学生,更多的是各地各处前来请教之人。尽管因为沈的身体原因,门前挂着不见客的牌子,但收效甚微,而搬家后,老朋友过访,临走沈再三嘱咐要千万保密,但没过几日,屋内又高朋满座,谈笑声喧了。
黄永玉说,表叔(沈从文)在临终前两三年,得到党和政府的认真关注,给了他一套宽大的房子,并且配备了一部汽车和一位司机。遗憾的是太晚了。他已经没有能力放手地使用这套房子了。
沈从文去世之前两个星期,李辉去看望他。李辉回忆,他坐在他的那张老藤椅上。因为久病,显得尤为虚弱,右手已经完全失去知觉,萎缩无力;左手也极少动弹,一直放在腿上。虽然说话有些含混不清,但他思路尚清晰,谈到往事时,记忆力依然让李吃惊。他说到高兴处,抿嘴想笑,但又笑不出来,憋上好久,才呵呵地发出笑声。
沈从文临终前,家人问他还有什么要说。他回答:“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说了。”
【逸事】
沈从文的爷爷沈宏富原靠卖马草为生,于太平天国时期参军,25岁便任贵州提督事,30岁左右便早逝。沈宏富没有留下子女,其夫人为沈宏富的弟弟沈宏芳娶了一位苗女,生下二子,长子是个傻子,次子沈宗嗣便是沈从文的父亲。沈宗嗣出生后,过继给沈宏富。沈从文的亲生祖母因是苗人,当时苗汉通婚所生的孩子没有地位,不能考科举,在孩子过继给沈宏富后便被远嫁出去,沈家还为其造了一座假坟,假托已经逝世。
沈宗嗣从小习武,后从军,曾于八国联军入侵时任天津大沽口炮台提督的副将。辛亥革命后,他曾参与竞选湖南省议员,失败后,赌气来到北京,参与了刺杀袁世凯的行动。行动失败后,他逃到热河,此后改名换姓,重新开始了戎马生涯,直到袁去世才和家人联系。沈从文自1911年后只于1922年见过一次父亲,此后,直到父亲去世,他们再未谋面。
沈从文原名沈岳焕,从文之名是当兵时的军法长肖选青为他起的。他刚升任司书时,肖问其姓名,得知叫“岳焕”后,取《论语·泰伯》“焕乎,其有文章!”为沈起名“从文”。
沈从文曾在北大旁听,他听得最多的是日文课,因为那时他和朋友丁玲、胡也频都梦想着能去日本留学;另外,他还听过国文课、历史课、哲学课等。有一次,沈假冒正式生坐进考场,居然考及格,还得了3角5分钱奖金。
沈从文第一次去燕京大学,其姐夫田真一的同学董景天(董秋斯,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周恩来的外交秘书)带沈去看电影,刚走进电影院的大门,沈从文便急忙跑到前排,选了一个中意的座位坐下,神情还有几分得意。董很奇怪,他不明白沈为什么抢别人不屑一顾的前排座位。后来才想明白了,原来这是沈第一次看电影,还以为看电影如同看戏,座位越靠前越好。
在香山慈幼院期间,沈从文住在一间寺庙改成的宿舍里。陈翔鹤听说后,颇有兴味地骑上毛驴去香山探幽访友,小住了3天。两人在幽谷中、古松下谈古论今,吟诗弄曲,沈从文还操琴宴客,抱着初学的琵琶弹了一曲《梵王宫》。只是现实的吃饭问题太过“粗俗”,每天是冷馒头就咸菜。沈从文晚年在《忆翔鹤》中提及往事,颇为神往,感叹自己与翔鹤“心情上似同实异的差别”:陈翔鹤是魏晋风流,他却是为稻粱谋。
沈从文和张兆和结婚前,在北平置一新居。大家忙着添置家具,收拾房屋,比较忙乱。一天深夜,大家睡下后,有小偷进屋。张兆和的妹妹张充和察觉后,大声叫道:“沈二哥,起来,有贼!”沈从文也马上叫道:“大司务!有贼!”大司务(沈家用人)也大声答话,一阵虚张声势。等到四门大开,贼早上树溜了。这时,大家才发现沈从文手中紧紧攥着的武器竟是一把牙刷。
沈从文为两个儿子取名龙朱、虎雏,都是他的小说的名字。张兆和晚年解释说,孩子生下来,沈一时想不出名字,就用了小说的名字为孩子们命名。
施蛰存回忆说,为了生存,沈从文有时也会写一些勉强凑合的小说。30年代初期,沈为他编的《现代》写过几篇小说,用《法苑珠林》(为唐代道世法师根据各种佛教经典编撰而成,具有佛教百科全书的性质)中的故事改写,就属此类。抗战期间在昆明时,他坦率地向沈讲了自己的看法,沈笑着说:“写这些小说,也流过不少鼻血呢!”
