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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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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那里?”名忧尘听起来难得有些慵懒的语调蓦然响起,他悦耳柔和的语声中仍然带著惯於发号施令的凛然。
“我还是惊扰相国安睡了吗?”栾天策笑著迈步走到榻边,一撩明黄龙袍坐下。
“原来是皇上。”名忧尘将毛毡略略拉下去一点,露出脖颈,他没有起身迎接圣驾,或许是酒後身体不适的原因,他只将背部向垫在凭几上的毛毯轻轻抬蹭,缓缓支起上半身。
栾天策不能怪罪名忧尘,因为他那位龙驭宾天的父皇临终前赐给这个男子见君不拜的特权,还让他像对待兄长那样尊敬名忧尘,事事听从对方的意见。
但皇帝的手足亦是臣子,见君也不能如此无礼!而且臣子就算立有天大的功劳,在接受天子格外施予的恩泽後都特别小心,不敢擅用特权,以免落得功高震主的罪名被诛九族。
栾天策颇为佩服名忧尘的胆大妄为,他眼前的人对帝王赏赐的宝物和特权向来都是用得天经地义,没有留下半点退路,彷佛拿准了少年天子不仅是当前,还有在将来也不可能对付得了他。
看著名忧尘伸出胳膊向玉桌摸索,似乎还没有从醉酒和睡梦中完全清醒,栾天策目光微闪,他斟了一杯茶,塞到名忧尘手里。
名忧尘因皇帝的体贴入微和低声下气感到惊讶,不过他神色未改,抬起另一只手,用双掌捧著青玉茶盅啜了一口热茶,在缭绕的雾气里轻轻眯了眯眼,看似缓解了头痛与晕沈,甚感舒适。
“相国这会儿可好些了?”栾天策似乎觉得这样的名忧尘颇为有趣,他含笑发问,心中却想,眼前人做尽了大不敬之事,他却容忍了对方的言行,所以他此刻为名忧尘再倒上一杯茶,似乎也算不了刻意讨好或示弱。
“皇上怎会在此?”名忧尘感觉好了些,开口发问。
“我担心相国,特来探望。”
“朝阳殿中的事要紧,皇上应该先顾著那边。再说,我瞧皇上也有心多结交一些朋友,你此时离开岂不可惜得紧?”
“再好的朋友也没有相国重要。”栾天策含笑说著,语声落下之後,微微皱了皱眉头。
“皇上有心事?”名忧尘淡淡问道。
“之前在朝阳殿中见了许多人,唯独不见我那镇守边关的五弟与二哥。二哥是突然发病无法前来,但五弟……”栾天策叹道:“小时候,我与五弟常在一起玩耍,感情在众兄弟中最要好。可惜如今他身负要职,若皇室没有重变便不能率师进京。我们兄弟想共聚一堂,只怕难了。”
“皇上看重手足之情,很是难得。”名忧尘随口敷衍之後就没有下文。
栾天策斜斜躺下,将後背靠在榻中另一边的枕垫之上,隔著玉桌又开了口。
“相国,你看能不能偶尔也让五弟回京住几日,以慰我们兄弟之情?”
“刚才皇上也说了,楚王身居要职,不可无事离开边关。再则,镇守边关的将领必须是皇上最信任的人,天都祖规亦有训诫:﹃若无重大变故,看守边关之将不能无故回京,否则视为谋反。﹄”
“没那麽严重吧?我只是有一年没有见到五弟,心中十分挂念罢了。相国,我大哥被封赵王,镇守边南,防止那里的夷人造反。他的职责也非常重要,为什麽他能时常回来,而五弟却必须待在大雪封城的边关?”
“赵王看守的地方没有边关重要,他当然可以受诏,往返封地与京都。嗯,看来皇上是心疼楚王久居严寒之地。”慢慢又饮下一口香茶,名忧尘顺著栾天策的话又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终於让年少的皇帝沈不住气了。
“相国,能否派一名得力将领看守边关,让五弟回京另派要职?”
“看来皇上来掖鸿宫不止是探望臣这样简单吧?”名忧尘闻言看向栾天策,轻笑著说:“听皇上言下之意,心中已有推荐的人选,不知是何人让皇上放心将如此重任托付?”
栾天策听名忧尘语气松动,他撑起上半身,朗声开口:“我觉得宋震山有能力把守边关。不知相国意下如何?”
“宋震山?他是皇上身边的侍卫统领吧?我听说此人喜欢带皇上去一些民间的赌坊和妓馆游玩。”名忧尘微转目光,眼神直接投在栾天策脸上。
“震山肚子里的鬼主意是多了些,但他艺成名师,武艺高强。那小子自小天资聪颖,颇有大将之风,我瞧他熟读兵书,操练侍卫指挥若定,不管是武技还是领军的本事都不输给当世有名的将军。由他去边关,定能接下五弟的重任。”
“侍卫统领怎能和熟识沙场、身经百战的边关帅才相比?纵然宋震山有大将之风,但他没有实战经验,不像楚王在幼年时随先皇镇压前朝馀孽,曾以十三岁幼龄连诛对方三员大将,威名传遍各邦。臣目前还找不到比楚王更合适把守边关的将帅。”
名忧尘脸上的笑容收去,他的神情温和,对栾天策说话也比较客气,不过话语中却带著不容人辩解的执意与强硬。
“这麽看来,相国是不答应了?”栾天策脸上挂出非常失望的表情,如同一个和长兄争执,但最终理亏输掉的孩子般垂头丧气,甚是沮丧。
“皇上若真想和楚王朝夕相处,臣有一个办法,既不坏祖宗规矩也可慰藉皇上与楚王的手足之情。”看著有些像是在对他撒娇,还打算痴缠的栾天策,名忧尘眼中闪过一抹淡淡的异色。
“相国请说。”栾天策大喜,他的眼睛变得明亮,连声催著名忧尘快讲。
“只要皇上颁下一道圣旨,让楚王和赵王每隔三月交换领军权。由楚王去南方而赵王去边关。这样,楚王在那三月之中就可以时常返京与皇上相聚,而边关有赵王看著,臣相信熟识战事的两位王爷不管去了哪一边,都能应付得当。”
“这怎麽成?我大哥不识边关地形,五弟也不服南方潮湿的水土,万一边关的胡夷人和南方的夷人趁机在他们最初三个月的对调中突然进攻,那麽天都岂不危急?相国是和我说笑吧?”
栾天策怔住,他万万没有想到名忧尘居然会提出这样荒唐的建议,笑容僵在了脸上。
“原来皇上知臣在说笑,那麽刚才你提出让全无征战经验与功劳的宋震山去边关替换楚王,想必也是与臣说笑了。”名忧尘温温淡淡地说著,手指把玩茶杯,他的目光从皇帝脸上收回来,落在掌中慢慢轻转的杯子那里,不将天子放在眼中。
“还是相国心里明白。”栾天策哈哈大笑,心中却陡生怒意。
名忧尘实权在握,没用臣子之心看待他这个皇帝,此刻他的话接连被堵回还被对方戏耍,心情极为不佳。
栾天策强忍不快,只能用笑声来掩饰怒火。瞪著对此好似没有感觉的名忧尘,皇帝灼灼的目光却在片刻之後,不受控制地滑到那人取下墨猱围脖的颈间。
他记得初遇名忧尘的时候,就不觉得这个让朝野和民间震动的文武状元有多麽了不起,因为名忧尘看起来不像身边那些孔武有力的高大侍卫。
这麽多年过去了,如今的名忧尘失去技惊天下的武艺,身形比他显得单薄,每当栾天策靠近这个男子的时候,年轻的皇帝都有一种只要伸手就可以轻松将其格杀的错觉。
正如此时,看著名忧尘那与脸部肤色同样白皙的秀气颈脖,栾天策忍不住在心里想,若他双掌用力掐下去……
下一刻,栾天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这些年由於名忧尘大权在握、目无君上的嚣张言行动过大怒,不知起了多少次杀机,但最後都没有真正行动。不仅是忌讳的方方面面太多,也是因为他离奇的不想就这样除掉名忧尘。
什麽时候,他若能像名忧尘这样手握真正的皇权,毫不费力地把天下人踩在脚下,再将对方施加给他的侮辱与打压如数奉还,那才不枉是真正的大丈夫!