抗战爆发后,沈从文与杨振声、朱光潜、钱端升、梁宗岱等人一起逃离北平。为防不测,他们都编造了假身份:杨振声是卖花的,朱光潜是香港洋行的打字员,沈从文是洋行文书。出发时,朱光潜带了一把折扇,扇面有沈从文的题字和署名,钱端升忙说:“哎呀,什么时候,还带这个,你老兄不要带走,这可危险!”
在钟开莱的记忆里,沈从文小小的,很温和,没有任何架子,说话轻轻的,一口浓重的湘西口音,说到高兴之处,总是眼睛眯起来,声音轻得都快听不见了,嘴巴张开,半天合不拢。在昆明时,沈从文和钟开莱住得很近,他每天奋笔疾书,有时写累了,就敲门到钟的住处坐会儿,但从来不留下吃饭。一次,钟去找他聊天,敲了半天没人应门,再敲,沈将门打开一条缝,露出半张脸,面部表情极为紧张地说:“对不起得很,我忙,你改天再来。”
新中国成立前,马逢华经常到沈从文家住的中老胡同做客,沈从文总是兴致勃勃地和他们聊天,谈话中,偶尔还会分神叮咛正要出门的两个儿子:“小龙,小虎,出门以前各人先要检查自己裤子的拉链!”
新中国成立后填户口簿上的文化程度时,沈从文工工整整写上“小学”,派出所的人还以为沈是开玩笑。
沈从文的书法很潦草,钟开莱说有十分之一不认识。黄永玉记载,一次沈从文上朋友家去,见墙上挂着书法条幅,以为是明朝哪个书法家的手笔,便大加夸赞,弄得主人都不好意思提醒他,这正是沈自己的大作。
黄永玉回忆,一年,沈从文给朋友写了一幅字,上面密密麻麻的大字盖着小字,他还在字里行间画了一个箭头,指向其中的某两个字,告诉观者说:“此二字甚好。”
沈从文从五七干校回到北京,独自一人住在北京东堂子胡同(历史博物馆宿舍)一间小屋里编写古代服饰,每天工作长达12小时。每晚,他必以写字消遣。写后,不论大张小幅,随手丢进书案旁一个又高又大的废纸篓里。每次荒芜去拜访他,离开时,总是从纸篓里拣出几幅带走。荒芜说,那些墨迹后来都被朋友当作宝贝给拿走了。
70年代,萧离去拜访沈从文,中午时分,正赶上倾盆大雨,沈从文坚决留客吃饭,说他自己动手。时间不多,沈从文便将小饭桌上的图书推开,放上了几个盘碗,都是青花、粉彩等名贵瓷器。盘中既有面包牛奶,又有辣椒豆豉,等饭吃完,萧离还是没弄明白究竟吃的是中餐还是西餐,什么是主食,什么是副食。等沈从文想起炉子上还有半锅粥忘了待客时,窗前的小厨房冒起了一股黑烟,原来粥早已熬糊了。
林斤澜曾经采访过沈从文和张兆和,当时林谈起了沈从文的小说《灯》,结构层层似剥笋,剥出一个老兵的最后的梦,和一对年轻人新生的“罗曼史”。沈听罢高兴地说:那是备课示范。他又表示小说还有这种写法,那是写着好玩的。林斤澜转而问夫人张兆和,张回答:“啰里啰唆。”意思是说沈的文章写得啰唆。林再问,张还是回答:“啰里啰唆。”
沈从文的助手王亚蓉回忆,晚年,考古学家夏鼐常来拜访沈从文,夏一口温州方言,沈则讲湘西话,二人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哈哈笑着,快乐无比。夏走后,王问沈:“你听懂夏先生说的什么吗?”沈回答:“听不懂。”
1980年,在姨妹夫傅汉思(美国人)、余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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