心里转著这些念头,栾天策脸上没有露出丝毫异样,不过他的眼神仍然停留在名忧尘颈间,好像是不经意那麽打量著。
蓦地,一股锐利的目光向栾天策迅速刺来,让想著心事、不知不觉看得入神的少年天子立即收敛心神,重新依在榻上,向玉桌另一面的名忧尘露出灿烂的笑脸。
栾天策知道他在打量名忧尘的时候,对方也在观察他。不知他的心事被这个城府深沈的相国瞧出来没有?
“皇上今年十九了吧?”名忧尘看了看栾天策轮廓坚毅的英俊面容,还有不知在何时变得高大结实的身躯,淡淡询问。
“是的。”奇怪名忧尘为何突然转了话题,栾天策还是以不变应万变,轻声应了一句。
“臣忧於国事,竟然没有注意到,原来皇上已经这麽大了?来年皇上亲政,身边也该有一位皇後了。”名忧尘漫不经心的说著,终於将把玩已久的茶杯放回了玉桌上面。
终於提到这件事了!名忧尘如果不把他的人生和命运牢牢掌握,看来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栾天策心中冷笑,怒到了极点,但脸上笑容可掬,他微微摇了摇头,开口应道:“相国不必担心此事。皇後是一国之母,必须才德兼备,我暂时还没有想到谁能主掌六宫,这事就暂且放一放吧。再说,我也有数名陪寝的美人,身边不缺人伺候。”
“皇上十四岁即位,你为先皇守孝三年,没有纳後。这是皇上仁孝,臣等不能干涉,但你接著推说年纪尚轻,心中没有合适的皇後人选,致使这些年来中宫後位一直虚悬。长此下去,必使民心不安。”
名忧尘打断栾天策的话,阐述他的观点。之前接触到栾天策看他的目光,名忧尘心中泛起一丝奇怪的感觉,说不清是为什麽,在他心中一直是个孩子的皇帝第一次让他感到有些不舒服。
所以名忧尘在细细看了看难得和他谈心的栾天策之後,发现记忆里那个飞扬活泼的少年已快蜕变为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这才提到选後一事。
栾天策的拒绝早在名忧尘的预料之中,他知道这又是对方下意识地抗拒他的安排,不过这一次,名忧尘隐隐约约感到有些不同。
然而名忧尘不在乎,只要他辅政,就不允许小皇帝违逆他的意思。
“臣认为……”
栾天策有些痛恨,每当名忧尘说出“臣以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必须让步,否则他的处境将会变得危险。
但想到迎娶正宫皇後这样的大事也要顺著名忧尘的心意去办,栾天策实在无法忍受,一个男人不仅不能挑选妻子,还得夜夜和一个居心叵测的女人缠绵到天明。
如果名家送女子进宫,他能不选其为皇後吗?这样一来,就算他日後亲政,那个所谓的皇後生下儿子,下一代的帝位还不是被名家人窃居了?
“相国为国事操劳,身心皆疲,让我非常担心。依我看,相国要安心休养,多多保重身体,才是我天都之福,你就不必过问这些小事了吧?”轻笑著提议,栾天策的语声中带著浓浓的关怀,似乎他仅在乎名忧尘的身体。
“臣先多谢皇上体谅。臣心中已有皇後合适的人选,她们身出名门,是德才貌堪称上上之选的佳人。”名忧尘接著说道:“臣将这些小姐的画像交给太後,相信全心全意为皇上著想、也知皇上喜好的太後,一定会为皇上选出最好的皇後。如此一来,不仅太後和皇上满意,臣也不会被皇上口中的小事烦恼了。”
栾天策看著稍稍坐起身来的名忧尘说得轻描淡写,只好让步。
“相国说什麽,就是什麽吧。”看著捧著茶杯又呷了一口清茶的名忧尘,似乎有些委屈的栾天策点了点头,“相国就是不让我再多玩几年!”
“皇上如今不小了,再玩下去,如何是好?”名忧尘不轻不重地说道:“若有人稍加约束,一来能使皇上收心,二来也可让我天都早日诞生太子。”
“相国既然也说我的年纪不小了,你可不可以别让那个白发老先生每日来给我讲经说法?”栾天策顺著名忧尘的话说下去,提到太傅时皱起眉,俨然一副头痛的模样。
皇帝再望向似笑非笑盯著他的名忧尘,涎著脸靠过去低声央求,“相国,你让太傅回家休息吧。这麽冷的天,他老人家每日进宫也累得紧。”
“易太傅学文渊博,熟知朝廷礼法,臣让他给皇上讲课,是希望皇上能够多多受益。”
“我知道太傅学识好,但我和他老人家很难交流。若换一个年龄相近的文人陪著就好了。”
名忧尘微微点头,“易太傅年龄是大了些,让他为皇上的顽劣日夜操心,臣看著也於心不忍哪。”
没有将名忧尘浅浅的讽刺放在心上,栾天策的心情看似不错,他连忙趁势说下去:“不如相国另派一名太傅与陪读,让易太傅也好早早回家,安享晚年。”
“皇上可有钟意的伴读?”
“我打算让文逸风进宫伴读。”似是早知太傅不可能由他选定,所以栾天策只推荐了他看中的陪读。
“文逸风?臣听说这个人只有二十几岁,名气和学问都大得很。他视才傲物又自命清高,不愿攀附权贵,推了不少求贤问才的大人物。没想到皇上居然请得动他?”名忧尘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
敏锐地感到名忧尘意指他私下求贤,雄心不小还挺有手段,栾天策不动声色地迎向名忧尘探视的眼眸,长声笑道:“我和文逸风在酒馆相识,他那时豪兴大发,倾墨於美酒中,在墙上题诗,我见他的诗字皆佳便上前攀谈,发现他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
“你们接下来就论议天下局势,发现彼此在政见上一致,从而引为知己了吧?”名忧尘温和地接著发问。
“谈不上论政议事,我只是觉得文逸风的年纪仅长我数岁,但是他的学识相当渊博,若身边有这样的人物陪伴,让我时时从他身上学习,定能获益不少。”
栾天策说到这里,心中早知名忧尘定然掌握他在民间的一切行动。皇帝也不说破,望向神情与之前没有多大变化的权臣笑问:“不知相国以为如何?”
“从名士身上学习倒是不坏,难得皇上与文逸风一见如故,这也是你们的缘分。”名忧尘见栾天策问得淡淡,语气中却透著期盼和情急,也就缓缓点了点头。
“我这就下旨宣文逸风入宫伴驾。”栾天策见名忧尘没有反对这件事,不禁大喜。
“文逸风可以进宫,但他没有参加科举,若皇上赐予他官位并委以重任,会让天下饱读之士皆感不公,从而对朝廷心寒。臣以为,封他一个翰林的虚衔,多多赏些财物也就是了。”名忧尘轻描淡写地再补充了一句。
“相国说得极是。”栾天策答应得很快,神色中瞧不出对名忧尘的安排有丝毫不快。
这时,守在门外的孤灯小心翼翼地进来了。
“启禀皇上,宋将军在门外说有要事求见。”
“震山来了有多久了?”栾天策皱眉问道。
“宋将军刚到。”孤灯恭声禀道。
世人皆知皇帝处处受制於臣相,尽管栾天策表面对名忧尘尊敬有加,自称和礼遇都格外不同,但没人知道皇帝心中究竟是怎麽想的。
“告诉震山先回去,朕还要在相国这里再留一会儿,陪他说些话。”对名忧尘以外的人,栾天策还是极有天子的威严,从不失仪。
“皇上,宋将军或许有要事,你还是宣他进来问问有什麽事吧?”名忧尘温和地劝说。
“也罢,我带震山离去,不打扰相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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